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顏氏學記
- 戴望
- 3360字
- 2015-12-26 15:05:20
尚書云: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此獨言溝洫者,葢決九川者,萬世之功;浚畎澮者,一時之事,故不同也。月令載:季春命司空修利堤防,道達溝洫;孟秋完堤防,謹壅塞以備水潦。溝洫之事,一歲之中而三致意焉。此皆水土旣平以后之定制也。三代葢俱踵而行之。按考工記:匠人為溝洫,云所以通利田間之水道,其名有遂,有溝,有洫,至澮,而專逹于川。其下澤之地,則又以潴防為畜水之法。葢古人之制溝洫,以去水害為先,而因而收其利。后世溝洫與井田俱廢,潦則平陸江湖,旱則赤地千里,因之饑饉流離,盜賊蜂起,或竟至于不救。胡胐明云:禹決川疏河,所以抑洪水;盡力溝洫,所以備洪水。其論最善。今井田雖不可復,若于承平無事之時,中原數千里內,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溝渠,使之逶迤相扶,各匯于大川而止,旣令水旱有備,亦足以防戎馬之馳突,不亦善乎!有志于此者,委其事于守令,而勿遽責其成效,可也。
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故母意;時止則止,時行則行,故母必;無可無不可,故母固;以天下為公,故母我。佛氏之學,亦能絕此四者,而不得其所以絕之之實,故旣絕四者,而彼之離垢悟空,舍人倫而崇像敎,乃其所以為意必固我之至者,與我夫子豈可并世而語哉。張子謂四者有一,則與天地不相似。雖圣人佛氏,各有天地。而學者不以實行求之,則恐一折而入于彼矣。其柰之何。
宋人以川流喻道體之不息,欲人時加省察而無間斷。立論非不精妙,然論語初無此語。觀夫子所以教及門者,無往而非實德實行,故示大道之要,莫如一貫,而卒不離乎忠恕。語君子之體仁,自終食不違以及造次顛沛,而亦未聞指明道體以言省察也。孟子詮釋此章至為明晰,川流之喻,自當以取其有本為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言人之于學非積厚于本原之地,不足以取不窮而用不竭也。宋人之學自有所見,而喜遷改經義以飾己說。若此章,旣有孟子之解,所裨于實學甚大,且于不息之喻,亦可包舉學者。宜審度所從,不可好新立異,而徒流于虛渺之歸也。
恕谷先生曰:孟子謂冉有賦粟倍他日,葢其多能,善于催科田稅,一日所入敵前二日,非倍取于民也。此卽孔注急賦稅之意。按冉有素以足民為志,而仕于季氏,遂以足上為長。圣門謂之聚斂與取,非有者同論,所以為世之急賦稅者儆也
包注訓聞斯行諸為賑窮救乏之事,與孔注以當仁不讓為當行仁之事,俱質切有理。易傳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又曰: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居德葢謂出納之吝,猶孫子之言費留也]。子路之勇,在力行君子之善行,期有濟于民物,門人以為難能。故前記子路有聞之聞,亦嘗以此章包氏之訓訓之,非指道德傳習而言也。
侍坐章,本以應知為問,曾晳一對,獨有高世之情,而夫子深與之。其故安在?夫天生圣賢,民物之所托命也,故雖累然窮居,而濟世安民之心,與樂天知命之意并行而不悖。若乃遺世獨立,坐視天下之淪胥,而恝爾于中,則石隠所為,非圣賢之道也。此章以諸賢之才皆堪用世,而問志以觀其自知之明,至曾晳之為人,夫子知之有素,而三子言志之時,初不令其舍瑟,殆有深意。夫時至定哀之間,諸矦豈猶有舉國以授賢人,而試其禮樂兵農之務者?微曾晳,夫子亦知三子之遭逢特逹不至此也。而何以之問胡為哉,不曰藏器以待時乎?至于屈伸隱見各有一定之宜,而或枉道以殉人,或違時以求濟,則圣賢之所不出也。曾點之對夫子與焉,古注曰:善其知時盡之矣。宋人好高論,而不肎密察于理,遂謂曾點與圣人同志。又曰:便是堯舜氣象。是此章專重曾點,而前后記序之詳均無謂矣。夫古之圣賢,可以終身不遇明王,不可使我無王佐之具,此逹天盡性之業,老安少懷之實事也。今三子言志而曰舍己從人,又曰規規于事為之末,信如所議,則必玩鳶魚之化機,以海天為胸次,而后可以謂之為己,可以謂之知道,則堯舜亦將舍其教稼明倫與工虞水火,而后無害于其氣象矣。且夫子之荅曾晳,明許三子,以能為國而曰三子皆欲得國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是何說與?后世以宋人之理學比魏晉之清談,其卽此類也夫。
圣門敎人,博文之后歸于約禮。然禮接事物用恒在外,能使內外合一,則仁矣。克已復禮,言自外至內,舉一身而聽命于禮也。為仁之道,莫要于此,故顏淵請問其目,而夫子告之,則以視聽言動人一身之所不能無也,誠能制之于外,而非禮則勿視勿聽,制之于內,而非禮則勿言勿動,是則內外相合而一于禮矣。所謂仁者,豈猶外于此乎。然則視聽言動者,卽己也,非禮者勿之,卽克己也。非禮者去,卽復禮也。克己之己,由己之己,無二己也。上下尋繹,未見所云克去私欲者。馬氏訓克己為約身,頗近于理。而節外生枝,則始于隋之劉炫。炫之言曰:克訓勝也,身有嗜欲,當使禮義與之戰而勝之,則可以復禮。朱子承用其說,以克為勝,尚未為誤,至解己為身之私欲,則不惟古無此訓,且使經之克己、由己,俄頃頓有異同。無怪恕谷先生之議之也。恕谷云:圣門惟重學禮,宋儒惟重去私。學禮則明德新民俱有實功,故曰天下歸仁;去私則所謂至明至健者只在與私欲相爭,故履中蹈和之實事,絕無一言及之,去圣經之本指遠矣。蒙按去私即孟子寡欲之說,不可謂非圣賢所重,然以為克己正解,則不可。且天下之為仁禮害者,又豈惟私欲哉。凡性質之過剛過柔,與智識之浮游昬塞者,均足為害。而目曰非禮,則舉在其中,非私欲之所得而盡也。
天理二字,始見于樂記,猶前圣之言天道也。若大傳之言理,皆主形見于事物者而言,故天下之理、性命之理,與窮理,與理于義皆文理條理之謂,無指道之藴奧以為理者。宋人以理學自命,故取樂記天理人欲之說以為本原,至此章夫子分辨禮與非禮以告顏子,乃唐虞以來教學之成法,實有所事,而與言渾然一理者不同。集注自不應混以樂記之說。豈諸君子于夫子言禮而不言理之故,猶不能無疑也與。
夫子旣告顏子以克己復禮,又言一日能此而天下卽莫不以仁歸之,是極言克復之大。葢以惟顏子能勝其任,而欲其速為之也。謂以效言者淺,謂要其成功者亦非。
足食足兵,皆所以為民也。民信之者,信其實有愛民之心,而尊君親上,無復攜貳也。是三者乃理國之常經,缺一不可。然亦有時難以并舉,不可得而強也。子貢之明,葢早已籌及之矣。若國家新造戶口,凋殘之余,道在與民休息,不違農時。茍日事于修爾戈矛、詰爾兵戎,是重勞吾民也。當此之時,兵有不能足者矣。其或天行告沴,水旱頻仍,道殣相望,而驅菜色之民以供賦斂,而實倉廩,則拊循之謂何?當此之時,雖食亦豈能求其足乎?夫兵不足則宼至,將張空弮,國之不亡者幾希矣。豈待去食而后死哉?然為吾民者,皆知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如手足之衛頭目,子弟之親父母,古公遷岐山,而從者如歸;昭烈去荊州,而來者相屬。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深言為政之莫重于愛民也。或曰兵與食皆已去矣,而何以見信之能存也?曰:去兵者,將至于一弦一矢乎?去食者,將至于一珠一粒乎?甚言其不足也。兵不能足矣,然必繕其城隍,固其封守,不示人以弱,而交鄰有道,母啟戎心。食不能足矣,而薄征緩刑,舍禁弛力,移民通財,荒政無一之不舉,是去兵去食,而其所以愛民者不可去也。所以愛民者不去,則民信存,民信存,此立國之本也。不然者,兵甲雖利,米粟雖多,而委而去之者,豈不以吾之誠不至于民,而上下無相維之道也哉。夫兵食足而信不足者,其效如此。則信有余而去兵與食,非所以為去也,政之本務定于此矣。
論語中問仁,始于顏子。問政始于子貢。記者于此,皆有深意,以夫子所以告之者至該至實,而非他章之可比也。荅問政者多矣,未有言民信者。所謂民信,非與民同其好惡者不足以當之。古注以為不可失言,則古來人君,豈皆以朝四暮三之術愚其民者?又豈盡若商鞅之以徙木示信者?若云兵食足而后信孚于民,則失其輕重本末之序。若云臨危而不棄信,則信至此又何為而可棄?似俱非切當之論。
朱注成人章,謂兼四子之長而后文以禮樂。先君子曰斯言誤矣,知廉勇蓺,乃所賦于天之材質,得其一亦為人之所難,不可得而兼也,而求成人又何必兼乎?惟是有四者之質而不文以禮樂,則如良馬之不免于蹏嚙,鷙烏之惟長于搏噬,欲如威鳳祥麟為世羽儀,不可得矣。禮以敎中,樂以敎和,則偏者可正,駁者可純。夫是以為成人也。是故武仲而文以禮樂,則必無以防要君之事;公綽而文以禮樂,則必無短于滕薛之失。他皆類此。而成人豈在于兼四子之長乎?蒙謹按:虞書敎胄子以詩樂,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亦是化其偏駁之意,非直者欲兼有寬,而直與寬者又欲其兼有剛簡也。先君子誠朱子之諍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