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那人,不覺詫異道:“尚白,你來怎的?”原來那人正是豬仔經手,卻笑道:“一來上峰知我這筆豬仔販賣不易,特地召我入京榮膺寵典。二來前天那張名單原是好好的,不知怎樣竟鬧出了個亂子來。”說時,向靴統內摸出名單來送給甘棠,卻滿面堆笑道:“請你從中想個法罷!”甘棠接來看時,見單上寫著幾行道:陳久馨查得未經簽約,先已病故。
王倫口頭更正,云身家清白,不愿替人作工。
秦竹孫以閫內反對,已申明確守妻約,取消注籍。
周既通雖已列名,其實并無其人。
甘棠看了,變色道:“這是件什么事,也兒戲似的!我不能替你分謗,少不得要向上頭說個明白呢。”尚白見他這樣,忍著氣道:“這不是你說笑話么(吧),那便肯向上頭說去。”甘棠道:“這有什么不能說的,只你有什么法子自己彌補著呢?”尚白笑道:“我原料你必有這下半句話,所以特地來說給你聽。我何必想什么法子,這事鬧破時,我便說我原是洗心改過的,只鄭甘棠逼著我沒法子胡亂充數的罷哩。”甘棠一想:“這廝好可惡,竟來挾制起我來。不如且同他敷衍著,以后再細細的收拾他。”
便含笑道:“算了,算了。盡他們死也罷,更正也罷,我們難道真要實足額數么?不要說只死這幾個人,便再多幾十個,難道就壞事?只你到了京里辦的是什么事?”尚白向甘棠耳邊說了一句。甘棠不覺向他身上從上至下看了一遍,點頭微笑。正兩心相印的時節,忽見個家人送上副帖子來,說是陸軍將校團送來的呢。甘棠將帖子看了看,喚外邊套車。尚白知道那陸軍將校團是個特別機關,定有些機密在那里,并不是碰和喝酒的事,便辭著走了。
甘棠這一天在將校團里直忙到傍晚才完,所議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后來才從京里各報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說稿來,里邊有幾句道:我們軍人生當盛世,原有萬能的作用,萬不可自甘菲薄,無聲無臭的讓書生降虜獨有千秋。要知我們這雙鐵靴尖上,已踢得翻公理輿論呢。
這幾句話傳將出來,直把一班應天順命的書生嚇了一跳,里邊便惱起個有作有為的名士來。你道那人是誰?正是蘇蕙璇璣《織錦圖》的主人謝應辰。
他自結交顯貴以來,仗著滿腹聰明,已做了一時劉應。近來方別有建樹,自負不凡,常對人說道:英雄造時勢,古人真不棄我。我自布衣入京,曾幾何時,擁塵作王侯上客。在別人看來,總算是心滿意足了,只我卻前途無量,不上幾日,教你們聽著我謝應辰三字要斡乾旋坤,震驚一世呢。”眾人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變化無方,自然心里羨慕,說:“生子當如孫仲謀。”那知這一句話又驚動了個大名士,道:“眾人豈欲以劉景升子豚犬污我耶?”真是國祥家慶,應運而生的才士,鳳翥龍翔,一時競爽。你道這人是誰?自然是個姓劉的了。
那姓劉的字復初,是個維揚俊人。幼有江北文豪之目,在十多歲上便中了個經魁。卻可惜功名心太急,犯了個饑不擇食毛病,便東溜西鉆,整整顛三倒四了十年,才得了個開府幕僚。
有人說他是個全沒經緯的人,這幕僚一席,還靠著幾分靴誼才謀干得來。只做書的人不敢盡信,靴誼自靴誼,究竟也要本人爭氣。若是個全沒經緯的,那里能款段入京,一日三遷,來與謝應辰賭豚犬閑氣呢。
俗語說得好,物以類聚,那劉謝兩人,本都是名士,大水沖壞龍王廟,魚蝦龜鱉那里真會一家不認得一家。多謝這“生子當如孫仲謀”一語,兩個竟聯成一起,志同道合起來。
有一天,復初正一個人吃過午飯沒事,在大柵欄一帶散步,心里想:“他們一班人忒也可惡,都說我是個呆子,不配同他們一起玩。其實我何嘗呆來,只算計小錢,又說話時舌音不清些罷了。總有一天拼化幾塊錢,充個洋盤給他們看看,顯得我老劉呆也不呆。”
正低頭癡想著,忽聽得后邊呼呼喝喝的趕上部馬車來,慌忙站在旁邊。定睛看時,見車中坐著個脂濃粉重的少婦,不知為什么事探出頭來問趕車的道:“快到了么?”只這四個字,竟丟下一天風韻,把個劉復初聽呆了。原來車中人說這話時,嬌嬌滴滴全是淮揚一帶打連錢的土音。復初被這鄉音一逗,不知不覺“啊呀”一聲。那車中人認是什么,忙回頭看時,正同這失神落智般的劉郎打個照面,不覺格格一笑,那車早轔轔去了。
復初人急生計,拔步就跟。可憐他是個讀書先生,沒趕過車的,氣喘噓噓的直趕到廣和樓門首,才見那車停住了。復初失神落智的撞將上去。卻好車門一開,那錢唐蘇小攜了個小丫鬟大踏步出來,險些兒撞個滿懷。
那婦人不覺帶罵帶笑道:“要死呀!”說著,一扭身走進去了。車子自轉彎卸去,只剩復初一人,眼睛直望著里發愣。忽然向衣袋里一摸,毅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放不過他了。”便大著膽子向里進去。遠遠望著那小丫鬟踏著樓梯上去,便跟將上來。四面一看,見一個案目早將那婦人引到個包廂里去了,接著丫鬟也自進去。復初冒冒失失也跟將進去,卻給那案目一手攔住道:“這是包定了的,請爺到別處坐罷!”
復初心內一愣,直似到口饅頭被人夾手搶去了似的,不覺發起書呆子的威風來,向案目叱道:“,你還不識我么?”案目認是一起來的,忙道:“是同來的么?”說完,引著他進去。復初竟向那婦人一排凳上坐了。案目見不像是同來的,卻又不敢問,只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來。
那時電燈雪亮,復初向燈下仔細看時,覺得比車中更出色了許多。不要說是主人,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說,儀態萬方。不覺搖頭簸腦,樂得不知所云,嘴里曼聲低吟道:“搴帷成一笑,感蛻卜三生。”原來到底不愧是個名士,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詩來。只是那口齒不南不北的,很覺得有些惹人注意。
那婦人坐還沒暖,正打點拼命看戲,忽聽得嗡嗡哼哼的發出一種怪響來。回頭看時,見正是那險些撞個滿懷的人物,又只隔開得一張椅,不覺又是一笑。這一笑,直把個劉復初的魂靈都笑去了,眼睛里花花綠綠的,那一個酸秀才腦袋越發簸得篩糠一般,身子不覺漸漸的挪了過來。
正在這魂不守舍的時候,忽聽得一個人向自己肩上一拍。他那里覺得,還在那里做他的即事詩道:“隔坐成平視,良宵訂宿盟。”忽覺得自己身畔軟溫溫的坐下個人來,把自己眼線隔斷,笑道:“做得好詩啊!”復初那時才仔細一看。這一看不打緊,卻把他一張橘皮般面皮嚇出許多顏色來。真是:自然名下無虛士,狂態無端隔坐知。
第二十二回 瞎追歡書呆遭呼斥惡懺悔名士落狴犴
卻說復初正在那里做詩,忽來了個人將他驚破。急回頭看時,千巧萬巧,那人正是志同道合簇新結交的鄭甘棠。一時不覺訕訕的說不出話來。甘棠心里那里不明白,也不來理他,向婦人嘁嘁喳喳說了幾句。婦人也笑容滿臉的答著。復初心里又恨又愧,一股酸氣止不住從囟門沖出,想:“甘棠可惡得很,竟硬來割起我的靴子來。他既先喪朋友交情,少不得發揮他一場。”便冷笑向著甘棠道:“佳人陌路,一見如故。你的艷福無雙啊。”那知甘棠接著冷笑道:“劉先生趕車不易,拙荊還沒道謝呢。”
這句話直把個劉復初驚得魂不守舍,眼前一黑,面上平涌起一重紫血,一個頭最(再)也抬不起來。又聽得甘棠拍著桌子罵那案目道:“你有腦袋么?包定了的全廂,卻故引進人來!”復初一聽不妙:“他是個武人,書生雞肋,不要挨上了幾拳。還是抱頭一走,拼明天再挽人調停罷。”想罷,掩了面便走。出了包廂幾步,才喘吁吁道:“對不起得很,明天見罷!”一路說,一路抱頭鼠竄的走了。
看官試想,這不是笑可噴飯的事?一個淮揚呆子,自己的老婆還保不周全,自己菲薄些才算乖了。卻偏要不甘落寞,充起世界上第一等漂亮人做的勾當來,瞎趕莽撞,竟把朋友的內眷看做輕而易舉的知己。自己鬼掩了鬼睛似的,卻翻向人家丈夫說“一見如故,艷福無雙”,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閑話丟開,且說那婦人原是鄭甘棠平生第一個知己。看官應還記得上回說的那段縫窮艷史。
這吳門校外夕陽斜倚的縫窮,便是今夜廣和樓中珠圍翠繞害劉呆子大糟特糟的將軍寵妾呢。
甘棠把劉復初嚇退以后,不覺與姨太太相視而笑,歡然聽戲。按下慢表。
再說復初這一次的懊惱,真是平生未遇,一路搓手跌腳的自言自語道:“不該!不該!糟了,糟了!”心神惶惑的還到寓里,獨自個人對著燈,書空咄咄,想起總是風流誤了自己,便把那在廣和樓上鉛筆起稿的即事詩撕個粉碎,向燈上燒了。忽又記起戲園門首搴帷一笑的豐度來,長嗟道:“人皆有艷妻,我獨無。”不覺大有四顧茫茫誰為知己之感。
勉強打疊起牢愁,想要安睡,忽見甘棠排闥而入,指著自己罵道:“平日當你是讀書人,與你來往著,不想竟是個衣冠禽獸!”復初不住作揖認罪。甘棠那里容他,一聲喚:“來!”門外早擁進三四個兵士來,不管皂白,將復初一捆,甘棠押著直向軍政執法處。復初自己狐疑著想:“便是我行檢上差了一點,也有別個衙門來捕捉,用不到到軍政執法處啊!”因曼聲來哀甘棠。甘棠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犯的罪正大呢。”說完,再也不來理會。
那車又跑得飛也似的快,直向軍政執法處來,連自己也不知怎樣的一問一答。只見堂上坐著的雖不是青面獠牙,卻也威風可掬,把自己判了個亂黨罪名,直下在死囚牢里。只見那自己住的房子,如浴房一般,矮矮的四周鐵欄,那鐵楞(欄)都有碗般粗。中間鐵欄上雕了一穴,一支慘綠不明的電燈閃閃的透進些光來,把自己一生的哀歡喜樂憑空勾起,只覺得四壁冤魂蕭蕭欲出。一回看見個人從鐵欄孔中送過碗冷水泡飯來。那肚子早給半生懊惱填滿了,那里還有空裝他,便嘆口氣道:“不必了!”那送飯的人在欄外冷然一笑,把那飯向地下一潑道:“誰來受用你這種東西呢。”說完便走,只丟著復初冷冷清清的含淚靜聽。
卻聽得隔壁一人嘆道:“不想今晚又平安過去了。只不知一覺醒來,這燈亮不亮呢?”又一個人道:“這燈原也徒亂人意。只到了這里千思萬想擺脫不來,匆匆一生,付諸此燈明滅的時候,覺得著實可惡呢。”一人道:“那燈早熄一天,便是早擺脫苦惱一天。既來此地,死生已定,我還望他一覺醒來,便成異世呢。”復初聽了,不住問道:“我是新來犯人,什么都不懂,請你們把這燈的作用告訴吾罷!”一人嘆道:“你既來到這兒,還是糊糊涂涂的好,何必問這燈的作用呢?”
復初正想答話,忽聽得遠遠有了燈籠腳步聲,登時四壁寂靜。一盞燈籠從隔欄一挑一挑的慢慢近來,覺門穴內幾條狠狠的眼光向自己射了一回,又到別處去了。過了好一回,聽四邊寂靜了,才又向隔壁問道:“這燈究竟是什么樣作用呢?”隔壁人嘆道:“這燈啊,便是我們的命運呢。這兒監獄內的規矩,要是判完了罪行刑了,這天早上門口那盞電燈是不開的。所以雖是個長不滿三寸的東西,倒是七尺軀生死記號呢。”
復初聽了一呆,把身子冷了一半。舉頭看那電燈時,猶自慘然明著。鎮(整)一夜把半生事跡從頭夢著。一回見自己夫人同著一個不認得的老者在花園里攜手軟語哩;一回見許多人捧著敕命袍笏來說自己寵賜新爵哩;一回又見廣和樓上同鄉少婦來探監送飯哩。正亂夢著,忽聽得耳內一陣腳〔步〕聲,驚回過來,覺得眼前漆黑,再也尋不見那電光。接著便走進幾個人,將自己一抓,直抓到門外,冷笑道:“劉先生,恭喜了!”這三個字知道明明是行刑時普通消息,不覺長嘆一聲,淚如雨下道:“不想我讀破萬卷書的劉復初,一朝失足,結果如斯。死歸泉壤,有什么面目對故舊呢!”
說時,早被幾個人擁著出去。那時秋風肅肅,星月無光,還是將曉未曉的時候。見外邊已預備著一頂竹轎,幾個擐戈荷槍的警察等在那里。一見出來,把自己推進轎里,吆吆喝喝的直向菜市口來。一時恨到極外,也是悔到極處,神經混亂,血脈狂涌,漸漸失了知覺,頹然蜷坐在轎里。要哭也哭不出來。
不多一刻,到了菜市口,太陽已漸漸上來了,草白云黃,悲風撲面。知道轉瞬便要一槍斃命。都因心思亂了,翻想不起肉身上的痛苦來,將眼閉緊了,一憑他們拖扯。覺得他們先把自己手腳捆定了,又從腰內縛著根繩束,把身體拴在個木樁子上,又把自己的頭也扶正了。
正這個時候,偏那兩耳又靈活起來,聽得四邊人聲雜亂,有一個議論道:“這是絕好一種不信不義的榜樣,教天下人看見了,知道士可窮不可屈,是保身要道呢……”說沒有完,聽得一聲行刑,槍聲起處,胸前一陣火燙,不覺大叫一聲道:“我悔也來不及了!”真是:失足竟遺千古恨,獨將痛淚入泉臺。
第二十三回 見歪詩名士作和尚入重地群婢戰將軍
卻說復初到了刑場,聽得一聲行刑,覺頸根一冷,止不住“啊呀”,把半生罪孽一句懺悔道:“悔也遲了!”誰知那“悔”字還沒絕聲,早有個人把他身子搖著,道:“老爺夢魔了,外面有客來呢。”復初突然驚醒,張眼一看,見是自己的當差。仔細看時,一些也不差。還不敢信,將自己頭顱搖著,卻還牢牢的裝在頸根上,一些痛也不覺得,才知真個是夢了。不覺雙眼一閉,長嘆一聲。心里將夢中經歷一一回想著,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