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甘棠同伯純走到門首,忽見個虬髯人將甘棠發揮了一場,推倒車夫,飄然走了。原來那人姓荊字漁陽,是個京東著名的大帽子兒。雖沒讀書,卻最敬重讀書人,常說讀書人是懂得道理的,憑我們銅拳鐵腿,總跳不出讀書人幾個圈兒。所以他結識的倒狠有幾個明白事理的君子。只那些明白事理的,因滿懷志趣,絕不與時下官僚相同,所以沒一個得志的,最多也不過是賣文度日。這天漁陽一早起來,他是有酒癖的,劈頭第一事,便是白干大餅。他隔壁有個酒店,一到太陽上來,知道他是來定的,總替他先預備著酒點,一年來沒一次失約過。
這天他照例踏進那店,檢日常坐慣的臨街座位坐了。伙計也不問訊,便送上一角白干,三張大餅,一碟咸牛肉來。
漁陽慢慢喝著吃著,見街上還是靜悄悄的,有幾輛洋車兒。一個車夫呵著手,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將過來,在店門口停住了,張著眼望著漁陽吃喝,一手卻向搭膊里摸將進去,摸出幾個角子來。漁陽心里想:瞧不出他,這搭膊內倒裝著偌大家私在里頭。一面想著,一面見他向車肚內探出個酒甓(瓶)來,向店內打了半甓(瓶)高粱,又買了幾張大餅,提回車邊,自坐在踏腳上自得其樂的喝起酒來。接著便有個人在對街招手喚車。那車夫理也不理。漁陽止不住向他道:“做了趟生意再喝罷!”車夫將頭搖了幾搖道:“誰耐煩去跑,怕沒別車拉他走么?”漁陽不覺納罕道:“你不接生意,又拉什么車子呢?”誰知車夫向他看著笑了一笑,再也不說話。哈哈,這算是漁陽生平第一回受氣,要發作時卻又忍住了。
誰知無獨有偶,竟又來了一輛洋車,兩個車夫像熟識的一般,對面把車子停住了,一般也摸出幾個角子來,也向酒店內買了高粱、大餅。兩塊踏腳板上坐著一對車夫,居然有笑有說的對酌起來。漁陽看在眼里,他是個最愛管閑事的人,見著這種行徑,早打定了個主意留心著他們。
把自己照例的酒點趕著吃完了,再叫打著半角,又喝了一回。見先來的車夫把酒甓(瓶)塞在車肚,立起來打著個呵欠道:“這也算是三年來第一次朝酒呢。”
漁陽一見,立起身來走出店外,向四面望了望,笑向那車夫道:“此刻可做生意了?”車夫餳著眼點了點頭。漁陽便霍的坐在車上,向西一指道:“三角錢一點鐘,你依著我走罷!”
車夫道:“請你等一刻,我還沒買紙煙呢。”說時,奔到左近一家煙店,買了盒紙煙,吸著一枝銜在嘴里,將煙盒塞在腰里,才拉著車依著漁陽轉彎抹角滔滔走來。被漁陽東指西揮,直跑到西直門外荒僻地上,喘噓噓的回頭向漁陽道:“還沒有到么?再下去是海淀哩。”
漁陽四面一看,見一片荒蕪,沒人走動,便道:“就這里停下來也好。”說時遲,那時快,早已一躍下車,夾頸將車夫向地上一按。車夫回身要反抗時,早被漁陽用力一按,撲在地上,便殺豬也似的喚起來。漁陽將左手向他兩頰一叉,便骨朵著上下唇涎水直流,再也喚不出來,只睜著眼發抖。便一腳踏定他胸脯,指著他厲聲道:“你這搭膊里的錢是那里來的?說給我聽,萬事全休。不然,哼哼,可要對不住你了。”說時,舉起醋缽大拳頭劈面打將下來。
車夫忙道:“我說,我說!這錢啊,是昨天向京兆衙門依樣描了幾個字換來的呢。”漁陽道:“呸!你這嘴臉走得進京兆衙里去么?”車夫道:“誰敢去來。只因有個人先來招呼了,又送了我件藍呢袍兒,說不管是誰,茍是情愿去描兩三個字兒,京兆大人非但不怪,還要屈尊行貴的來歡迎呢。”漁陽點了點頭,問:“進去時是什么樣的呢?”
車夫道:“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風哩!我穿了那送來的呢袍,雜在許多大人先生里頭。
才入頭門,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檐前,深深的一拱,說了些什么我卻一句也不懂。見來人說什么要投嫖哩,我心里納罕著,千嫖萬嫖,從沒嫖京兆大人過。且隨著眾人進去。見那里是嫖,規規矩矩的有個人上來把一張兩寸長的紙條給我,叫我照樣描著。好累贅,筆畫又多,足費了半個時辰才描成了。我那背后的人急著也要描,向我屁股上不住亂捶亂拱。那人又領到我中間,把紙條兒丟在個新式郵政箱里。我止不住問他道:‘這就算投嫖么?只嫖的是誰,也得讓嫖客見一見啊!’那人向我笑了一笑,忙著走開去了。后來熱鬧的了不得,隨著京兆大人嚷了三聲,便見那人將五塊錢塞在我手里,大開轅門的把我們送將出來了。實告你老人家說,這幾角錢便是把昨天五塊錢兌換了放在身邊的,并不敢做強盜小偷。請你饒了我罷!”
漁陽聽了半懂不懂。向他搭膊中一搜,除幾個角子以外,卻還有一塊景泰藍打成的三角徽章。仔細看時,花花綠綠的似有幾個字在上邊,卻識不出來。心里想:“這東西定有個道理在里頭,不如揣著去問人罷。”想罷,將腳一松。車夫便一咯碌立了起來,拉著車子便走。漁陽放他自去。不多一刻,猛然又想起件事來,要追問車夫時,早已跑得影蹤都無哩。只得依原路回來。到了個地方,直撞進去。
那地方原是個枯廟,沒人攔擋的。漁陽便一腳跨進左邊耳房。見一個人正點著香當窗,在那里對香通神。漁陽見了,不敢去驚動他,一聲不響的站在旁邊仔細聽著。只聽他向天禱告道:“某浙西燕尾生,遭時不造,始愿竟違,生也何歡,死無可戀。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注銷,早降病魔,俾成一死,以報先靈。愿上天萬勿因生我不易,姑息余生,重我罪孽。”說完,拜了幾拜,立起身來。一回頭卻見漁陽站在旁邊,驚問道:“你又來做什么?”
漁陽一聲不語,眼睛里早滴下幾點淚來,也不顧尾生,趁著殘香未燼,伏地痛哭道:“天呀!你莫聽燕先生的話呀!他是個仁人君子,不過為了一時不平,來向天公伸訴罷了。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天上自多了位神靈,教地上眾生還去靠誰呢?”說完,磕頭不止。
尾生見他這樣,止不住撫著他的背道:“你何苦呢!”說著,聲淚俱下,一滴滴點在漁陽身上。漁陽霍的跳將起來,正色向尾生道:“先生,你的見識原來不及我一字不識的人!天教你識字讀書的,好容易保全你,令你不死于火,不死于水,不死于狂疾,不死于國難,可知天是不準你死的。天不是愛你,令你不死,實因現在人道喪絕,沒有個讀書人出來撐住著是不得了的,所以特地來保全先生。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來呢?”說完,舉手將爐內幾枝香向窗外一擲道:“先生莫怪我粗疏。這不是你一身的事,我也做得些主的呢。”
尾生見他這樣,不覺長嘆道:“時局如此,生何所幸。早死一天,少多少罪惡!你何苦來呢。”漁陽知他正憤恨著,不敢同他說話,只呆呆的向窗外望著。見那兩枝香在叢草中微微吐出幾縷煙來,一圈一圈的被微風漾著,漸漸沒入清空中去。不上一刻,香便燼了。回頭來看尾生時,正躺在個椅上閉目嘆息。漁陽笑道:“香也完了,你我的心事也隨著香上天去了。我們還是把不愛講的話來講一回罷!”說完,向腰內逗出件東西來。真是:傷心事說傷心話,失意時看失意人。
第二十六回 古剎秋風蒲團入定市樓夜醉燈火催歸
卻說荊漁陽見燕尾生長嘆躺著,向腰內摸出件東西來,送向尾生道:“且請你看這件東西罷。”尾生接來看時,見是個景泰窯打成的三角徽章,一片黑瓷,四面鑲著幾根銀絲,外鑲著四圍鍍金邊,襯著條緋色帶兒,非常的燦爛,中間鑄嵌著三個篆文。這三個篆文車夫固瞞過了不識字的漁陽,卻那里瞞得過尾生,被他緊緊捏住道:“你那里來這東西?”漁陽道:“我這來就為著這件事呢,請先生說給我聽,這是件什么東西罷!”尾生道:“你從那里得來這東西呢?”漁陽道:“這是向拉洋車身上搜出來的。”尾生道:“呸!車夫身上那里有這東西,你敢是偷來的呢。”漁陽道:“冤枉,冤枉!教我做強盜還會,偷雞摸狗的事是從來沒學過的。請先生把這件東西究竟是什么說給我聽罷!”尾生將那東西向地上一擲道:“還有什么,終不過是個亡國妖孽罷了!”漁陽聽了這句話,叫道:“啊呀!我原恨沒抓這廝到先生那里來。”于是把自己怎樣喝酒,怎樣起疑,怎樣坐車,到西直門外打倒車夫,車夫怎樣說話,一一講了出來。
尾生聽了,默然不語。停了一回,卻回嗔笑道:“不想他倒行逆施到這般地步!也算是天奪其魄,造作這自己出丑為淵驅魚的政策來。”漁陽駭著道:“這東西我雖不識,只他說的話也還理會得。先生,我預備著你見了這東西罵我放過奸賊的,怎翻笑將起來?”尾生笑道:“你原沒懂我笑的意思,待我說給你聽罷。大凡一個人茍抱著一肚子的惡心恩,面上總是不放出來的,何況是欲謀大事的人。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教天下人低頭無語。他先嗾使出幾個假名士,原也是很有計較的,如今利令智昏,假借到東洋車夫,不是智窮力盡丑態畢露么?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盡的了。”
漁陽聽了這句話,豪氣勃發,拍著自己胸脯道:“先生你莫太覬小了人!先生便沒有咫尺兵權,難道吾荊漁陽便一個人都不在左右么?”說完,把桌子亂拍,將桌上一個水晶筆兒打個粉碎。尾生忙拉住了他。那知漁陽怒氣正盛,將雙手一摔,直走出去道:“請先生看著以后,我荊某是不是個歷史上人物罷!”說完,竟岸然走了。不一回又還轉來道:“先生,你究竟還有什么教訓沒有?”尾生想了一想道:“你去做你的也好,我是個求死不暇的人,那里還有什么不放心。”漁陽聽著,在窗前徘徊了一回,忽然自己拍著自己頭腦道:“這便是先生教訓你的話,怎還不趕快做去!”說完,一徑走了。
尾生獨自一個將那三角徽章翻來倒去看了一回,慢慢踱到個破壞不堪的佛殿上。見那彌勒佛金裝剝落,兀自向自己笑著,便不忍再去看他。忽見那供桌上一個皇帝萬萬歲的神牌撲倒在地上,便檢將起來。看這神牌的座子時,已被鼯咬殘了大半,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來,笑向著這牌道:“久違了!想不到你卻還在這兒。”
正自言自語時,忽見個游方僧走了進來,稽首道:“居士請了。”說完,虔虔誠誠的禮了佛,自向個霉爛不堪的拜單上坐下,一手卻向兩尺多的袈裟袋內摸出張紙來,像宣唄一般的念了一回。尾生在旁邊看著他,不知道那紙上寫些什么。因見他道貌儼然,便也稽了個首道:“和尚何來?”那老僧卻沒聽見一般,合手垂目,一聲不出。尾生也算是于佛學很有研究的,卻沒見這種禪宗。好奇心重,止不住又問了他一聲。那老僧張目叱道:“這不是你問的時候!你家孔孟也是個德垂萬世的人,不去問他卻來向貧僧饒舌。”尾生知道是個善知識的高僧,不敢再去驚動他。
到那天晚上,一個人正對著涼月一庭,寒蟲四壁。忽聽得廟門“呀”的開了,荊漁陽氣的直闖進來嚷道:“先生,你如今更不許死哩!”尾生問:“怎的?”漁陽摩著肚腹道:“簡直要氣死老荊呢。”原來他自一個人離了枯廟,一路尋思著,想:“燕先生是再沒有不管這事的,不過激著我要看我膽量能干罷了。只教我什(怎)么樣呢?不要管他,那酒是我平生絕妙的軍師,遇到沒法擺布時,只索三碗下肚,便有了主意,我今天何不去請教他呢。”想罷,嘻著嘴,見了個酒店就進去,火雜雜的連倒了幾碗,還不住喚燙來。把那旁邊沽客看得呆了。店伙又添上了兩角酒來。漁陽向著酒杯自言自語道:“軍師可替我打了主意么?”酒杯一聲不發。漁陽卻替他代答道:“還沒有呢,這酒薄得很,喝不臊脾,那里打得出好主意來。”便拍著桌喚伙計換釅酒來。伙計見他有些醉意了,賠笑道:“這已是上好的,再沒有比這個釅的哩。”漁陽信是真話,癡癡的向酒杯道:“請軍師多喝幾杯,也是一樣的呢。”說完又舉杯向喉嚨直倒下去。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許多主意從心窩中拉拉雜雜的生出來,再要想舉杯時,不知不覺的倒頭鼾鼾睡了。
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不知飛行了幾千萬里,經過了幾千萬世,忽覺得有三萬六千丈的黃巾力士從天外飛來,將自己一推,不覺“啊呀”一聲。張開眼見陰惻惻的一盞煤油燈懸在壁上,滿嘴酒腥道:“茶啊!”旁邊一個人冷冷道:“請你回去喝罷,我這里等著你出去。要關門了。”漁陽仔細一看,原來醉倒在酒家,自覺得有些慚愧。胡亂算了帳,軟洋洋的走出店去。隱約聽得店伙關著門咕噥道:“從沒見白干喝四五斤的,不醉死算是閻王打磕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