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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漁陽雖是醒來,腳步歪歪斜斜的,沖著西風,搶過了兩條街。想不如找燕先生去,便走到枯廟門口。見門已關上,輕輕一推,早把根門閂推斷,三腳兩步走到左廂,忽記起早上西直門外拷問車夫的事來,想:“糊涂死了,我原立刻要到這兒的,怎又進了酒店去。”因摩著肚腹道:“教先生聽了我的話也要氣死呢。”尾生問他又是什么事。漁陽有頭沒尾的把早上的事說了許多。尾生聽著,只將眼睛向他上下瞧著,不發一言。直等他說完了,要把那車夫身上搜來的東西摸出來給自己看時,只見他變著顏色怪叫道:“奇怪呀!這東西怎不見了!”尾生也不同他說明,冷冷的道:“你仔細想一回罷,或者丟在那里也說不定呢。”漁陽尋思了半晌道:“沒丟在那里啊!”尾生道:“既沒有丟在那里,怕早送給了個人哩。”漁陽從頭一想,不覺羞慚滿面,自己拍著自己道:“該死,該死!”真是:杯酒誤人多少事,不堪醉后悔當時。

第二十七回 香滿蕭齋酒邊戒酒月明空巷禪外參禪

卻說漁陽酒醉歸來,見了尾生,因那個三角徽章,忽然記起白天的事來,躍起道:“該死,該死!我幸睡了一覺,不然裝著一肚子酒去干這關系全國的大事,怕不鬧糟了么?”說完,閉目沉思了一會。尾生冷笑道:“酒原是最好的東西,你今天怎糟蹋他起來!”漁陽正色道:“人到了窮極無聊的時候,實在非他不可。我窮極慣了的,也怪不得有些溺愛他。只從今天起,我卻不能裝沒事人了。以后把他暫行棄置,做個半生結束,待將來大志既申,再同他繾綣朝夕罷。”

尾生笑道:“你也不止戒這一次了。這件事絕似多情人相見,明知女為禍水,怕一到脂粉笑啼的時候,又免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哩。”說完,從床頭提出個巨來。將蓋一開便酒香噴射,蓬蓬勃勃的直沖入鼻孔來。不覺喉間癢癢的,暗暗喝彩道:“好酒!”卻不敢說要喝,硬逼著酒腸才一口口的咽將下去。尾生笑道:“我早預備你立志戒酒的,這一清供,特地酤著來替你做個戒酒紀念的哩。”漁陽眼看著,見白底青花,油畫著一叢殘菊,非常清俊。那殘菊叢中,似一花一葉中都伸出只手向自己招手兒。又聽著尾生一番說話,覺得灌他一醉也不為錯。便想迎上前來。

正要舉步時,忽見尾生那副似真似假的樣子,想:“這不是特來試我的么?我若上了他這圈兒,以后便給人拿了話柄去哩。”想到這里,勉強自己激勵自己道:“大丈夫不說出話罷了,既說出這話時,不要說戒酒,便是再大些的,我難道便肯貪著眼前,貽笑千古不成!”主意已定,抬頭見尾生炯炯雙眸直注著自己,便毅然道:“請先生自盡這一,替我做個紀念罷。”說完,像表示決心的樣子,向榻上躺下,其實這一躺實是萬不愿意的呢。

尾生見他這個樣子,笑道:“既你決意不喝,我可要獨酌了。”說完,舉傾了一杯出來。

漁陽偷眼看著,見琥珀般的佳釀映著個晶融透澈的琉璃杯,格外燦爛,便咽了口吐涎將眼閉著。只聽得尾生又向抽屜內移了個碟子出來,張眼看時,見是一碟子胭脂般的云腿。不覺倒抽了一口氣,把頭撇轉向壁,再也不敢張開眼來。接著又聽得尾生舉杯近唇,一口口從喉嚨咽將下去,那聲息格外無微不辨。恨得他想要把手掩著耳朵,卻又怕尾生瞧見顯得不濟,沒奈何只得聽著。但覺得杯聲箸聲接著不斷,約莫長久了,聽得尾生微吟道:“但使主人常有酒,不知何處在他鄉。”又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吟時接著又飲了幾杯。漁陽只是硬忍著不動。

忽聽得尾生立起身來笑道:“孺子可教,我今夜苦了你了。”說完將他拉起,正色道:“不想你竟有這般強制工夫!那酒原不是一滴不能飲的,只憂你因醉誤事,故特地來試你一試。來來,我替你做個紀念罷。”說完,舉起巨向窗外一摜,接著“砰”的一聲,摜個粉碎道:“直搗黃龍,當與諸君痛飲。漁陽,你多強制幾回罷!”

誰知這一摜不打緊,那巨碎處,早驚起一個人來。你道那又是誰?正是殿內破蒲團上低眉合十打坐著的和尚。這和尚正定心入冥的坐著,忽聽得一聲響,便立起身來道:“善哉,這沒叫你喝啊!他自裝他的酒,與你什么干涉?臣可摜,你為什么不把天地間這酒字摜了呢?”說完,又冥然打坐著。漁陽要出去問時,尾生忙搖了搖手,低聲道:“我們講我們的事罷。”說完,兩個人密議了一回。

那晚兩人便同住在寺里。明天一早,漁陽便來尋伯純。不想被甘棠一陣烏煙瘴氣,漁陽便大罵而去。回到寺里,見空殿無人,閑階寂靜。推進尾生房去,見一個人也沒有。先已受了一肚子悶氣,又盼不到知己回來,只箕踞著發愣。等了許久,不見還來,只得一個人惘惘出門。依著他平日性子,早撞進個酒店去喝個大醉了。這天卻每過酒店,疾趨而過,只東南西北的去尋覓,卻跑了一天沒尋得著。回到寺里,依然沒來,只得自還家去了。只苦著他那隔壁的酒家,一連幾天見這白干老主顧絕足不來,眼看走掉了一樁生意。如今閑話慢講。那尾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是件要緊事,不可不將他表白一回。

卻說他那天早上見漁陽去了,急著推窗探頭一望,見那和尚正預備出去。便草草用冷水洗了個臉,眼看著和尚出寺,便跟蹤上去。且喜那和尚直往前走,沒覺得有人跟著。便隔著兩三丈暗暗跟著,想:“這和尚定有些來歷,茍探得了他的行蹤,也是熱鬧場上一件奇特的快事。”那知這和尚煞也古怪,東穿西走再沒個目的地,差不都將前西城繞了幾遍,兀是沒個歸宿。看看日已正午,沒吃過朝膳,肚子漸漸餓上來了。要覓了地方買點心時,又怕和尚失了蹤跡;要不買點心時,又餓得慌了。一個有作有為的尾生,到此竟有些進退兩難起來。遠遠看那和尚時,走得飛快,全沒半些兒餓意。一先一后,不覺又繞了一周。想:“這樣支持下去,怕要廝趕著一世呢,不如想個出奇制勝的法子,偷空買辦些食物,再來同他玩。”想罷,見對面有個飯店招牌掛著,看日已向西,再也忍餓不住,只得暫停了停腳。不想那和尚也將腳步放緩,像是尋什么的。

便在臨街一個座上坐了。喚快拿飯來。伙計笑回道:“飯熟時已過了,請客官略等一回罷!”尾生立起身來想走。那知和尚竟也閃入店來,向堂內揀個座坐了。尾生想這是再好沒有的事,我便奉陪著他罷。想罷,聽得那和尚一疊連聲喚酒。自己原也走乏了,酤了一壺在那里淺斟低酌,卻不住的偷眼瞧著和尚。只見他酒哩肉哩不住的亂喚,一個光油油的頭上登時熱氣蓬勃,泛出些春色來。想等他喝完再跟,卻只是個不了,不覺暗暗詫異著道:“怎這人比前天破蒲團上活現出兩付神情來?”一個狼吞虎咽,一個觸目關心。直到點燈時分,和尚還興致勃勃在那里。不覺悟了過來道:“呸!我道不是道德堅定的高僧,便是疾世憤俗的隱士,所以特地跟蹤著他。那知是個無寺可投的酒肉行者呢。我還跟他作甚,倒不如還去罷!”想罷,吃了碗飯匆匆出店。

行不上數步,漸到了冷落地方。忽聽得后邊足音跫然總跟著自己。還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那酒肉和尚。心里不覺一動,故意放緩著腳,想讓過和尚再來跟他。那知那和尚也放慢了腳步,再也不走上來。看看到了一條寂靜的巷中,見滿天月色,凄涼蕭颯的照滿了一街。后邊人影似漸漸行近前來,一回相去不到咫尺。覺得來者可疑,于自己很有些兒關系。究竟他跟著自己是什么一回事呢?主意已定,雄心突起,將身子一轉。

和尚正跟得腳步順,吃他一攔,險些兒撞個滿懷,便怒道:“你不是也有兩個眼珠的,怎攔擋我起來?”尾生此時知他不是個尋常庸僧,便站在一邊賠笑道:“誰敢來攔住大師,我只想問個訊罷了。”接著又道:“大師來的地方我是知道了,只不知去的地方是在那里?”和尚冷然道:“到來的地方去罷了。”尾生笑道:“大師撒謊哩!既原要到來的地方去,何如不來;既從去的地方來,何如不去。大師你告訴了我罷!”和尚聽了這幾句機鋒話,不覺說出幾句驚天動地的話來。真是:禪機欲示猶難示,拿爪神龍一夕來。

第二十八回 聽梵音故宮開夜祭辨篡奪秘冊落人間

卻說尾生將和尚攔住,用“來去”兩字的禪機來打動那和尚。和尚聽了,一時間覺得四大光明,明心見性,微笑道:“你既曉得來去徒勞,便應自悔,多此一問哩。你看月色闌珊,微霜欲下,我既有此一來,便帶你一去罷。”說完,拉了尾生便走。尾生覺得他已經挑動到心,絕不是含蘊萬端,像酒店中的和尚了,便一任他拉著,跟著便走。

不多一刻,到了個地方,只見紅墻寂寂,絳殿峨峨,已在故宮左右。有幾個寒蟲,墻下凄然啼著。只這數聲哀韻,已把個十里故宮點染得凄涼幽寂,那些鬼磷青螢更是不必說了。和尚引著他慢慢的沿墻走去,恍惚見有個龍螭蟠舞的大門,原是關著的,經和尚輕輕一彈,便呀然半啟。和尚便引了他挨身進去。起初遲疑著不欲進去,和尚笑道:“既到這里,還想躊躇進退么?”說完,一把拉了他便走。只見千門萬戶,燈火微茫掩映著森森宮樹,凄慘萬象。

和尚像走熟的一般,穿過了幾重庭院,也沒個人來問訊。到了一個院里,見別有一天。一帶耐冷未凋的松柏推著條石皮小徑,徑盡處,便見幾廛寺宇。趁月光看去,見一張青石額上金縷(鏤)著“慈云庵”三字。和尚立定腳跟,將寺門叩了幾下,笑道:“恨不逢賈島,不然這推敲之際,等不到韓昌黎來判決了。”說時早有個小沙彌來開門,見了生客,像有些奇怪的樣子。和尚也不理會,攜著他走到殿上,笑道:“這是什么地方,居士如今可說話了。”

尾生見殿雖不大,規模卻非常宏麗。當中供著個佛龕,一簾繡幕都金織著雙龍,幕外朱柱丹楹,迥非凡制,便明白了一半,看著和尚微微點首。和尚便領他在殿上參了佛。回到凈室里來,一叢紫竹淺映窗紗,四壁寒蟲如宣佛號,便揀個座坐了下來。見禪床上推著一冊書,上簽著《滄桑吟記》四字。正想取來看時,忽聽得墻外樂聲徐動。和尚忙道:“是宮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時候了。貧衲是有職事的。請你自坐一回,倘無聊時,這《滄桑吟記》是略足解悶的呢。”說完,披了件袈裟,匆匆走了。

尾生正想讀這一冊,如今得了和尚特別許可,便拿著這部書從頭看著。只見第一行寫著“羊皮褂”三字,下邊寫著一篇樂府道:羊皮褂,猶如昨,將軍跋扈,男兒善罵。罵彼羊皮褂,款段出都卜以夜。

先生恩澤及萬民,幺么跳蕩成書生。朝釣嚴陵,暮出彤庭,弧壓箕服,大禍所孕。王莽假皇帝,曹操右將軍,君不見朱溫起自椎埋劫盜之兒子,友大怒弒其君。

讀著那篇樂府,止不住慨然嘆息。再往下看時,卻是一段本事道:某相以知兵名,恒舞智馭人,顛倒綱紀。皇太后上賓之日,宰輔例以羊皮褂如禮致奠,某相托足病后至,即日罷去。

正看到這兒,和尚已還來了。一面脫著袈裟,一面笑道:“看完了么?個中消息,端不許人間人知道呢。”尾生沉吟道:“雖沒看完,卻也知其大略。只你拉我這里來做什么呢?”和尚道:“時候還早,你茍不畏瞌睡,還請耐著等我。”說完,在室中踱了幾遍,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聽得遠遠的更鼓聲報著三更,四圍燈火一處處息了,才坐向旁邊低聲道:“你曉得漢獻帝怎樣的亡國么?”尾生知他這句話很有意思,嘆道:“大權既失,事無可挽,亡國之君,何止漢獻。”和尚道:“那就差了。我直對你說罷,這兒是什么地方,想你是個聰明人,總也知道了。天下盡有許多書籍,讀書人沒見過,也盡有許多事情,聰明人想不出來的呢。那漢獻帝亡國一案。依著載籍上說,自然是曹操做的,豈知曹操還不過是個塊壘(傀儡)罷了。你不讀過他‘天命在我其為周文王’一語么?這是英雄欺人之語,其實他是不為文王而不得呢。你是個讀過書的人,所以我特地引誘你到這兒來,把一冊海內孤本給你看呢。”

說完,從一個枕箱中取出一冊古香古色斑駁陸離的書出來,交給尾生。尾生接來一看,見上寫著《漢宮外史》四字。揭開看著那正文道:文帝天縱睿圣,《典論自序》歷述武德,殊未自夸。如仲康文遠輩,久托心腹,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

一夕,文帝自藩邸燕見武祖,武祖方沐,拔足揮洗以出。語不移晷,帝推案以出,告左右曰:“田舍翁得擔石蓄,即不復他望。翁而終憒憒者,予必有以拯之。”未幾,武祖召吳質入,密語竟夜,質泄諸人曰:“大王病痰,恒一語三暈。且時道東阿賢,而色若甚不愉者。”

武祖雄略足制群俊,獨不能馭愛子。東阿偶醉祖前,睨祖以笑曰:“千古英物,惟姬發耳,文王茍不旦夕死者,牧野之師,或反戈西向。”祖嘿然者久之,徐笑曰:“天下事大可為,余老矣,禪讓之事,當為兒于門以內試之。”

建炎性頑固,欲以之媲堯舜,此何可哉。惟其臣實不愧四門耳。華歆、王朗久事殘漢,而保身之智,切于君國,故露掌折盤之際,即漢非獻帝,何損于魏。天命既改,鼎重亦輕。若桀紂輩,智猶足以亡國,獻何敢望此二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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