春秋之世,未有楊墨,老耼雖生于孔子之前,而其學則與鄒衍惠施莊周公孫龍之屬并興于戰國,皆非論語之所謂異端也。至若佞人利口鄉原,則人類中之不正者,圣人固嘗惡之,而亦不得謂之異端。又中庸曰: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注云:身向幽隠而行詭異之行,以作后世之名,若許由洗耳之類是也。此雖圣人所不為,而欲謂之異端,似亦未當。且攻之為言,以彼實有其物與其事也;害之為言,以其有累于吾之所當攻與當務也。自來箋注未能明著其義,善乎何平叔之解子夏之言也,曰:小道謂異端。夫小道卽百家眾技,朱子釋以農圃醫卜之流是也。上古圣人分道之緒余,以備物致用而利天下,若自堯舜以后,則道有統學有宗,儒者之業,惟在經緯天地、綱紀人物,其用則內圣外王,其本則道德仁義,其事則詩書禮樂,為之者日不暇給,彼百家眾技雖有可觀,而儒者視之則皆命曰小道,而不足以為學矣。故樊遲請學稼學圃,而夫子斥以小人,又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葢賤之也。則信乎小道之卽異端,而后儒以楊墨佛老當之者,失入之論也。夫子以世人致力于小道,則必為大道正學之害,而言此以救之。若彼以楊墨佛老為可攻者,其于二帝三王之道,不共天下不同中國,非圣無法,舍其誅殛之罪,而僅以為有害,則斯言也不且幾于失出乎?況夫子之時,固無楊墨與佛老也。子夏以為致遠,恐泥君子不為,與夫子此言若出一轍。然夫子不曰小道而曰異端,何也?夫端物之初起者也。初起而異其端,則殊涂而不同歸矣。曰小道,人或猶以為道之緒余,攻之無害。曰異端,而后天下皆知其不可攻。烏呼,圣人所以一儒之統者嚴矣。
素以為絢,素猶言本色也,絢華飾也。言此人有倩盼之美質,而惟安其質素之本色,不施華飾,猶所謂芳澤無加、鉛華不御者。子夏問而夫子以繪事明之,考工記曰:畫繪之事雜五色后素功,謂先施青赤黑黃四色,而后以白釆分布其間,故曰素功,恐白之易漬污也。夫子言美質在先,而華飾在后,觀于繪事,則天下有用素以為飾者。詩言如此,則彼雖不施華飾,而其質素之本色,非華飾之至者乎?子夏聞之而恍然于禮,文之當后也。記曰: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禮之文,所以分辨乎倫紀者也。然必以忠信立禮之本,如繪事之先施四色者,而分布白采于后,然后禮之用為無獘。是以言禮之文當后也。夫子惟承素字,子夏惟承后字,措意各有所在。
忠恕乃天德王道之統會,圣人以下,雖所造有大小深淺之殊,然盡倫盡性,不能舍是而有所謂道也。若藐視忠恕而以一理渾然泛應曲當等語,發明一貫反有蹈虛之獘。至謂曾子有難言于此者,而借忠恕之名以為說,尤覺支離。使曾子誠以夫子之道不止忠恕,則教門人以姑用力于此可也,又何必為此竭盡無余之詞哉?邢疏雖亦有一理統萬理之語,而直謂此章為明忠恕,所見確于朱子遠矣。
孔注以斯指仕進之道,語意甚合。圣門之學,修已卽以治人,無二道也。道不外于博文約禮之事,故曰: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又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漆雕氏以己于博約之道未能如顏子之旣竭吾才,而此道尚未實為我之所有也,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宋人,一則曰斯指此理,一則曰心術之微,使求經義者虛渺而無所憑。亦獨何與。
性與天道,事物之大原,夫子于大易中庸言之葢亦詳矣。而設敎之日則有所不言者,以性與天道卽事物以為體,驟而語之,必有遺其當務者矣。今夫人日飲江河之水,則不必問其源,而源在是也。若舍江河之水而浮慕昆侖岷山于萬里之外,則雖欲療其饑而可得乎?大易言乾坤易簡,而必及易知易從、有親有功;中庸言未發之中,而必及庸言庸行、三重九經,圣人之不置事物以言性道有如是者。漢晉而下,若王何之清談,世皆斥其祖述莊老,為天下患。乃周邵諸公出,以太極先天唱高言于卦爻彖象之上,學者云集響應,圖象之說日紛,語錄之書日富,由是人人而皆妄測性與天道矣。記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華,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吾不知宋元以后之天下,其視王何何如也。夫子之不言者意深哉!朱子于此章,以敎不躐等為訓,非也。夫所謂不躐等者,如未學幼儀,不敎之以學射御,未能舞勺舞象,不教之以舞大夏也。孔門高弟莫如顏淵,而夫子之荅問仁,則曰克己復禮。顏子于博文約禮之后,旣竭吾才,而亦未聞夫子語之以性與天道也。然則圣人未嘗以是為教,亦明甚矣,而何不躐等之有?此章之意,子貢葢勉同門以當從事于夫子博約之敎所雅言者,而不可心馳于性天之說。夫子之罕言者,集注以為嘆美之詞,亦非也。
志者,心在于是,而一時未滿其欲之謂。不獨二子為然,子路一問,而夫子以是三者為言。此亦圣人之自視欿然者也。觀中庸君子之道四,而夫子自云未能,謂導引學者欲卑之無甚高論,固矣。然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雖干二之龍德,葢莫不兢兢焉。則此三語謂非夫子既病其難,而兼欲勉人之意乎?宋人徒論氣象,恐失圣人言志之本指矣。讀者審之。
老者安之,如君安驪姬之安。言老者,以我為能安也。則所愿也,養之以安,自不必言。又如漢地理志云:初洙泗之間,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者而代其任。后俗益薄,老者不自安,與幼少相爭讓,是欲安老者而老者不以為安也。信、懷放此,然則集注所謂又一說者,乃經之正解也。
不遷怒二語,孔子告君以顏淵好學之實也。古注謂因以諷諫。其說本鑿,然觀此章次于可使南面之后,則以此為人君之至德,記者欲尊顏子,意或有之。凡論語先后相屬,或出有意。學者當隨文以察之,無鑿可也。
后儒之高談性天,非孔門之語上也。何以言之?觀此章上下皆系以中人,則圣人之道,唯以中人可知可行者為準,明矣。又觀中人以上曰可以語上,而中人以下不曰可以語下,則凡為上為下,皆視中人之所可語而語,無所謂下,明矣。故夫子之四教,雅言中人以下由是,中人以上亦由是也。若克己復禮之告顏子,敬恕之告仲弓,曾子之直與言一貫若斯之類,則語上也。若樊遲之先難后獲,司馬牛之其言也讱,是皆不為語上,而中人以上、中人以下皆無害乎其可行也。故此章系上下于中人,與有語上而無語下,其理至精,而圣人設敎之定范,亦斷可識于此矣。后儒名宗孔氏,而不求其家法,且以性天為語上,不其誤乎。
志于道章,宜與入則孝章參互以求其義,不可疑其有淺深之別也。道謂圣賢之道,彼所稱弟子者,以有此志者也。旣志于道,則當以德為持守之具,而行之為孝弟謹信泛愛之屬。志道據德,則學之在己者,得其大端矣,而不可不外求所以輔之者。仁謂仁人,志道據德而能導人以善者也。依于仁,卽彼章所謂親仁也。游于蓺,則學文是也。
朱注頗為可疑。按德之為字,在性道仁義之前,自唐虞以來,未有不以為人之所得于天而異乎群生者也。其后又立仁字,則舉眾善之長而為言。仁之所處者尊,而德之所領者廣。雖微有此分,然德卽仁,仁卽德也。論語一書,未有德與仁并舉者。今朱注于仁則曰心德之全,于道則曰行道而有得于心,豈德之與仁果有異也?且旣曰行道有得于心,又必待據而后為己有,是由外鑠我者德之謂矣,而可通乎?其訓依字,則曰不違。夫孔子于顏淵之純粹而始稱之曰不違仁,則不得以槩語學者,其理易明。若學已至此,則前何待言據德?而后又何必言游蓺邪?其說近于支離,葢不以仁為指仁人之故。又按少儀有云,士依于德游于蓺,與此章語意相類。彼之依卽此之據也,唯不言親仁,然亦足證德仁無并舉者。
志道之實,事在據德。依仁為據德之輔,游蓺又為據德之用。葢志道在心,據德在行,又求仁者以夾輔之,學之事備矣。而所以為身心家國之用者,則莫大于六蓺。文之與行,相需而成者也。游者,如魚之涵泳,于水而不可離之謂。朱子之解,自當唯以蓺為小物,游為玩物適情,未確。
泰伯為太王長子。凡太王遷國建都、肇基王跡者,泰伯之翊贊為多。故皇矣之詩云:帝作邦作對,自泰伯王季。儼然以泰伯為有周創業之君,且見其為天命之所屬,而退然不居。此孔子至德之稱所由來也。史記所載可信者,惟采藥荊蠻之事。若謂太王欲傳位季歷以及昌,則非也。古之圣賢,豈肎預希天位,而舍長立幼哉?皇矣之詩于王季,極言其有人君之德,可以奄有四方,以明泰伯之付托得人,雖遜居中國之外而無憾。然則授國季歷,乃泰伯之志,而非太王之意也。且令太王誠有此意,而泰伯逆而成之,孔子或謂之孝可矣,而何為以讓言哉?然則泰伯之讓,乃所謂天與賢則與賢也,而行之于家庭,則其德與堯舜同而其事有難焉者,安得而不曰至德乎?三讓之說,訓者不明。竊謂德為圣人,一讓也;分居嫡長,二讓也;有開國之功,三讓也。考亭注此章最為舛誤,善乎先君子之辨曰:太王去武丁朝諸侯有天下之時未久,不可云商道寖衰,而太王迫于戎狄,自邠遷岐創立家國,亦不可云周日強大,居岐之陽實始翦商,乃魯頌夸大之詞,非太王有翦商之志也。太伯不從,注左傳者謂不從父命,大槩是謂不從立己之命,故下文云:是以不嗣。而謂不從太王翦商,果何據而云然乎?若謂太王因泰伯不從翦商而卽欲傳位幼子以及其孫,是太王有憤心于冢嫡而廢之也。泰伯知之遠逃荊蠻,是泰伯以不得嗣位而懟其親也。又云其心卽夷齊扣馬之心,是真有見于商之可翦,而泰伯薄天子而不為矣。此其所為三以天下讓乎?世俗有讓商讓周之說,然在朱注則讓商為多,居然以操懿目太王,不亦傷讓王之心哉。
興于詩當主美刺立論,考亭因攻毛序,盡改國風中刺淫之詩,以為淫者所自作,而于此遂曰詩,有邪有正。其實非也。夫善者有美,惡者有刺,詩之大綱,出于是非好惡之心,而不容自己者也。小雅無論,國風自邶墉衛以下,其詩孰非賢士大夫閔時憂俗之作?卽桑中溱洧莫不皆然。茍謂出于淫者之口,則以丑行自為宣播,此情理之所必無。若誠有之,則天良盡泯,而為人道之反常,錄詩者登之于竹帛,設敎者取之以授受,亦何說與?后代誤信斯言,幾為詩禍。夫子曰:興于詩卽好善,如緇衣惡惡,如巷伯之說,謂于其所美所刺而得之也。非曰善惡并陳,而讀者皆可以興也。集注旣云有邪,而又曰其言易以感人,常人之情感于正難,感于邪易,然則圣人以邪感人而求其興惡惡之心?嘻,危矣。
按此章言學文之序,首言詩,終言樂。詩曰興而樂曰成,詩與樂為用不同,而收效亦異如此。鄭氏樵謂詩重在聲歌。聲歌旣廢,學者不聞一篇之詩。夫詩與樂固相為用,若虞書之詩言志、歌永言,戴記之學樂誦詩,是也。然詩書禮樂并稱四敎,則詩至中古,已不專為歌聲。至孔子發明詩敎,惟重義理。觀論語所記知之。萬世以下遵守不易,鄭樵何人,妄稱仲尼編詩徒為祭祀燕享之用,非以說義理也?不知所據何書,彼直于論語未窺而此章以興言詩以成言樂之指,何屑與之論哉。
篤信章,邢疏云:言人當守道。其論甚確。葢篤信好學,所以學道也。守死善道,所以守道也。夫子謂人旣學道,而有得于身,則宜以其身與道相終始,守死善道,兼窮逹用舍而言之也。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之說,葢本于此。故此章重發端二語,而下句尤重。不入不居以下,皆言善道之事。能見而不能隱,能隠而不能見,皆非守死也,皆非所以善其道也。善道也者,猶人獲重寶,必思置頓之合其宜,藏寧之得其所,否則失其所寶之重,而君子恥之矣。恥之若何?邦有道而貧賤、無道而富貴是也。宋人既誤以守死為洪范之有守,而又別以去就出處為言,其于經旨并疏。至朱子篤信而不好學、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等語,更為近于支離。
亂,古注謂理其亂,非是。集注以為樂之卒章,亦未確。外傳閔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云云。韋昭注:輯成也,凡作篇章義旣成,撮其大要以為亂詞。后人于騷賦之末為之,所謂樂之卒章也。以此例推,則亂非關睢之第三章不足以當之。而史記云:關睢之亂,以為風始。將謂國風始于關睢之卒章,可乎?殆不然也。按虞書:簫韶九成,鄭氏注云:成猶終也。鄉飲酒義歌笙間,各俱有三終,所謂亂者,非卽成與終之義乎。于禮二南為合樂,合有二義,合金石絲竹以歌之一也;歌周南而笙召南兩相比附二也。此章本言合樂三終,而曰關睢之亂者,猶大射禮之言鹿鳴三終爾。舉關睢以該葛覃、卷耳,舉周南以該召南,其斯以為關睢之亂乎?洋洋盈耳,言堂上堂下歌笙并作,而美且盛也。必至于合樂而后美之者,猶之簫韶九成而言鳳儀獸舞,則升歌笙間之美,皆在其中矣。或徑指鄉射禮之惟用合樂者,義亦同此[亦歌笙并作]。后之訓者不識其所謂,而僅以閔馬父之說應之,可謂誤矣。然則史遷亦但襲論語之成言,而未必明其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