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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避暑錄話
  • 葉夢得
  • 4656字
  • 2015-11-10 18:50:26

《漢書囗李陵傳》言: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蘗其短。孟康注:以酒酵為媒,曲為蘗。師古引齊人名曲餅為媒,謂若釀成其罪者。宋景文公好造語,《唐新史》記程元振惡李光弼,言“媒蝎以疑之”,不知別有據耶?抑以意自為也?!洞呵锿鈧鳌酚性疲盒P,焉避之者。蝎,音曷,木蠹也。言譖由中出,如蠹然。或謂取諸此,然亦奇矣。

舊說崔慎為瓦棺寺僧后身,崔慎由為浙西觀察使時所生,故七歲猶未食肉。忽有僧見之,摑其口曰:既要他官爵,何不食肉?自是乃食葷。凡世間富貴人多自修行失念中來,或世緣未絕,有必償之不可逃者。房次律為永禪師后身,前固有言之者矣。第崔所為略無修行之證,何但官爵一念失羌也。往在丹徒,常記與葉政遠會甘露寺坐間,有舉此事者,致遠時有所懷,忽忿然作色曰:吾謂僧亦未是明眼人,不食肉安足道,何以不待其末年,執之十字路口,痛與百摑方為快意。聞者絕倒。

國初州郡貢士猶未限數目,太宗始有意廣收文士,于是為守者率以多士為貴。淳化三年試禮部,遂幾二萬人,自后未有如是盛者,時錢樞密若水知舉廷試,取三百五十三人,孫何為第一,而丁晉公、王冀公、張鄧公三宰相在其間。

晉宋間佛學初行,其徒猶未有僧稱,通曰道人,其姓則皆從所授學,如支遁本姓關,學于支謙,為支帛;道猷本姓馮,學于帛尸梨密,為帛是也。至道安始言佛氏釋迦,今為佛子,宜從佛氏,乃請皆姓釋。世以釋舉佛者,猶言楊、墨、申、韓,今以為稱者自不知其為姓也。貧道亦是當時儀制定以自名之辭,不得不稱者,疑示尊禮,許其不名云耳,今乃反以名相呼而不諱,蓋自唐已然,而貧道之言廢矣。

呂許公初薦富韓公使虜,晏元獻為樞密使,富公不以嫌辭,晏公不以親避,愛憎議論之際卒無秋毫窺其間者,其直道自信不疑,誠難能也。及使還,連除資政殿學士,富公始以死辭不拜,雖義固當然,其志亦有在矣。未幾晏公為相,富公同除樞密副使,晏公方力陳求去,不肯并立,仁宗不可,遂同處二府,前蓋未有比也。

張司空齊賢初被遇太宗,驟至簽書樞密院,會北伐契丹,代州正當虜沖,而楊繼業戰歿,帝憂甚,求守之者,齊賢自請行,既至,果大敗虜眾。時母晉國夫人孫氏年八十馀,尚無恙,帝數召至宮中,眷禮甚厚,如家人。朝散郎仲咨其曾孫也,嘗出帝親禮面賜孫氏一詩示余云:往日貧儒母,年高壽太平。齊賢行孝侍,神理甚分明。又有一幅云:張齊賢拜相不是今生宿世遭逄,本性于家孝,事君忠,婆婆老福,見兒榮貴。齊賢蓋代州遂入相。圣言簡質,不為文飾,群臣安得不盡心乎?詩詔其家,有石刻,士大夫罕見之者。

國朝宰相致事從容進退,享有高壽,其最著者六人:張鄧公八十六,陳文惠八十二,富韓公八十一,杜祁公八十,李文定七十七,龐穎公七十六,文潞公雖九十二而晚節不終,士論惜之。張鄧公仍自相位得謝,尤為可貴。

韓建粗暴好殺而重佛教,治華州,患僧眾龐雜,犯者眾,欲貸之則不可,盡治之則恐傷善類,乃擇其徒有道行者使為僧正以訓治之。而擇非其人,反好惡予奪,修謹者不得伸,犯法者愈無所憚。建久之乃悟,一日忽判牒云:本置僧正,欲要僧正,僧既不正,何用僧正,使僧自正。傳者雖笑,然亦適中理。

《明皇幸蜀圖》李思訓畫,藏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余嘗見其摹本,方廣不滿二尺,而山川、云物、車輦、人畜、草木、禽鳥無一不具,峰嶺重復,徑路隱顯,渺然有數百里之勢,想見為天下名筆。宣和間內府求畫甚急,以其名不佳,獨不敢進。明皇作騎馬像,前后宦官、宮女、導從略備,道傍瓜圃,宮女有即圃采瓜者,或諱之為《摘瓜圖》。而議者疑元稹《望云騅歌》有“騎騾幸蜀”之語,謂倉猝不應儀物猶若是盛,遂欲以為非幸蜀時事者,終不能改也。山谷間民皆冠白巾,以為蜀人為諸葛孔明服,所居深遠者,后遂不除,然不見他書。

歐文忠初以張氏事當權者幸以誣公,亟命三司戶部判官蘇安世為詔獄,與中貴人雜治,冀以承望風旨,中外謂公必不能免,而安世秋毫無所挽,卒白公無他。當權者大怒,坐責泰州監稅五年,不得調,后治獄者亦不過文致公貸用張氏奩具物及貶爾。安世尋卒于至和間,終廣西轉運使,官既不甚顯,世無知之者。其為人亦自廉直而敏于事,不磨勘者十五年,王文公為墓志,僅載其事。

呂許公在相位,以郊禮特加司空,力辭不拜,既病,歸政事,仁宗眷之猶厚,乃復除司空,平章軍國重事,三五日一造朝,有大事及邊機,許宰執就第咨訪,前無是比也。元初晦叔辭位,遂用故事,以文潞公平章重事,而晦叔亦拜司空平章事,遂踐世官,尤為盛事。

《禹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滄浪,地名,非水名也,孔氏謂漢水別流在荊州者?!睹献印酚洝度孀又琛匪^滄浪之水可以濯纓者,屈原《楚辭》亦載之,此正楚人之辭。蘇子美卜居吳下,前有積水,即吳王僚開以為池者,作亭其上,名之曰滄浪,雖意取濯纓,然似以滄浪為水渺彌之狀,不以為地名,則失之矣。滄浪猶言れ冢、桐柏也,今不言水而直曰れ冢、桐柏可乎?大抵《禹貢》水之正名而不可單舉者,則以水足之,黑水、弱水、澧水之類是也。非水之正名而因以為名則以水別之,滄浪之水是也。沈水伏流至濟而始見,氵允亦地名,可名以濟不可名以氵允,故亦謂之氵允水,乃知圣言一字未嘗無法也。

桑欽為《水經》,載天下水甚詳,而兩浙獨略。浙江謂之漸江,出三天子都。欽北人,未嘗至東南,但取《山海經》為證爾,《山海經》三天子都在彭澤,安得至此?今錢塘江乃北江之下流,雖自彭澤來,蓋眾江所會,不應獨取此一水為名。余意漸字即浙字,欽誤分為二名。酈元注引《地理志》:浙江出丹陽黟南蠻中者是已,即今自分水縣出桐廬號歙港者,與衢婺之溪合而過富陽以入大江,大江自西來,此江自東來,皆會于錢塘,然后南趨于海。然浙江不見于《禹貢》,以錢塘江為浙江始見于《秦紀》,而衢婺諸水與苕霄兩溪等不見于《水經》者甚多,豈以小遺之,抑不及知耶?余守錢塘,嘗取兩路山水證其名實,質諸耆老,頗得其詳,欲使好事類為一書,以補桑、酈之闕,會兵亂不及成也。

顏魯公《吳興地記》烏程縣境有顓頊?!秷D經》云:晉初衡山見顓頊冢有《營丘圖》。衡山在州之東南,《春秋傳》所謂楚子伐吳,克鳩茲至于衡山者也。今謂之橫山,或疑顓頊都帝丘,今濮州,是無緣冢在此。古今流傳雖不可盡信,然舜葬蒼梧,禹葬會稽,何必其都耶?今州之西南有杼山,亦隸烏程,其旁有夏駕山王村,相傳以為夏杼巡狩所至。杼,夏之七王也,禹葬會稽,則杼之至此固無足怪,庸俗之言未可為全無據也。越王勾踐本禹之后,蓋吳越在夏皆中國地,其后習于用夷,故商周之間變而為夷,豈真夷狄也哉?六合之大,自開辟以來迭為華夷,不知其幾變,如幽燕故壤淪陷不滿二百年,已不復名為中國矣。而閩廣隴蜀列為郡縣者,亦安知秦漢之前皆夷狄耶?

三江既入,震澤底定??资弦蕴檎饾桑幻馊粢员苯?、中江與南江為三江,在荊州之分漢、沱參流則別為三,在揚州之分因入于海則合于一,所謂北江者今丹陽而下錢塘皆是也,孔氏本未嘗至吳,故其解北江以為自彭蠡江分為三,入震澤為北江入海,不知北江本與震澤相通。以太湖為震澤,亦非是。周官:九州有澤藪、有川、有浸,揚州澤藪為具區,其浸為五湖。既以具區為澤藪,則震澤即具區也,太湖乃五湖之總名耳。凡言藪者皆人資以為利,故曰藪,以富得名,而浸則但水之所鐘也。今平望八尺震澤之間水彌漫而極淺,與太湖相接,而非太湖,自是入于太湖,自太湖入于海。雖淺而彌漫,故積潦暴至,無以泄之,則溢而害田,所以謂之震,猶言三川皆震者。然蒲魚蓮芡之利人,所資者甚廣,亦或可堤而為田,與太湖異,所以謂之澤藪,他州之澤無水暴至之患,則為一名而已。而具區與三江通塞為利害,故二名以別之?!队碡暋贩揭约榷榱x,是以言震澤而不言據區,此非吳越之人不知,而先儒皆北人,但據文為說,宜其顯然失之地理而不悟也。

三江與震澤相通者,或泄震澤而入海,或合震澤而入海,其一為吳松江,固無疑矣,其二不可名,今青龍、華亭、昆山、常熟皆有江通海,與震澤連,意必在其間。韋昭言浙江浦陽松江者,其妄固不待較。而王氏言入者亦不可為入海,凡言入于渭、入于河皆由之以往,言其終也。三江既自為別水,非有所從來,前既未嘗言入于海,不得直言入島,知入之為入海,但文適同耳,當如既陂、既澤、既導、既潴之類,各就其本水言之,既入若言由地中行也。凡傍海之江皆狹,非大江比,海水兩潮相往來,始至而悍激,則與沙俱至,既退而緩,則留其沙而水獨返,故不過三五歲既淤浸障塞,水不入于江則不能通于海,知澤受之而為害,若江水自由地中行,各分而入海,震澤安得有決溢耶?

侯公說項羽事《漢書》載本末不甚詳,高祖以口舌遠之,誠難能矣。然世或恨其太寡恩。余家有漢金卿侯長君碑云:諱成,字伯盛,山陽防人,漢之興也,侯公納策濟太上皇于鴻溝之厄,謚安國君。曾孫黼封明統侯。光武中興,玄孫霸為大司徒,封於陵侯,枝葉繁盛,或家河隨,或邑山澤。然后知高祖所以待侯公者亦不薄,唯不用之而已。漢初群臣未有封侯者,一時有功皆旋賜之美名,號曰君,有食邑,婁敬封奉春君,富貴衣食之。蓋所以待君子小人者不以私恩,皆高祖所以能取天下也。其傳至曾孫而得侯,尚高祖之遺意耶?《后漢?侯霸傳》:河南密人,不言為侯。公后但云族父淵元帝時宦者,佐石顯等,領中書,號太常侍。霸以其仕為太子舍人。蓋史之闕也。漢之遺事古書無復可見,而偶得于此,知藏碑不為無補也。

高祖終身不見侯公固善,然史不當遂沒其事。劉原甫嘗代侯公說項羽辭,其文甚美,原甫蓋精于西漢者也。然吾嘗謂太公、呂后在羽軍中二年,以兵相逃,遂一勝一負,略相當。高祖泰然示之,若不急于太公者,廣武之役方數之十罪,雖欲烹太公而不顧,此豈真忘其父哉?知羽未有勝我之策,而我有滅羽之計,羽必不敢害太公也。及殺龍沮,梟塞王欣,分韓信、彭越、黥布以王關東,厚撫軍士以收四方之心,形勢已成,羽寡援食盡,故以中分天下啖之,蓋察其為人仁柔而貪。仁柔則難于輕我,貪則利于分天下,其謀一定,然后遣使,一不中而再,其于太公殆直取之耳。侯公亦會是成功也,然茍非其人,亦不能成其意,此陸賈所以不能而侯公能之者。漢初從高祖者又有蕭公、薛公、樅公,史皆失其名,知高祖之養士以待緩急之用者非一途也。

東漢鄭均致仕,章帝賜尚書祿終身,時號白衣尚書。則漢致仕無祿也,唐制亦然,而時有特給者。

本朝宰相以三師致仕者,元豐以前惟三人:趙韓王太師,張鄧公太傅,王魏公太保。元豐末文潞公始以太師繼之。

范蜀公素不飲酒,又詆佛教。在許下與韓持國兄弟往還,而諸韓皆崇此二事,每宴集,蜀公未嘗不與極飲盡歡,少間則必以談禪相勉,蜀公頗病之。蘇子瞻時在黃州,乃以書問救之當以何術,曰:曲ろ有毒,平地生出醉鄉;土偶作崇,眼前妄見佛國。子瞻報之曰:請公試觀能惑之性何自而生,欲救之心作何形相,此猶不立,彼復何依,正恐黃面瞿曇亦須斂衽,況學之者耶?意亦將有以曉公,而公終不領,亦可見其篤信自守,不肯奪于外物也。子瞻此書不載于集。

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其長子邁俱行,與之期送食惟菜與肉,有不測則撤二物而送以魚,使伺外間以為候。邁謹守逾月,忽糧盡,出謀于陳留,委其一親戚代送,而忘語其約。親戚偶得魚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駭,知不免,將以祈哀于上而無以自達,乃作二詩寄子由,祝獄吏致之,蓋意獄吏不敢隱則必以聞。已而果然神宗初固無殺意,見詩蓋動心,自是遂益欲從寬釋,凡為深文者皆拒之。二詩不載集中,今附于此: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他日神游定何所,桐鄉應在浙江西。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家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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