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幼喜談兵,讀蘇明允權書、陳同甫酌古論,心慕其為人。稍長,學孫武兵法,略知奇正虛實之術,而束伍營陳操練之方,形名器甲之用,車騎水陸接刃合戰(zhàn)攻城守壘之法,槩不得其詳焉。每遇老于行陳者問之,其言皆野戰(zhàn)之事,而與古節(jié)制之師不合。嗟乎,野戰(zhàn)可以制勝,而無事于兵法久矣。節(jié)制之說竟無從得其詳。及讀戚南塘練兵實紀,與趙本學續(xù)武經總要,而后有得也。葢用兵有自治之道,有制敵之道。自治之道不外乎節(jié)制,制敵之道不外乎奇正。必有節(jié)制而可以立身于不敗,必知奇正而后可以決勝。古之伯王之主謀臣良將所以開基定亂而成大功者,莫不由此。余故卽其所見,匯為《兵法要略》二十二卷,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則孫子諸家之說,刈其繁而存其要,用兵之方略也;中篇則束伍營陳操練之方,形名器甲之用,車騎水陸接刃合戰(zhàn)攻城守壘之法也;下篇則自春秋以迄于元,古人用兵之往事也。辟之醫(yī),上篇所載,其陰陽氣血之理、臟腑之性,與凡百病之原,而察脈觀色之術乎;中篇所載,其諸藥之性之用,并所以炮燔炙割調劑之事乎;下篇所載,其歷代名醫(yī)成案而已。試之良方乎。使為將通于此三者,于以追古名將,而覆野戰(zhàn)之師,曷難哉。余初聞兵法,莫詳于武備志。貧不能購,思之十年不得見。及余書旣成,始得觀其大略,而與余三篇之意殊不相遠,竊自喜暗合乎前人,特病其雜而不精,浩繁而寡要,于是擇其簡要適用,為余所不及載者,錄為二卷,附于中篇、下篇之后,曰補遺。庶幾自治制敵之道俱備于此,而學古兵法者有所考鏡而得其要焉。[兵法要略序]
周以前所遵者,黃帝之制,損且益,莫能外也。秦以后所遵者,秦之制,迄今莫能外也。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為治。治天下之法,可茍焉已哉?有巨室于此,楝橈焉弗隊,桷摧焉弗覆,搘焉拄焉,籓垣圮壘焉,易其瓴甓戶牖之闕,涂丹艧焉,衎衎然安矣。易主以十數,莫不然。吁,覆厭屢爾矣,而莫之恤,不亦悲乎?秦壞先王之法,禍中于一時;后世因之,禍流于萬世。且夫草昧初造,利天下已耳,茍因前制立國已耳,位天地育萬物,立心者誰乎?勢已定功已成,欲變法難矣。于戲,法至明而獘已極,尚可涂飾朽敝以為安哉?非盡毀其故而別為構,不可以為居。非盡棄其舊而別為規(guī),不可以為治。予不揣固陋,妄為《平書》十篇。平書者,平天下之書也。一曰分民,二曰分土,三曰建官,四曰取士,五曰制田,六曰武備,七曰財用,八曰河淮,九曰刑罰,十曰禮樂。為文十有五首,分上中下三卷。大抵本三代之法,而不泥其跡,準今酌古,變而通之,以適其宜。參取后制,一洗歷代相因之獘,而反乎古,要使民生遂,人才出,官方理,國日富,兵日強,禮教行,而異端息。卽使世有變遷,茍遵行之毋失,亦可為一二千年太平之業(yè)。嗟乎,此愚志也。而識未必逮也,世之君子,有與予同志而補其不逮者乎!動而以順行,復斯民于三代,子日夜望之矣。[平書序]
陳摶,圣人之賊也。竊物者,人之賊,竊道者,圣之賊。圣人之道,備于易,天亦備于易。易可竊乎?陳搏竟起而竊之,且夫易有孔子,不猶天之日月乎?無日月,孰知天之高?四時行,百物生,之廣且大,無孔子,孰知易之所由作,彌綸天地,冒天下之道而不窮?嗟乎,惑世誣民者偽也,為所惑而不能辨者愚也。非所有而竊之者賊也。以賊為祖,反昧其祖之所自來者,悖也。本義先天之說,胡為來哉?搏之說焉耳??鬃硬恢?;文王周公不知,搏知之。噫,王通冒圣人之號,宋儒尚目之為王莽,況偽造圖書,竊易為己有,居然駕乎文王孔子之上,別立一說,以欺天下。其罪之大小輕重,視王莽何如哉!無如宋儒為所愚,謂其真得羲皇不傳之秘,孔子所傳不過后天之學,遂奉以為宗,亂經蔑圣,誤后學以至于今,數百年群然不知其為偽。佛之賊吾道也,整居焦獲,文武何傷焉,推戴極乎哀章,漢亡矣,況天地古今之大賊乎。此予小子《讀易通言》所為不得已于作也。[讀易通言序]
大學原文,精義縝密無間,而篇法渾全,章句完備,故謂為脫誤而紛紜割裂補緝,雖用心良苦,然而誤矣。嗟乎,豈特經之誤已哉,圣人無無用之學。格物者大學之首也,乃或勞心于其所不急,躐等以求夫高遠,則圣人之功用何由見乎?李子恕谷,弱冠受業(yè)于顏先生,知先儒之解未確,沈潛諸經,博覽古今之說,參稽明辨,徧訪于時賢,久之信然于顏先生之說,乃擴充互證,為《大學辨業(yè)》以傳于世。辨而不爭,故而非鑿。不附程朱陸王,直傳孔孟。異哉,非豪杰之士孰能為之。予嘗以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者,足盡儒者之能事。德行體也,言語、政事用也,文學所以明其體與用也。自孟子歿而道術裂,要皆不出四者之分,而流獘遂不知其所底。宋儒一歸于德行,反經以救人心之陷溺,功可不謂弘焉,顧用有不逮,則經有余權不足,修己有余治人不足,善化有余御暴亂不足,正誼明道有余,利天下成大功不足。夫豈所謂大學之道乎?噫,二帝三王之天下,至宋盡失,烏得謂為儒者之過,然以理為敎而諱言兵,尚虛文去實武,繩墨以束其才,占畢冥坐以柔其習,自謂遠追三代,而使豪杰束手不能有為,奸宄得以自恣而無所忌,不但不及圣人之經綸,且遠出漢唐名臣建立之下,寧非風氣議論所漸濡,使上下陰受其獘而不覺與?然而宋儒固皆君子也,雖有不逮,身心則無虧也。卽其所見,未嘗不各有所得,卓然可傳于世而非誣也。乃若后之借程朱立門戶以為名,而競為私者,其人之賢不肖何如乎?予不得而知之矣。[大學辨業(yè)序]
立國之道五:曰德,曰法,曰武,曰敎,曰文。義得之,仁守之,曰德;立紀網,明政刑,使奸宄不作,賢才舉而民生遂,曰法;武者。戡亂克敵,成立而民服也,天下雖安,不忘戰(zhàn)也;敎者,人倫禮樂;文者,華飾詞章也。五省備,則德足以懷天下,法足以守天下,武足以威天下,敎足以化天下,文足以柔天下。三代是也,故其享國各六七百年。而周以文勝,故其后寖弱。儒者之論曰:圣王之治天下,不任法而任德,左武而右文。烏呼,秦隋滅德作威,固所以速取滅亡,若宋蓺祖削平僭亂,使海內得離戰(zhàn)爭之苦,真仁相繼數十年,深仁厚澤德可謂隆矣,征道德之士,用詞臣敎至而文盛矣。乃當其盛,屈首遼夏,舍恥忍辱,曁青城之役,舉族北轅,豈文德有不足與法不善?武備不修所致也。且天下之生久矣,世既變,所以治世之具不得不與之俱變。干戈以易揖讓,圣人所以治三代之世者,已不同于唐虞。而或者乃于千余年之后,鰓鰓然據遺文以為畫衣冠,異章服而民不犯,舞干羽可以克敵,于是講法令則以為申韓,論設險則曰在德不在險,談兵法則深疾痛惡而以為民之賊,而其所恃以治天下之具,則訓故詩書,談性命,委悉周詳于緐文曲貌。烏呼,世風日下,亂臣賊子愈出而愈險,國家之患愈出而愈烈,唯法以制之,威以詟之,使之形格勢禁而不得為亂,各安其所而不必為亂,震懾畏伏而不敢為亂,如此而已。若徒恃區(qū)區(qū)儒者之論以治天下,必四海之內、荒服之外,盡為善良而后可,否則揖讓而治豺虎,推赤心以化蛇豕,其不害于家國者幾何哉!吾謂三代而下,立國最善者莫如漢高光救民水火,文景明章休息愛養(yǎng),其德也;刈群雄誅暴亂,其武也;尊儒術,崇孝弟,授遺經,其教也文也。至于掄才不分文武,任賢不拘資格,蕩軼簡易,使人人得以盡其才,其立法之尤善者,夫豈唐宋所得及與。然唐之德固無愧于漢,文武分,而武臣未嘗不重,后代網紀雖弛,而人才未嘗不得盡其用,又豈可與宋之孤立微弱、文法密而武備弛者同日論哉。要之德不足以懷天下,國雖強民必叛;法不足以守天下,武不足以威天下,德雖厚國必削;三者備矣,而敎不足以化天下,勢雖固而倫紀不修,人或近于禽獸;四者備則治國之道全矣,文者其余耳。至于魏晉南北朝五代之君,四者俱失,而僅存其文,或獨用其武,或五者俱失,故其亡也?;驍凳昊驍的?,而北魏立國敢強,雖無大功德于民,而君臣代有賢人,故享國獨久。及至孝文修明禮樂,粲然稱極盛,而魏氏之衰卽基于此。嗟乎,后之君臣,徒欲以文治天下,亦安見賦詩可以退敵,而大學章句足解厓山之禍也乎?吾故為之說曰:為天下者,德以為本,而法與武、敎與文輔之,五者之中,不急者唯文也。四者闕一,不可以為國矣。不急者唯文也。[立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