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集卷八說
尋樂說
先儒每令學者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或曰樂貧,貧無可樂也。或曰樂道,樂道不足以盡顏子,而況仲尼乎?畢竟道亦無可樂故也。此中下落,直是深微,不可湊泊。
近儒王心齋先生所著《學樂歌》,則曰:“人心本是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自然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又曰:“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又曰:“學則樂,樂則學。天下之樂,無如此學。天下之學,無如此樂。”可為一箭雙雕。學樂公案,滿盤托出。就中良知二字,是吃緊為人處。良知之在人,本是惺惺。從本體上說,即天理之別名。良知中本無人欲,所謂人欲,亦從良知受欺后見之,其實良知原不可欺也。吾自知之,吾自致之,此之謂自謙。此是人心真樂地。子云“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正謙此良知之謂也。顏子之樂亦然,故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圣人直是無所不知耳。
然致知工夫,又自有說。子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義利一關,正是良知當判斷處。于此判斷得分明,便是致知工夫。然信如子所言,則將擇富貴之義者而處之,將擇不義之貧賤而去之乎?是終身無疏水曲肱分也。窮人欲而滅天理,孰大于是?子嘗言非道之富貴則不處,至非道之貧賤又不去,可見道義總無定衡,全憑良知判斷,良知安處便是義,不安處便是不義。至此方是義利關頭最精密處,亦便是致知工夫最精密處。必去富貴處貧賤者,只為利之溺人,莫甚于富貴,學者合下從堅苦刻厲中做起,便將那人欲之根一齊砍斷,因顯得良知真面目出來。【前輩嘗言天下無成見良知,是也。】
孔門當時教人,一則曰求飽求安,再則曰惡衣惡食,又曰懷居,又以顏氏之屢空斥子貢之貨殖,而子路缊袍,直美之曰何用不臧。至到頭一著,猶然以人不知不慍為君子作斷案,可為深切著明。且夫子明以疏水曲肱言樂,雖謂之樂貧也可。疏水曲肱而可樂,雖謂之樂道也可。但昔賢不肯分明說破,故懸此公案示人,要人思而自得之。他日有“無欲作圣”之旨,已是分明說破在,只是說得太高了,不若心齋尤為穩當。
【語曰:“如凡人飲水,冷暖自知。”】人人此良知,人人此天理,人人此樂地。惟反求而自得之者,能識此中意。所謂“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即《學樂》一歌,亦豈有是處乎!
做人說示汋兒
一夕偶顧兒子汋志氣庸下,將來非惟不克做好人,且不克為庸人。塾師在坐,謂:“一落庸人,更無立腳處。正患此子庸庸耳,愿先生有以進之。”(一本作“予與塾師陳子夜集,兒汋侍。謂之曰:‘汋乎!汝年漸長矣,而質庸甚。吾縱不敢望汝以學道好修,將不克為庸人乎?’塾師曰:‘先生言過矣。茍庸人也,何克為之?有正患此子庸庸耳,愿先生有以進之。”)
余曰:“兒得為庸人,幸矣。世間好人如麟鳳騶虞,不可多見,或累世一出。而惡人往往遍天下。不得已,而思其次,則如庸人者,其立心制行雖不免猶有鄉人之累,而已浸遠于惡矣。是故庸未易言也。”
“然則學為庸人乎?”曰:“非然也。謂學人必自庸人始也。語有之:雖高必以下為基,雖貴必以賤為本。是故好高而欲速者躐也,(希)【飾】詐以近名者奸也,道聽而涂說者誕也,知見湊泊者妄也。此四者,皆做好人之失也,庸人無是也。由庸人而積好人,若筑室于基而為山于平地也。說在夫子之思有恒矣。”
“然則庸亦有道與?”曰:“淺言之,饑食而渴飲,夏葛而冬裘,男女而居室,莫非道也。深言之,飲食之知味,室家之宜,妻孥之樂,蓋亦有至焉者矣。仲尼之圣也,而學于庸,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則庸之至,圣人猶病諸矣。故曰庸未易言也。若夫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道訓格之言,不擇賢以托其身,不力行以堅其志,見小暗大,從物如流,不知所執,五鑿為政,心從而壞。此古之所謂庸人者也,而實余所謂惡人也,則亦不學為庸者以致是耳。使庸人而庸學焉,又焉知其不進于士人乎?而且進于君子乎?而且進于賢人乎?而且進于圣人乎?庸詎可忽諸!”
師聞之,曰:“進之時義大矣哉!”遂舉以示兒。
做人說二
他日,兒跪而請曰:“做人之序亦既聞命矣,敢問學之方。”曰:“于己取之而已矣。《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子庸質也,姑為子試庸法。夫庸者必暗,暗則宜矯之以哲。庸者必懦,懦則宜矯之以強。庸者必流,流則宜矯之以貞。庸者必隘,隘則宜矯之以寬。庸者必淺,淺則宜矯之以沉。類而推之,隨其所病而矯之,皆做人之方也。”
“然則其矯之也將若何?”曰:“暗不自知也,試之以是非而暗見,則哲者亦見。懦不自知也,試之以利害而懦見,則強者亦見。流不自知也,試之以嗜欲而流見,則貞者亦見。隘不自知也,試之以忿懥而隘見,則寬者亦見。淺不自知也,試之以言語而淺見,則沉者亦見。是故窮理所以啟覺也,斷義所以養勇也,窒欲所以貞操也,懲忿所以擴量也,謹言所以沉幾也。然而不必求之于遠且大也,日用之物,有是非焉;起居之常,有利害焉;衣服之地,有嗜好焉;睚眥之交,有忿懥焉;唯諾之際,有言語焉。積小所以致大也,毖近所以及遠也。故君子一日用而不敢忽,所以窮天下之理也。一起居而不敢茍,所以斷天下之義也。一衣飲而不敢恣,所以貞天下之操也。一睚眥而不敢加,所以懲及親之忿也。一唯諾而不敢輕,所以謹天下之言也。窮天下之理而暗者,有天下之大覺矣。斷天下之義而懦者,有天下之大勇矣。窒天下之欲而流者,有天下之特操矣。懲天下之忿而隘者,有天下之大量矣。謹天下之言而淺者,有天下之淵沉矣。則學問之能事畢矣。此之謂天下一人而已矣。語曰:作之不止,乃成君子。其始也出之以矯揉,則庸人之伎倆也。矯之不已,而體于自然,非好人之成德乎?小子勖之!”
“然則其不能矯也,又將如之何?”曰:“在立志。”
做人說三
他日又問曰:“矯治之法,譬之治病者,頭療頭,足療足,分投而應,不勝窮也。將亦有一言而操調元之匕者乎?”
余乃喟然而嘆曰:“是非汝所知也,是非汝所知也!無已,汝姑識人而已乎?夫人者,天地之秀也,萬物之靈也,將謂其能饑食渴飲、夏葛冬裘、男女居室而已乎?則亦與禽獸無以異也。而何以稱焉?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夫此幾希,何物耶?以為非口體,不離口體也。以為非男女,不離男女也。以為在一身,仍不離天下也。微乎希乎!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其稟乎命也,則元之善也。其具于性也,則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也。其宰于身也,為視聽言動,視曰明,聽曰聰,言曰忠,動曰敬也。其率之于人倫也,在父子謂之仁,在君臣謂之義,在夫婦謂之別,在長幼謂之序,在朋友謂之信也。其達于天下,則民之胞【也】,之與也。其俯仰于天地之間,則干之健也,坤之順也。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而鬼神之柄也。而孰知日囿于七尺之軀者,則豎首之禽也獸也。
然則人也、禽獸也,合體而分之者也。忽然而去之,人即獸。忽然而存之,獸即人。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擇之精,守之一也。本吾獨而戒懼之,所以致中和也。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存之之極功也。堯舜之所以帝,三王之所以王,伊周之所以相,孔孟之所以師,濂洛關建之所以龂龂辨說焉,而儒皆是物也。然而庶民未嘗不存也,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有時而去耳。知其去,斯存矣。偶知其有存,而又去矣。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以戒慎還不睹,以恐懼還不聞,以中和還喜怒哀樂,以仁義還父子君臣,以位育還天地萬物,如斯而已矣。故孟子又舉舜以為法,而曰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其旨微矣。
后世學術不明,有二氏者,既欲棄倫物,槌仁義,而逃之于虛無。若申韓之刑名,管商之富強,蘇張之短長,汨沒于功利者無論,其有稍知圣人之道,如楊墨、荀楊、馬鄭之流,又或失之頗僻附會、影響支離,而幾希之脈薄蝕于人心久矣。幸有宋諸君子起,而紹絕學一線,相傳為濂溪之立極,伊洛之識仁,考亭之居敬窮理,指點最為親切。又數百年,我明有陽明子者,特揭致良知之字為幾希寫照,而人益有以識尋真之路,決起死之功。此真所謂良醫折肱一劑當調元。而紛紛隨病補治之方,亦有所不必用矣。魯齋曰:萬般補養皆虛偽,只有操心是要歸。蓋亦得其大意云耳。
學者欲為人,不必問庸人與好人階級,但自反人身中幾希一點果然存否,存則是人,人即是圣人之人,更無一點做法。去即是獸,獸中人亦更無做法。”
于是兒起而茫然,曰:“必竟幾希是何物?”曰:“此爾父三十年來未了公案,難為汝做答。汝還問之幾希,從事讀書而證之。”乃再拜而退。
右《做人說》,蓋因示兒而謬書所見云耳。其后二篇問答,往往設為之,兒固不作是問,余亦不作是答也。雖然,其如庸庸之見何!附書此,以免誑語之罪,且就正于君子云。
讀書說示兒
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后為學。”信斯言也,孔門明以讀書為學,而子路顧反言之云。特其所謂讀書者,蓋將因此以得吾之心,為求道計耳。故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約也。”
粵自天地既判、萬物蕓生時,則有三綱五常。萬事萬化以為之錯,而約之不外于吾心。圣人因而譜之,以教天下萬世。后之人占畢而守之,始有以儒學名者。故讀書,儒者之業也。
曾子曰:“所游必有方,所習必有業。”又曰:“其少不諷誦,其壯也不議論,其老不教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夫儒者甚無樂乎以文勝也,而太史公列九家,特謂“儒者博而寡要,當年不能究其蘊,累世不能殫其功”何也?【則亦因其不能詳說反約,從此以得吾之心而求道故耳。】
堯舜禹湯文武而既沒矣,其間暴君污吏更相蹂躪,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至春秋而極。典謨微言,不絕如線。于是仲尼起而修明之,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贊《周易》,以憲萬世,而尊之曰經,使天下后世復知有唐虞三代之道。故語圣而儒以博鳴者,莫仲尼若也,而非仲尼之得已也。乃時有老聃出,而譏之曰六經,圣人之陳跡也,而豈其所以跡哉?審如其言,以之獨為學可矣,以之為天下萬世,則吾不知也。
孔孟而既沒矣,其間異端曲學更相簧鼓,邪說之所淫,暴行之所壞,至五季而極。洙泗微言,不絕如線。于是朱子起而修明之,著《集注》《或問》,補《小學》,修《綱目》,纂濂洛之說,以教萬世,而定之曰傳,使天下后世復知有《六經》之道。故語賢而儒以博鳴者,莫朱子若也,而非朱子之得已也。乃象山出,而譏之曰支離,又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審如其言,以之獨為學可矣,以之為天下萬世,則吾不知也。然則生于孔孟程朱之后者,舍孔孟程朱之書不讀,又何以自達于道哉!
夫人生蠢蠢耳,此心熒然,喜而笑,怒而啼,惟有此甘食悅色之性耳。迨夫習于言而言,習于服息居處而服息居處,而后儼然命之人,則其習于學而學,亦猶是也。人生而有不識父母者,邂逅于逆旅,亦逆旅而過之。一旦有人指之曰:“此爾父母也,爾即子也。”則過而相持,悲喜交集,恨相見之晚也。吾有吾心也,而不自知也,有人指之曰若何而為心,又若何而為心之所以為心,而吾心恍然。吾心恍以為是矣,人復從而指之曰此若何而是,則為善也不亦勇乎?吾心恍以為非矣,人復從而指之曰此若何而非,則去惡也不益決乎?吾心習以為是非矣,人又指之曰此是而非,此非而是,則遷善而改過也不益辨乎?由是而及于天下,其是是而非非也,不亦隨所指而劃然乎?
夫書者,指點之最真者也。前言可聞也,往行可見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所以牖吾心也。先之《小學》,以立其基。進之《大學》,以提其綱。次之《中庸》,以究其蘊。繼之《論語》,以踐其實。終之《孟子》,以約其旨。而所謂恍然于心者,隨在而有得以得之矣。于是乎讀《易》而得吾心之陰陽焉,讀《詩》而得吾心之性情焉,讀《書》而得吾心之政事焉,讀《禮》而得吾心之節文焉,讀《春秋》而得吾心之名分焉。又讀四子以沿其流,讀《綱目》以盡其變,而吾之心無不自得焉。其余諸子百家,泛涉焉。異端曲學,誅斥之可也。于是乎博學以先之,審問以合之,慎思以入之,明辨以析之,篤行以體之。審之性情隱微之地,致之家國天下之遠,通之天地萬物之大,而讀書之能事畢矣。儒者之學,盡于此矣。故曰:讀書,儒者之業也。
自后世有不善讀書者,專以記誦辭章為學,而失之以口耳,且以為濟惡之具。于是有志之士始去而超然即心證圣,以聞見為第二義,而佛老之徒益從而昌熾其說,其究至于猖狂自恣,以亂天下。嗚呼!溺者挾一瓢而濟,一瓢千金也。蓋亦有不善挾者矣,乃登岸人或遂因而靳與后溺者以瓢,懼其重之溺,不知其率天下而溺也。
余嘗從陽明子之學,至《拔本塞原論》,乃以博古今事變為亂天下之本,信有然乎?充其說,必束書不觀而后可。夫人心不敢為惡,猶恃此舊冊子作尺寸之堤,若又束之高閣,則狂瀾何所不至?舊偶閱一書,【為】江陵欲奪情,盡指言者為宋人爛頭巾語。此事唯王新建足以知之。夫江陵欲奪情,不管新建不新建,何至以新建之賢而動為亂臣賊子所借口?則亦良知之說有以啟之。故君子立教,不可不慎也。余因有感,而著《讀書說》。
中庸首章說
【盈天地間皆道也,而統之不外乎人心。人之所以為心者,性而已矣。以其出于固有而無假于外鑠也,故表之為天命云。“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天即理之別名,此理生生不已處,即是命。以為別有蒼蒼之天、諄諄之命者,非也。率此性而道在是,道即性也。修此性而教立焉,性至此有全能也。此三言者,子思子從大道紛紜薄蝕之后,為之探本窮源,以正萬世之道統。然則由教入道者,必自復性始矣。道不可離,性不可離也。
君子求道于所性之中,直從耳目不交處,時致吾戒慎恐懼之功,而自此以往,有不待言者矣。不睹不聞處,正獨知之地也。戒慎恐懼四字,下得十分鄭重,而實未嘗妄參意見于其間。獨體惺惺,本無須臾之間,吾亦與之為無間而已。惟其本是惺惺也,故一念未起之中,耳目有所不及加,而天下之可睹可聞者,即于此而在,沖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然已備也,故曰莫見莫顯。君子烏得不戒慎恐懼,兢兢慎之!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此獨體也,亦隱且微矣。及夫發皆中節,而中即是和,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未發而常發,此獨之所以妙也。中為天下之大本,非即所謂天命之性乎?和為天下之達道,非即所謂率性之道乎?君子由慎獨以致吾中和,而天地萬物無所不貫、無所不達矣。達于天地,天地有不位乎?達于萬物,萬物有不育乎?天地此中和,萬物此中和,吾心此中和,致則俱致,一體無間。極之至于光岳效靈,百昌遂性,亦道中自有之征應,得之所性而非有待于外者,此修道之教所以為至也。
合而觀之,遡道之所自來,既已通于天命之微,而極教之所由至,又兼舉夫天地萬物之大,推之而不見其始,引之而不見其終,體之動靜顯微之交,而不見其有罅隙之可言,亦可為奧衍神奇,極天下之至妙者矣。而約其旨,不過曰慎獨。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此所以為中庸之道也。
后之儒者,謂其說昉之虞廷,信矣。乃虞廷言心,則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無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此言心言性之別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則不精,不精無以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岐之有?然性是一,則心不得獨二。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發之旨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則性亦有二與?”為之說者,正本之人心、道心而誤焉者也。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若既有氣質之性,又有義理之性,將使學者任氣質而遺義理,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信矣。又或遺氣質而求義理,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信矣。又或衡氣質義理而并重,則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說信矣。三者之說信,而性善之旨復晦。此孟氏之所憂也。
須知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
昔周元公著《太極圖說》,實本之《中庸》,至“主靜立人極”一語,尤為慎獨兩字傳神。其后龜山門下一派羅李二先生相傳口訣,專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親受業于延平,固嘗聞此。而程子則以靜字稍偏,不若專主于敬。又以敬字未盡,益之以窮理之說,而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子從而信之,初學為之少變,遂以之解《大》《中》,謂慎獨之外,另有窮理(功)【工】夫,以合于格致誠正之說。仍以慎獨為動而省察邊事,前此另有一項靜存工夫。近日陽明先生始目之為支離,專提致良知三字為教法,而曰“良知只是獨知時”,又曰“惟精是惟一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致知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可謂心學獨窺一源。至他日答門人慎獨是致知工夫,而以中為本體,無可著力,此卻疑是權教。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從事于道生者,工夫用到無可著力處,方是真工夫。故曰勿忘勿助,未嘗致纖毫之力,此非真用力于獨體者,固不足以知之也。大抵諸儒之見,或同或異,多系轉相偏矯,因病立方,盡是權教。至于反身力踐之間,未嘗不同歸一路,不謬于慎獨之旨。
后之學者,無復向語言文字上生葛藤,但反求之吾心,果何處是根本一著,從此得手,方窺進步,有欲罷不能者。學不知本,即動言本體,終無著落。學者但知【即物】窮理為支離,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淵淵靜深之地而從事于思慮紛起之后、泛應曲當之間,正是尋枝摘葉之大者,其為支離之病,亦一而已。將持此為學,又何成乎!又何成乎!
第一義說
朱夫子答梁文叔書曰:“近看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工夫,又只引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里,此外更無別法。”此朱子晚年見道語也。學者須占定第一義做工夫,方是有本領學問,此后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腳便是長安道,不患不到京師。然性善、堯舜人人具有,學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為一點靈光都放在人欲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將本來面目盡成埋沒,驟而語之以堯舜,不覺驚天動地,卻從何處下手來?
學者只是克去人欲之私。欲克去人欲之私,且就靈光初放處討分曉。果認得是人欲之私,便即(時)【是】克了。陽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處用也。孟子他日又說個“道二,仁與不仁”,不為堯舜,則為桀紂,中間更無一發可容混處。學者上之不敢為堯舜,下之不屑為桀紂,卻于兩下中擇個中庸自便之途,以為至當,豈知此身早已落桀紂一途乎!故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學者惟有中立病難醫,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昂、漫無長進者,皆是看來全是一團人欲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既捉住病根,便合信手下藥。學者從成覸、顏淵、公明儀說話激發不起,且急推向桀紂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認否?若供認時,便是瞑眩時。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正為此等人說法。倘下之茍不為桀紂,上之又安得不為堯舜?
求放心說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則人心果有時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處?因讀《孟子》上文云“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時便是放,所謂曠安宅而不居也。故陽明先生曰:“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學雖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夫既從自家體認而出,則非由名相湊泊可知。凡仁與義,皆天理之名相,而不可即以名相為天理,謂其不屬自家故也。試問學者何處是自家一路?須切己反觀,推究到至隱至微處,方有著落。此中無一切名相,亦并無聲臭可窺,只是維玄維默而已。雖維玄維默,而實無一物不體備其中,所謂天也。故理曰天理,才著人力,便落他家。一屬他家,便無歸宿。仔細檢點,或以思維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知故放,或以虛空放。只此心動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欲從此而橫流,其究甚大。蓋此心既離,自家便有無所不至者。心齋云:“凡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太極,即自家真底蘊處。學者只向自家尋底蘊,常做體認工夫,放亦只放在這里,求亦只求在這里,豈不至易?豈不至簡?故求放心三字,是學人單題口訣。下士得之為入道之門,上根得之即達天之路。
靜坐說
人生終日擾擾,一著歸根復命處,乃在向晦時,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學問宗旨只是主靜也。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茍有余刻,且靜坐。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粘滯則掃除,只與之常惺惺可也。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數息,不參話頭,只在尋常日用中。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臥,都作坐觀。食息起居,都作靜會。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善學云者,只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從此入門,即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會得時立地圣域,不會得時終身只是狂馳子,更無別法可入。不會靜坐,且學坐而已。學坐不成,更論甚學?坐如尸,坐時習。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于自然。《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讀書說
朱夫子嘗言:“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是三五年,必有進步可觀。”今當取以為法。然除卻靜坐工夫,亦無以為讀書地,則其實亦非有兩程候也。學者誠于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于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待言者矣。昔賢詩云:“萬徑千蹊吾道害,四書六籍圣賢心。”學者欲窺圣賢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書》、六籍無由。夫圣賢之心,即吾心也。善讀書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圣賢之心,即千言萬語,無有是處。陽明先生不喜人讀書,令學者直證本心,正為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圣賢之心,一似沿門持缽,無益貧兒,非謂讀書果可廢也。先生又謂:博學只是學此理,審問只是問此理,慎思只是思此理,明辨只是辨此理,篤行只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難明,而必假途于學問思辨,則又將何以學之問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詔我矣。讀書一事,非其導師乎?即世有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圣賢之心,一似沿門持缽。茍持缽而有得也,亦何惜不為貧兒?昔人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即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彼求之見聞者猶然,況有進于此者乎?唯為舉業而讀書,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舎此以用世,何可廢也?吾更惡夫業舉子而不讀書者。
應事說
學者靜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讀書之功,自然遇事能應。若靜存不得力,所讀之書又只是章句而已,則且教之就事上磨練去。自尋常衣飲以外,感應酬酢,莫非事也。其間千變萬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權度之待物。然權度雖在我,而輕重長短之形仍聽之于物,我無與焉。所以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故事無大小,皆有理存。劈頭判個是與非,見得是處斷然如此,雖鬼神不避。見得非處斷然不如此,雖千駟萬鐘不回。又于其中條分縷析,銖銖兩兩,辨個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從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動有成績。又凡事有先著,當圖難于易,為大于細。有要著,一著勝人千萬著。失此不著,滿盤敗局。又有先后著,如低棋,以后著為先著,多是見小欲速之病。又有了著,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終成決裂也。蓋見得是非后,又當計成敗如此,方是有用學問。世有學人,居恒談道理井井,才與言世務便疏,試之以事,或一籌莫展。此疏與拙,正是此心受病處,非關才具。諺云:“經一跌,長一識。”且須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處,因痛與之克治去,從此再不犯跌,庶有長進。學者遇事不能應,只有練心法,更無練事法。練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無一事而已。無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靜工夫得力處。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無事。”
處人說
應事接物,相為表里。學者于天下不能遺一事,便于天下不能遺一人。自有生以后,此身已屬父母。及其稍長,便有兄弟與之比肩。長而有室,又有妻子與之室家。至于食毛踐土,君臣之義,無所不在。惟朋友聯合于稠人廣眾之中,似屬疏闊,而人生實賴以有覺。合之稱五倫,人道之經綸,管于此矣。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于親,未有不忠于君與友于兄弟者,信于朋友者,宜于室家者。夫婦一倫,尤為化原。古來大圣賢,多從此處發軔來,故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蓋居室之間,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惡為淫僻。學者從此關打過,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學問文章。不然,只是偽也。自有五倫,而舉天下之人皆經緯聯絡其中,一盡一切盡,一虧一切虧。第一要時時體認出天地萬物一體氣象,即遇惡人之見橫逆之來,果能作如是觀否,彼固一體中人耳,才有絲毫隔絕,便是斷滅性種。至于知之之明與處之之當,皆一體中自然作用,非關權術。人第欲以術勝之,未有不墮其彀中者。然此際極合理會。陸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無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處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會個人情事變,仍不是工夫。學者知之。
向外馳求說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卽“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儕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浹者。凡人自有生以后,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將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學者既有志于道,且將自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復身來,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說。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無奈積習已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作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方且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殻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求之于軀殻,外矣。求之于耳目,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數,外之外矣。所謂一路向外馳求也。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飲食焉外,一動靜語默焉外,時而存養焉外,時而省察焉外,時而遷善改過焉亦外。此又與于不學之甚者也。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勛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激聲譽,文章則以動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須發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急急,只干辦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關軀殻;心是我心,非關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關名物象數。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非惟人不可得而見聞,雖吾亦不可得而見聞也。于此體認親切來,自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絕不是功名富貴、氣節文章所謂自得也。總之道體本無內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內外。所向在內,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學者幸蚤辨諸。
氣質說
圣賢教人,只指點上一截事,而不及下一截。觀《中庸》一書可見。蓋提起上截,則其下者不勞而自理。才說下截事,如堂下人斷曲直,莫適為主,誰其信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是也。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氣質。就中一點真性命,是形而上者。雖形上,不離形下,所以上下易混作一塊。學者開口說變化氣質,卻從何處討主腦來?《通書》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中便是變化氣質之方。而《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卻又無可著力處。從無可著力處用得工夫來,正是性體流露時。此時剛柔善惡果立在何處,少間便是個中節之和。這方是變化氣質工夫。若已落在剛柔善惡上,欲自剛而克柔,自柔而克剛,自惡而之于善,已善而終不之于惡,便落堂下人伎倆矣。
或問:“孟子說善養浩然之氣,如何?”曰:才提起浩然之氣,便屬性命邊事。若孟施舍、北宮黝、告子之徒,只是養個蠢然之氣,正是氣質用事處,所以與孟子差別。
習說
或有言學問之功在慎所習者,予曰:“何謂也?”曰:“人生而有習矣。一語言焉習,一嗜欲焉習,一起居焉習,一酬酢焉習。有習境,因有習聞。有習聞,因有習見。有習見,因有習心。有習心,因有習性。故曰少成若性,并其性而為習焉,習可不慎乎!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猶生長于齊楚,不能不齊楚也。習可不慎乎!”曰:“審如是,又誰為專習之權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予曰:“學在復性,不在慎習。”或曰:“何謂也?”予告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渾然至善者也。感于物而動,乃遷于習焉。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斯日遠于性矣。無論習于惡者非性,即習于善者,亦豈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習相遠。’蓋教人尊性權也。”“然則學以復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復也。復性者,復其權而已矣。請即以習證。習于善則善,未有不知其為善者;習于惡則惡,未有不知其為惡者。此知善而知惡者誰乎?此性權也。故《易》曰:‘復以自知。’既已知其為善矣,且得不為善乎?既已知其為惡矣,且得不去惡乎?知其為善而為之,為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矣。無善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也。知其為惡而去之,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矣。無惡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也。此之為渾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復性之能事畢矣。”“然則習亦可廢乎?”曰:“何可廢也?為之語言以習之,則知其語言以慎之。為之嗜欲以習之,則知其嗜欲以慎之。為之起居以習之,則知其起居以慎之。為之酬酢以習之,則知其酬酢以慎之。如是,則即習即性矣。凡境即性境,凡聞即性聞,凡見即性見,無心非性,無性非習。大抵不離獨知者近是。知之為言也,獨而無偶,先天下而立,以定一尊,而后起者稟焉,是之謂性權。”或者乃恍然而解曰:“吾乃知慎習之功,其必在慎其獨乎!”首肯之而去。
治念說崇禎壬午六月
予嘗有無念之說以示學者。或曰:“念不可無也。何以故?凡人之欲為善而必果,欲為不善而必不果,皆念矣。此而可無乎?”曰:“無善而取辦于動念之間,則已入于偽,何善之果為?”“然則為善去惡奈何?”曰:“欲為善,則為之而已矣,不必舉念以為之也。欲去惡,則去之而已矣,不必舉念以去之也。舉念以為善,念已焉,如善何?舉念以不為惡,惡已焉,如惡何?”“又舉一念焉可乎?”曰:“念念以為善,窮于善矣,如念何?念念以不為惡,窮于惡矣,又如念何?”“然則不思善、不思惡乎?”曰:“思者,心之官也,思則得之。得無所得,此謂思善。不思而得,失無所失,此謂至善。夫佛氏之言,似之而非者也。吾病其以念為思也。”“然則念與思何別?”曰:“念有起滅,思無起滅也。或合之,或離之,一而二者也。慎思者,化念歸思。罔念者,轉引思以歸念。毫厘之差,千里之謬也。”“然則念可屏也?”曰:“不可屏也。當是事,有是心,而念隨焉,即思之警發地也。與時而舉,即與時而化矣。故曰:今心為念,又轉一念焉。轉轉不已,今是而昨非矣。又屏一念焉,屏之不得,今非而愈非矣。夫學,所以治念也。與思以權而不干之以浮氣,則化念歸思矣。化念歸思,化思歸虛,學之至也。夫思且不可得,而況于念乎?此為善去惡之真法門也。上蔡舉天下何思何慮,程子曰:尚說得蚤在。已而曰:正好用工夫也。”
良知說崇禎癸未十一月
陽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學。然只是傳孟子教法,于《大學》之說終有分合。《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良知而已矣。”宛轉說來,頗傷氣脈。至龍溪所傳《天泉問答》,則曰“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義也。知善知惡,與知愛知敬相似而實不同。知愛知敬,知在愛敬之中。知善知惡,知在善惡之外。知在愛敬中,更無不愛不敬者以參之,是以謂之良知。知在善惡外,第取分別見,謂之良知所發則可,而已落第二義矣。且所謂知善知惡,蓋從有善有惡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惡而后知善知惡,是知為意奴也,良在何處?又反無善無惡而言者也。本無善無惡,而又知善知惡,是知為心祟也,良在何處?
且《大學》所謂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唯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則謂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見,故言知止,則不必更言良知。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豈不架屋迭床之甚乎?且《大學》明言止于至善矣,則惡又從何處來?心意知物,總是至善中全副家當,而必事事以善惡兩糾之,若曰去其惡而善乃至,姑為下根人說法。如此,則又不當有無善無惡之說矣,有則一齊俱有。既以惡而疑善,無則一齊俱無。且將以善而疑惡,更從何處討知善知惡之分曉?
只因陽明將意字認壞,故不得不進而求良于知,仍將知字認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種種矛盾,固已不待龍溪駁正而知其非《大學》之本旨矣。《大學》開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發之中”,亦既恍然有見于知之消息,惜轉多此良字耳。
然則良知何知乎?知愛而已矣,知敬而已矣,知皆擴而充之,達之天下而已矣。格此之謂格物,誠此之謂誠意,正此之謂正心,舉而措之謂之平天下。陽明曰:“致知焉盡之矣。”予亦曰:致知焉盡之矣。
生死說
自圣學不明,學者每從形器起見,看得一身生死事極大,將天地萬物都置之膜外,此心生生之機早已斷滅種子了。故其工夫顓究到無生一路,只留個覺性不壞,再做后來人,依舊只是貪生怕死而已。
吾儒之學,直從天地萬物一體處看出大身子。天地萬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萬物之終即吾之終,終終始始,無有窮盡。只此是生死之說,原來生死只是尋常事。程伯子曰:“人將此身放在天地閑,大小一例看,是甚快活!”予謂生死之說,正當放在天地閑大小一例看也。于此有知,方是窮理盡性至命之學。藉令區區執百年以內之生死而知之,則知生之盡只是知個貪生之生,知死之盡只是知個怕死之死而已。然則百年生死,不必知乎?曰:奚而不知也?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也。如何是聞道?其要只在破除生死心。此正不必遠求百年,即一念之間,一起一滅,無非生死心造孽。既無起滅,自無生死。又曰:“盡語默之道,則可以盡去就之道。盡去就之道,則可以盡生死之道。”生死非大,語默非小。學者時時有生死關頭難過,從此理會透,天地萬物便是這里,方是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