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差的見他這個樣子,不敢出聲。隔了好一回,才見主人回過頭來低問道:“又是誰來了啊?”當差的道:“這客原也來過一兩次,卻記不清楚,怕是李老大人呢?!睆统跻宦犑切绽?,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記上心來。又停了一回,蹶然坐起道:“妖夢無憑,君子不信。我且顧念眼前,待將來懺悔罷。”說完,披衣而起,草草梳洗了,走將出來,見正是及時應用的李伯純。
原來伯純那天被人喚將回去,心里懷著鬼胎,想:“必是妖怪來了。我聽了他聲響。頭也脹得疼,那里還能擺布他?!币宦废胫?,早到家里。那知并沒有什么妖怪,大家都安安穩穩的在家。伯純原只怕個妖怪,其余都是奴視婢蓄慣的。一見沒有妖怪,自然放出了主人體段來,問:“平白地張張智智的喚我還來做什么呢?”一個當差的從靴統中抽出件公事來送上。
伯純接來一看,見赫然朱印,竟是個不次升擢的好消息。心里自是歡喜,嘴里止不住罵道:“該死的奴才,這是當今至尊無上的命令,怎放在靴統里!”那當差的笑回道:“奴才不識字,不認得是件什么東西?!?
旁邊有個識得幾個字的偷看見了這命令,向那當差的道:“你怎還老爺老爺的,如今應喚老爺做大人了?!辈凕c頭微笑,盡把那右腿蹺著打圈兒,原來感激恩私,早在那里打謝表的腹稿呢。名下自無虛士,不多一刻,喝退從者,將一篇絕妙的四六謝表寫了出來。自己讀了幾遍,覺得非常得意,道:“斯文一出,管教冠冕群英。我李伯純別的不見得出人頭地,倘論到制誥才華,也不弱當時蘇呢?!闭f完,恭恭敬敬的謄正了。
看時候還沒晌午,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禮服出來,齊齊整整的裝扮好了,吩咐套車,預備親赍這謝恩表上去。忽見一個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來。伯純接來看時,見上寫著幾句道:“驗得令妾別無他病,現已由貴介親領出院。”不覺問道:“誰去接姨太太的呢?”眾人聽了一愕,都說沒有去接過。伯純想:“這不算件什么事,且待謝恩還來,商定姨太太再尋公館,不怕妖怪再來攪擾?!北闾谷怀鲩T。
謝恩還來,正歡歡喜喜預備同姨太太商量另尋公館的事,那知還沒有還來。問眾人時,仍都說不曉得誰去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卻想到主恩深重,文章得意,又非常的喜歡。胡亂著過了一夜,還沒見姨太太回來。想:“敢是怕妖怪纏擾,避向朋友家去也是應有的事。自己第一天升擢,不可不早些去畫到?!北愦┝艘路?,喚了套車,一個人踱將出來。見幾個當差的正圍著,拿了張紅紙條兒議論。一見自己出去,慌忙散開。
伯純喚將紙條拿來。一個人笑回道:“大人不看也罷。這是閑著沒事的人粘在照墻上造的謠言呢?!辈兊溃骸胺牌?!憑他謠言也罷,不是謠言也罷,快給我看。”那人沒奈何,只得把紙條兒遞將過來。伯純接來看時,氣得險些兒跌了下來,嘆道:“做了半生詩伯,想不到今日受這七言糟蹋?!闭f完,匆匆還進去了。原來那紙條上不寫別的,竟是首失粘出韻的歪詩。詩道:
裝妖作怪騙老奴,李大夫家小老婆。
名士文章余涕淚,尊姓今朝改作烏。
這首詩不是明明說是姨太太假裝遇妖,私奔出去,好好一個名士,變成烏龜。你想伯純看了氣也不氣?掩著面還到房中,見衾枕依然,奇羞難濯。不要說別的,便是那菱花春鏡也像有知識的一般,嘻嘻對著自己冷笑。伯純不覺嗒然若喪,向床上躺下,只自己問著自己:“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那送條子給他的人知道這事不妙,忙趕進房來看時,見伯純一手掩著臉,一頂禮帽已被頭壓得如風干荸薺一般側在一旁,領巾歪在項下,禮服披住半身。這一副形景實在笑也難笑,憐無可憐。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屏息靜氣的立了一刻,才低聲道:“大人把禮服寬了下來罷!”伯純氣喘噓噓道:“什么禮服不禮服,我要做和尚哩!還用得著他?”那人聽了這話,知道動了真氣了,勸也不中用。便悄悄走將出來,同眾人計議著,說這件事非請個平日最言聽計從非常尊敬的人來不可。大家便想著了鄭甘棠。忙選個人到甘棠家里,把這件事說給他聽,請他來勸慰一回。
甘棠笑道:“我是平日聽著怕著你們大人的,去有什么用呢?我看要勸他時,還得個人是你們大人聽他怕他的才有用呢。”去的人道:“將軍原是很明白的,既這樣說時,還請你老人家設個法罷!”甘棠沉吟道:“人原有個在這兒,只這人家里你們是踏不進去的,又什(怎)么樣呢?”去的人求道:“將軍說得總是不差的,既我們踏不進去,還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罷!不然,我家大人怕還不止做和尚呢?!备侍霓植贿^他,只得答應下來,那人才千恩萬謝的去了。
甘棠沒奈何,只得去到伯純怕的那人家里。你道伯純怕的是誰?原來就是那長鶴山。卻不曉得長鶴山這幾天苦得正沒擺布處。這天甘棠從自己家里出來,高車駿馬的到了鶴山府前,請閽人把自己名片傳將進去。閽人看了甘棠笑道:“爺是常來的人,原應替爺通報著。只公子這幾天實在不能見客呢,請爺后幾天再來罷!”甘棠聽了話一愣,卻倚著自己是個熟客,帶罵帶笑道:“你莫向我弄恁乖罷,我可不是別人呢。憑你不通報,我怕不會闖進去么?”說時拔步便走。閽人攔他不住,只得放他進去,卻在后邊冷笑道:“爺自己要進去,將來莫怪我不先說??!”甘棠膽大心粗,那里理會到閽人的話,一直闖到書房里。見靜悄的沒一個人,這也罷了,再仔細看時,見那書案上筆床硯匣塵厚寸許,心里詫異道:“難道長久沒進這書房來么?只他的書童不少,為什么連打掃工夫也沒有呢?”
正自己在那里想時,忽見窗外人影一閃,接著聽得個丫鬟聲氣道:“誰在這兒???”甘棠忙撩起窗簾,向外探首道:“請你向公子說,有個姓鄭的來拜訪。沒事時請他到書房來閑談罷?!蹦茄诀邔⒏侍纳舷麓蛄苛艘换?,問道:“爺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說是姓鄭的就知道了。”丫鬟聽了這句話,再也不說什么,飛也似走了進去。甘棠想定是請鶴山去了,便把個椅子抹拭干凈了坐下等著。一時又要吸煙,見案上還有幾支絕好的雪茄擱著,便劃了枚火柴吸著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語道:“這公子哥兒脾氣是難纏得很的。不把話激著他,怕不肯去伯純家里呢。”
那知這句話沒絕聲,忽聽得窗外有了幾個人腳步聲。接著便是幾個黑影貼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這不是姓鄭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們進去罷!”甘棠正不知什么緣故,突然聽得窗外一聲吶喊,便如千軍萬馬沖進書房來,一陣門閂掃帚,直向甘棠身上卷來。真是:將軍身手原無敵,咫尺驚逢娘子軍。
第二十四回 竹帚先鋒脂雄粉怒虬髯丈夫劍拔弩張
卻說甘棠在鶴山書房里坐著,忽見一隊人多是些明妝衣服的婢女,一個個都拿著門閂掃帚直擁進來。當頭陣的正是那個方才講話的丫鬟,圓睜秋波,亂舞纖腕,舉著把竹根掃帚向甘棠直劈下來道:“你好!把我們公子引誘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今天問你要人呢?!边@個時候憑你甘棠再足智多謀些,也慌得沒擺布了。忙立起身來,將身子一閃,那掃帚早著在肩窩上邊,鼻子里覺得一陣狗屎氣味,險些兒把宿飯都嘔了出來。
接著那丫鬟揮動全軍,直搶過來,身上便覺得如雨點一般,也分別不出是掃帚是門閂。只得將兩手一分,沖出重圍,連跌帶磕的出了書房門,望外就逃。那一隊掃帚軍便追趕出來。甘棠那里敢回頭,一直逃出儀門,才覺追兵漸遠。卻聽得里面一陣笑聲道:“什么是將軍,原來是不中用的!煩你出去同人家說,以后還有來引誘公子的,教他們嘗嘗狗屎掃帚的滋味罷!”甘棠捧著頭不敢出聲。逃到門房口,才定了些神,見自己一身簇新袍褂上,黃的是屎,黑的是泥,五顏六色的像個畫師沒著全色的神像。不覺搖頭吐舌道:“好厲害!不是學慣了三只腳的,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
正說著,那閽人走到面前,冷笑道:“想是見過公子哩?!备侍挠中哂峙瑓s礙著自己前程,不敢發作。手掩著臉跑到門外,將身子向車上一鉆,蹬著喚快還去。那車夫見了這副形狀,莫名其妙,只得聽他,一拎馬韁。
回到家里,甘棠溜進書房。想進去換衣,又怕縫窮太太知道了學了乖去,只得掇誆說陷在泥淖里了,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襪來,從頭到腳換干凈了,才回過口氣來,躺在個榻上嘆道:“這是什么一事呢!”說完,還不住叫險。
正這個當口,那李伯純的家人又來了,問:“鄭將軍請到勸解的人沒有呢?”甘棠一肚子骯臟氣正沒發泄處,便勃然變色道:“請不到那人。你自還去想法罷!”那家人呆了一呆,卻只是不動身。甘棠愈怒道:“我因你家大人,腰里還隱隱的酸呢!你還不回去,難道要我真個吃人家狗屎么?”說到這“狗屎”兩字,覺得到底不容易出口,面漲通紅的縮住了。想那家人經這一來總得走了,那知他還是個不動身。甘棠想:“那里來這些霉氣,才脫離了辣手丫鬟,又遇著個裝聾侍者。”
也算他聰明圓活,被他參過個絕妙機關來,將一天羞憤從頭收拾,坦然向那家人道:“你盡先回去罷,我即刻就會來望你們大人呢?!蹦羌胰藲g歡喜喜道:“既將軍肯到那里去,什么事也沒不了的呢。”說著,自辭了出去。甘棠沉吟畫策了一回,便分咐備車。車夫道:“可又要向長府去么?”甘棠覺得不好意思,搖搖頭道:“不,我要望李伯純大人去呢?!蹦蔷├锏能嚪騽e件事沒長處,只縉紳錄是記熟在肚子里的,不要說常去過的,便是沒去過時,只要曉得是車主人的朋友,沒有不認識的?,F在聽甘棠說要到伯純那里去,便問也不問,轉彎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純門首停下。
眾人見甘棠來了,歡然引將去。甘棠暗想:“這個地方,總不至再逢娘子軍哩?!北惴拍懽叩讲兎坷铩V灰姴內οプ诖采?,雙眼緊閉的兀是在那里念佛。甘棠已先決定了勸解的方法,便兜頭一揖,笑道:“老先生好秘密,得了這天大喜事,卻不給一個人知道么?”伯純張眼一看,不覺把“做和尚”三字丟個干凈,大怒道:“我正萬千懊惱,你怎敢來取笑老夫!”甘棠心里想:“第一句話便一箭中鵠。這老頭兒要入我彀了?!北阏溃骸罢l敢來取笑老先生!人家正苦著有了姨太太擺布不脫,這是件擱貨,待要脫手時,送也送不掉他。如今既自愿下堂,還你老先生一身自由,不是件絕可賀的事情么?”
伯純將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你說的是什么話???”甘棠笑道:“沒說什么話。我只可惜老先生沒與長鶴山易地而處呢?!辈冞@時圈著的腳漸漸放下來了,問道:“鶴山又什么樣呢?”甘棠便把自己心里懸猜著的事說道:“鶴山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被如夫人幽禁起來,連客也不許見呢?!辈凕c頭不語。甘棠道:“這倒也罷了。我今天好意去望他,他被禁著不能出來不打緊,那如夫人竟領著一班丫鬟,將我一陣掃帚門閂趕將出門……”伯純不等說完,拍桌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事!叫我做了鶴山,還不把這醋罐子一腳踢翻,趕他出去!”甘棠笑道:“怕老先生做了鶴山,也要煩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辈儽悴谎哉Z了。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再湊著一句道:“鶴山既不能出,挹芬一復可憐。除卻你老人家,還有誰能慰他寂寞呢?”這幾句話明明說鶴山被禁,是伯純的絕好機會,況且床頭人已去,更沒個干涉行樂的人,何不及時一走。伯純聽了,那里參不透這啞謎,登時將衣服整了整道:“依你便什(怎)么樣呢?”甘棠道:“我那里有什么主意。老先生既愛禪悅,還是做和尚功德的好。我卻要告辭了。”伯純到此,早已丑態畢露,笑道:“猾賊,把人家心說動了,自己卻裝這幌子。老老實實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罷!”說完喚進個人來,要換便服。那人見伯純有說有笑,絕不似先前樣子。暗暗佩服甘棠,不知把什么話竟將主人勸過來了。便歡歡喜喜把伯純衣服檢了出來。待他們換好了,便隨著兩人出門。
那知才出門口,見一個虬髯偉干的人直闖進來,把伯純一把拉住道:“這不是李老大人么?”伯純見這人從沒見過,問做什么。那人冒冒失失的道:“老大人可也吃著國民的飯的。我們常說現在讀過書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只有老大人是最會做文章的,敢還有些良心。如今遇這天大事情,不靠著幾個讀過書的有良心人,好歹勸著貴人把這事收還去,免得大家吃苦,怎你老大人還一聲也不言語呢?”伯純聽他說話雖沒分寸,卻見他正言厲色的是個漢子,不欲去揮斥他。只甘棠那里忍得住,跌足叱道:“那里來這吃了豹子肝的,敢到這兒來撒野!”喚自己車夫:“快替我攆他出去!”幾個車夫便一窩蜂上來。那人放手大笑,睥睨著甘棠道:“勸你把威風收斂些罷!莫得意過分了,看將來不知是我攆你還是你攆我呢?”說完,舉兩手將車夫一分,長嘆一聲,揮手走了。真是:晨雞唱處驚殘夢誰是天涯解事人。
第二十五回 假排場新恩到輿隸祈速死痛哭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