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裕為臨海太守,召為秘書監,不就,復為東陽太守,再召為侍中,又不就,遂還剡中以老,或問裕屢辭聘召而宰二郡,何耶?曰:非敢為高,吾少無宦情,兼拙于人間,既不能躬耕,必有所資,故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爾。人情千載不遠,吾自大觀后叨冒已多,未嘗不懷歸,而家舊無百畝田,不得已猶為汝南、許昌二郡,正以不能無資,如裕所云。既罷,許昌俸廩之馀粗可經營了伏臘,即不敢更懷軒冕之意。今衣食不至乏絕,則二郡之賜也。但吾歸而復出,所得又愈于前,則不能無愧于裕。
楚州紫極宮有小軒,人未嘗至。一日忽壁間題詩一絕云:宮門閑一入,獨憑欄干立。終日不逢人,朱頂鶴聲急。相傳以為呂洞賓也。余嘗見之,字無異處,亦已半剝去。土人有危疾,刂其黑,服如黍粟,皆愈。近世有孫賣魚者初以捕魚為業,忽棄之而發狂,人始未之重,稍言災福無不驗者,遂爭信之。晝往來人家,終日不停足,夜則宿于紫極宮,災福亦不可問,或謬發于語言,或書于屋壁,或笑或哭,皆不可測,久而推其故,皆有為也。宣和未嘗召至京師,狂言自若,或傳其語有譏切者,罷歸,固與當時流輩異矣。兵興不知所終。范堯夫每仕京師,早晚二膳自己至婢妾皆治于家,往往鐫削,過為簡儉,有不飽者,雖晚登政府亦然。補外則付之外廚,加料幾倍,無不厭馀。或問其故曰:人進退雖在己,然亦未有不累于妻孥者。吾欲使居中則勞且不足,在外則逸而有馀,故處吾左右者朝夕所言必以外為樂,而無顧戀京師之意,于吾亦一佐也。前輩嚴于出處,每致其意如此。
張湛授范寧目痛方云: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專內視三,簡外視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此六物熬以神火,下以氣{徒},蘊于胸中,七日然后納諸方寸,修之一時,近能數其目睫,遠視尺之馀,長服不已,洞見墻壁之外,非但明目,亦且延年。此雖戲言,然治目實無逾此六者,吾目昏已四年,自去年尤甚,而今夏復加之赤眚。此六物訖不能兼用,故雖雜服他藥幾月,猶未平。因省平生所用目力,當數十倍他人,安得不弊,豈草木之味自外至者所能復補?湛歷數自陽里子、東門伯、左丘明、杜子夏、鄭康成、高唐隆、左太沖七人嘲之,陽里子、東門伯不可知,而丘明以下五人未有非讀書者,安可不懼,要須盡用其方不復加減,乃有驗也。
杜牧作《李戡墓志》載戡詆元白詩語,所謂非莊人雅士所為,淫言語入人肌骨者。元稹所不論,如樂天諷諫、閑適之辭,可概謂淫言語耶?戡不知何人,而牧稱之過甚,古今妄人不自量,好抑揚予奪,而人輒信之,類爾!觀牧詩纖艷淫,乃正其所言,而自不知也。《新唐書》取為牧語論《樂天傳》,以為救失不得不然,蓋過矣。牧記戡母夢有偉男子持雙兒授之云:予孔丘,以是與爾。及生戡,因字之夫授,晁無咎每舉以為戲曰:孔夫子乃為人作九子母耶?此必戡平日自言者,其詭妄不言可知也。
李伯時初喜畫馬,曹韓以來未有比也。曹輔為太仆少卿,太仆視他卿寺有廨舍,國馬皆在其中,伯時每過之,必終日縱觀,有不暇與客語者。法云圜通秀禪師為言眾生流浪轉徙,皆自積劫習氣中來,今君胸中無非馬者,得無與之俱化乎?伯時懼,乃教之使為佛像,以變其意,于是深得吳道子用筆意。晚作《華嚴經》八十卷變相,李沖元書其文,備極工妙,不及終而以末疾廢,重自太息。既不能復畫,乃反厚以金帛求其所畫在人者,藏之以示珍貴。宣和間其畫幾與吳生等,有持其一二紙取美官者踵相繼,而伯時無恙時但諸名士鑒賞得好詩數十篇爾。
杜牧記劉昌守寧陵斬孤甥張俊事,史臣固疑之,然但以理推,未嘗以《李希烈傳》考之也。希烈圍寧陵時守將高彥昭,昌乃其副,賊坎城欲登,昌蓋欲引去,從劉元佐請兵,出不意以搗賊。彥昭誓于眾曰:中丞欲示弱,覆而取之,誠善,然我為守將,得失在生人,今士創重者須供養,有如棄城去,則傷者死內,逃者死外,吾民盡矣。于是士皆感泣請留,昌大慚,則全寧陵。昌安得全攘其功耶?計劉元佐間能拒守,當在彥昭,不在昌也。牧好其意,欲造作語言為文字,故不復審虛實。希烈圍寧陵四十日而謂之三月,城不陷以元佐救兵至,敗希烈,而云韓晉公以強弩三千希烈解圍,皆非是。士固有幸不幸,高彥昭不得立傳,計是官不至甚顯而死,故昌得以為名。趙克國云:兵勢國之大事,當為后法。昌為將固多殺,正使有之,猶不足為法,況未必有耶?為辯正以信史氏之說。
張文孝公觀一生未嘗作草字,杜祁公一生未嘗作真字,文孝嘗自作詩云:觀心如止水,為行見真書。可見其志也。祁公多為監司及帥在外,公家文移書判皆作草字,人初不能辨,不敢白,必求能草書者問焉,久之乃稍盡解。世言書札多如其為人,二公皆號重德,而不同如此,或者疑之。余謂文孝謹于治身,秋毫不敢越繩墨,自應不解作草字;祁公雖剛方清簡,而洞曉世故,所至政事號神明,迎刃而解,則疏通變化,意之所向發于書者,宜亦似之也。
唐僧能書者三人:智永、懷素、高閑也。智永書全守逸少家法,一書不敢小出入,千文之外見于世者亦無他書,相傳有八百本,余所聞存于士大夫家者尚七八本,親見其一于章申公之子擇處。逸少書至獻之而小變,父子自不相襲,唐太宗貶之太過,所以惟藏逸少書,不及獻之。智永真跡深穩精遠,不如世間石本用筆太礙也。懷素但傳草書,雖自謂恨不識張長史,而未嘗秋毫規模長史,乃知萬事必得之于心,因人則不能并立矣。章申公家亦有懷素千文在其子授處,今二家各藏其半,惜不得為全物也。高閑書絕不多見,惟錢彥遠家有其“寫史書當慎其遺脫”八字,如掌大,神彩超逸,自為一家。蓋得韓退之序,故名益重爾。
葉源余同年生,自言熙寧初徐振甫榜已赴省試,時前取上舍優等久矣。省中策問交趾事,茫然莫知本末,或告以見《馬援傳》者,亟錄其語用之,而不及詳,乃誤以援為愿,遂被黜方新學。初何嘗禁人讀史,而學者自爾。源言之亦自以為不然,故更二十年始得第。崇寧立三舍法,雖崇經術,亦未嘗廢史,而學校為之師長者本自其間出,自知非所學,亦幸時好以唱其徒,故凡言史皆力詆之。尹天民為南京教授,至之日悉取《史記》而下至《歐陽文忠集》焚講堂下,物論喧然,未幾天民以言章罷。
政和間大臣有不能為詩者,因建言詩為元學術,不可行。李彥章為御史,承望風旨,遂上章論陶淵明、李杜而下皆貶之,因詆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秦少游等,請為科禁。故事進士聞喜宴例賜詩以為寵,自何丞相文縝榜后遂不復賜,易詔書以示訓戒。何丞相伯通適領修敕令,因為科云:諸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是歲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吳門下居厚首作詩三篇以獻,謂之口號,上和賜之。自是圣作時出,訖不能禁,詩遂盛行于宣和之際。伯通無恙時或問初設刑名將何所施,伯通無以對,曰:非謂此詩,恐作律賦、省題詩害經術爾。而當時實未有習之者也。
吳門下喜論杜子美詩,每對客未嘗不言。紹圣間為戶部尚書,葉濤致遠為中書舍人,待漏院每從官晨集,多未厭于睡,往往即坐倚壁假寐,不復交談,惟吳至則強之與論杜詩不已,人以為苦,致遠輒遷坐于門外檐次。一日忽大雨飄灑,同列呼之不至,問其故,曰:怕老杜詩。梁中書子美亦喜言杜詩,余為中書舍人時梁正在本省,每同列相與白事,坐未定即首誦杜詩,評議鋒出,語不得間,往往迫上馬不及白而退。每令書史取其詩稿示客,有不解意以錄本至者,必目怒叱曰:何不將我真本來。故近歲謂杜詩人所共愛,而二公知之尤深。
歐陽文忠公為舉子時客隨州秋試,試《左氏失之誣》,論云:石言于晉,神降于莘,內蛇斗而外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主文以為一場警策,遂擢為冠。蓋當時文體云然。胥翰林偃亦由是知之,文章之弊非公一變,孰能遽革。詞賦以對的而用事切當為難,張正素云:慶歷末有試《天子之堂九尺賦》者,或云:成湯當陛而立,不欠一分;孔子歷階而升,止馀六寸。意用《孟子》曹交言成湯九尺,《史記》孔子九尺六寸事,有二主司,一以為善,一以為不善,爭,久之不決,至上章交訟,傳者以為笑。若論文體,固可笑,若必言用賦取人,則與歐公之論何異?亦不可謂對偶不的而用事不切當也。唐初以明經、進士二科取士,初不甚相遠,皆帖經文而試時務策。但明經帖文通而后口問大義,進士所主在策,道數加于明經,以帖經副之爾。永隆后進士始先試雜文二篇,初無定名,《唐書》自不記詩賦所起,意其自永隆始也。
吳下全盛時衣冠所聚,士風篤厚,尊事耆老,來為守者多前輩名人,亦能因其習俗以成美意。舊通衢皆立表揭為坊名,凡士大夫名德在人者所居,往往因之以著。元參政厚之居名袞繡坊,富秘監嚴居名德壽坊,蔣密學居嘗產芝草,名靈芝坊,見侍御師道居名豸冠坊,盧龍圖秉居奉其親八十馀,名德慶坊,朱光祿居有園池號樂圃,名樂團坊。臨流亭館以待賓客舟航者,亦或因其人相近為名,褒德亭以德壽富氏也,旌隱亭以靈芝蔣氏也,蔣公蓋自名其宅前河為招隱溪,來者亦不復敢輒據。此風惟吾邦見之,他處未必皆然也。
李公武尚太宗獻穆公主,初名犯神宗嫌名,加賜上字遵,好學,從楊大年作詩,以師禮事之,死為制服,士大夫以此推重。私第為閑燕、會賢二堂,一時名公卿皆從之游,卒謚和文。外戚未有得文謚者,人不以為過,其后李用和之子瑋復尚真宗福康公主。故世目公武為老李駙馬,所居為諸主第一,其東得隙地百馀畝,悉疏為池,力求異石名木,參列左右,號靜淵莊,俗言李家東莊者也。宣和間木皆合抱,都城所無有其家,以歸有司,改為擷芳園。后寧德皇后徙居,號寧德坊。
李公武既以文詞見稱諸公間,楊大年嘗為序其詩,為《閑燕集》二十卷。柴宗慶亦尚太宗魯國公主,貪鄙粗暴,聞公武有集,亦自為詩,招致舉子無成者相與酬唱,舉子利其馀食,爭言可與公武并馳,真宗東封亦嘗獻詩,強大年使為之序,大年不得已為之,遂亦自名其詩為《干陽》、《登庸》二集,鏤板以遺人,傳者皆以為笑。
《莊子》言蹈水有道曰:與濟俱入,與汨偕出。郭象以為磨翁而旋入者濟也,回伏而涌出者汨也。今人言汨沒當是浮沉之意。
太宗敦獎儒術,初除張參政洎、錢樞密若水為翰林學士,喜以為得人,喻輔臣云:學士清切之職,朕恨不得為之。唐故事學士禮上例弄獼猴戲,不知何意。國初久廢不講,至是乃使敕設日舉行,而易以教坊雜手伎,后遂以為例。而余為學士時但移開封府呼市人,教坊不復用矣。既在禁中,亦不敢多致,但以一二伎充數爾。大觀末余奉詔重修《翰林志》,嘗備錄本末,會余罷,不克成。
呂文穆公父龜圖與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羈旅于外,衣食殆不給。龍門山利涉院僧識其為貴人,延致寺中,為鑿山巖為龕居之,文穆處其間九年乃出,從秋試,一舉為廷試第一。是時太宗初與趙韓王議欲廣致天下士以興文治,而志在幽燕,試《訓練將賦》,文穆辭既雄麗,唱名復見容貌偉然,帝曰:吾得人矣。自是七年為參知政事,十二年而相。其后諸子即石龕為祠堂,名曰肄業,富韓公為作記云。
呂文穆公既登第,攜其母以見龜圖,雖許納之,終不與相見,乃同堂異室而居。賈直孺母少亦為其父所出,更娶他氏,直孺登第乃請奉其出母而歸,與其后母并處。既貴,二母猶無恙,并封二人。皆廷試第一,雖為出母之榮,而父子之間禮經所無有者處之各盡人情,為難能也。
《唐書?李藩傳》記筆滅密詔王鍔兼宰相事,《會要》崔氏論史官之失,其說甚明,而新史猶載之,豈未嘗見崔所論耶?然即本傳考之,藩為相既被密旨,有不可封還,可也,何用更滅其字,自可見其誤矣。給事中批敕事亦非是,唐制給事中詔敕有不便得涂竄,奏還謂之涂歸,此乃其職事,何為吏驚請聯他紙。藩名臣,二事尤偉,而皆不然,成人之美者固所不惜,但事當實爾。吾謂此本出批敕一事,蓋雖有故事,前未有能舉其職者,至藩行之,吏所以驚,后之美藩者因加以聯紙之言,又益而為王鍔事,不知適為藩累也。據《王鍔傳》,自河東節度使加平章事,《會要》以為元和五年,正藩為相時,大抵新史自相抵牾類如此。
唐以金紫、銀青光祿大夫皆為階官,此沿襲漢制,金印紫綬、銀印青綬之稱也。漢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綬,御史大夫銀印青綬,此三府官之極崇者。夏侯勝云:經術茍明,取青紫如拾地芥。蓋謂此也。顏師古誤以青紫為卿大夫之服,漢卿大夫蓋未服青紫,此但據師古當時所見爾。古者官必佩印,有印則有綬,魏晉后既無佩印之法,唐為此名固已非矣,而品又在光祿大夫之下。漢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本以掌宮門為職,初非所貴重,何以是為升降乎?古今名號沿革顛倒錯忤蓋不勝言,獨怪元豐官制諸儒考核古今甚詳,亦循而弗悟,故遂為階官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