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明王朝為例,其開國皇帝朱元璋在立國之初,便親自下令制定了整肅貪污的綱領——《大誥》,其中明確記錄了關于官員貪污案例的處決結果,隨之闡述了他對貪官態度、辦案方法和處置手段等內容,并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宣傳,以便令官員讀之后自律,民眾讀后自發檢舉腐敗。
然而,即使是像明王朝這樣下了如此大決心,如此大力氣,如此精確的措施,威力如此猛烈,也始終無法根除政權內部所出現的腐敗現象,以至于朱元璋在死的時候咬牙切齒,留下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感慨。那么,像其他王朝就更不用提了,隨著它們政權專制程度逐漸增大,其內部成員的權力也越來越缺乏約束,貪官之多,就連“野草”都難以形容了。
誠然,權力失控所帶來的腐敗現象,的確為歷代封建王朝帶來了覆亡的制度性因素,然而假如我們轉換視角,從金融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的話,就必然會得到全新的結論。
我們知道,一個國家的財政體系無論多么龐大,其基本構架仍然不能擺脫“收”與“支”這兩大部分,所謂的收,指的就是政府的各項財政收入,主要集中在田賦、工商各稅、戶稅等領域,簡單說就是入手的財富;反過來,所謂的支,指的就是政府的各項財政開支,主要集中于國防費用、戰爭費用、政府及皇室開支、公共事業建設等領域,簡單說就是出手的財富。
入多出少,政府的財政就有富余,入少出多,政府的財政就要出現赤字,難免捉襟見肘,所以無論是哪一朝代的國家管理者,都希望政府的財政狀況呈現出前一種形態,盡量避免入不敷出的情形出現。
不過,事情并不能總是盡如人愿,每年的收入總是會遵循一個定額,大致停留在一個固定的水平線上,而需要支出的財富卻存在著許多不可預計的因素,比如地震、洪水、旱情等天災、叛亂、起義、外敵入侵等人禍、這些無一不會導致政府當年的財政支出呈現激增的態勢,財政狀況就難免拆東墻補西墻,就難免要節衣縮食,甚至于干脆寅吃卯糧,選擇透支稅收的方法度過難關。
為了應對這樣的狀況,為了規避財政上可能出現的危機,歷代王朝的主政者莫不想方設法,以種種方略來為未來做鋪墊,而將這些方略歸結起來,無外乎“開源”、“節流”兩大分支而已。
所謂的“開源”,意指擴大財政收入,在這方面,封建王朝最常用的手法無外乎加大稅賦額度,新增稅賦名目等等,在這件事情上,皇權總是會與官僚體系取得一致認識,而當這兩種本來相互制約的權力合為一股時,就再也沒有力量能夠阻止它們,增加稅收也就不再困難。
不過盡管如此,卻不代表稅賦可以永無止境地增加,否則也就不存在出現財政危機的可能了。原因就在于盡管增稅的權力雖然沒有限制,但納稅人的承受能力卻是有限的,以無限的權力來對有限的承受力進行要求,其結果必定是使廣大民眾難于承受,最終激發廣泛的反抗情緒,引發大規模民變的發生。
正因為如此,比起前一種方法,封建王朝更樂于采用的方法是“節流”。
所謂“節流”,顧名思義,我們總是會下意識地認為就是“省錢”,就是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就是杜絕一切浪費,無外乎集中在一個省字上。其實,這樣的理解并不全面,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
除了“省錢”之外,節流還存在著另一層面的含義,這就是“存錢”;縱觀中國歷代封建王朝,無論其規模大小,時間長短,無不有著“存錢”的傳統——只要情況允許,只要財政上出現結余,國家管理者就會選擇將這些剩下的財富儲存起來,而“藩庫”、“太倉”等機構,正是為國家儲備財富的所在。
說了如此之多,那么究竟哪一種方法更有效呢?
答案是全部否定,如果這些方法確實有效的話,財政危機便不會出現,那些封建王朝也同樣不會覆亡,實際上,無論是兩種方法中的何者,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財政吃緊的狀況。
那么,有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呢?
答案是肯定的,這個方法就是在貨幣上做文章,即選擇大肆發行貨幣,發行大額貨幣,降低貨幣含金量、發行劣幣等等,通過貨幣作為媒介,從民眾的手中掠奪財富。然而,這樣的方法盡管會在一時之間迅速聚斂財富,卻會產生一個隨之而來的效果——貨幣購買力下降,由此引發的通貨膨脹、民不聊生,則更會導致大規模民變的發生。
歷史上,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仍然要算朱元璋建立的明王朝。
我們知道,明朝在進入末期之后,在北部邊境要面對蒙古部落的持續騷擾,東北部則要面對新興女真部族的強力挑戰,而在萬歷年間所發生的援朝戰爭,以及東部沿海持續不斷的倭寇禍亂,更是加劇了其實力的消耗,最終使得明朝在面對大規模民變的時候,終于無力鎮壓以至于覆亡。
正因為如此,軍事上的失敗,被認定為是明朝滅亡的最根本原因,在幾十年來的史學界研究中,這一觀點已經成為定論。然而我們不知道的是,明王朝在軍事上的失敗僅僅是表象,而蘊含在這個龐大機體內部的財政危機,才是導致整個巨人倒下的毒瘤。
根據我們對中國歷史的了解,對于一個國家而言,軍事上危機重重不可怕,西漢王朝立國之初,既要應對匈奴人,又要騰出手來打敗七個諸侯王的同時叛亂,仍然能安然過關;清王朝康熙年間,面對三藩之亂與臺灣鄭氏父子的大舉進攻,也得以獲得勝利,延續壽祚。
所以這樣看起來,最可怕的不是軍事上的危局,而是面對這樣的危局,毫無能力去著手解決,這種能力既體現在對形勢的判斷與把握上,也體現在對軍事計劃的保障與供給上,如果說前者是一個國家在危局中的軟實力的話,那么后者就可以稱之為硬實力。
那么,明王朝是否具備這兩大實力呢?前者屬于史學范疇,我們姑且不去討論,只在財政層面上論證一二。
按照《中國財政史》上面的說法,早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的時候,國家財政年收入僅僅為四百萬兩白銀,而每年的支出卻已經達到了四百五十萬兩,而這時距離王朝最后的崩潰,還有四十余年的時間。
央視熱門節目《百家講壇》在前一段時間,推出了一部《風雨張居正》的專題節目,通過節目我們了解到,張居正在執政期間,在經濟領域實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措施,由此為沉疴遍體的明王朝帶來了煥然一新的面貌;而在此時,這一次改革剛剛結束,明王朝的中興局面也還尚在維持之中,然而即使是在這種居恒無事、四海升平的情況下,財政尚且出現入不敷出的狀況,那么當國家一旦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其后果難以設想。日后曾有財政史專家專門研究過,如果能夠讓這種局面多維持十幾年的話,就足可以保證明王朝的財政狀況逐漸好轉,消化掉所有的財政風險,實現全國戰略的穩定。
可惜,上天并沒有給明王朝這樣的機會。
說到底,上天并不是無形的存在,它正是當時的政治形勢。
就當明朝君臣尚沉浸在“中興局面”所帶來的一團和氣里時,全國的民眾情緒已經呈現出沸騰之勢。而在此同時,來自遼東地區與女真族的戰事,就更加令局勢變得雪上加霜。
或許在當時的外族看來,此時的明王朝仍然是一個擁有強大實力與疆土的龐大帝國,它仍然控制著亞洲大陸上最大的一塊版圖,擁有數個屬國,儼然不可一世。
然而,看上去規模驚人,實力驚人的大明,其實缺的只有一樣,那就是錢。
想要維持這個巨大帝國的正常運轉,想要將與女真族的戰爭進行到底,或者說保證抵御女真族的不斷進攻,都是需要來自財政的強力支持。而事實上,明王朝絕拿不出這樣龐大的一筆錢來保證年度正常運行。
于是,這就相當于宣告了明王朝的命運——看著一大四大,實際上卻病入膏肓。
從萬歷四十六年開始,為了應付北部的戰事,明王朝開始逐步增加賦稅,然而這些新增的稅額,卻并沒有對財政狀況形成緩解,到1628年崇禎帝即位的時候,其財政赤字仍然維持在116萬兩的巨額之上。已有的稅賦收入,在時間上的遲滯與程度上的不足,顯然已經無法滿足財政的渴求,于是,為了把這塊虧空補上,已經無計可施的崇禎帝又開始在田賦上做手腳,嘗試著將已加9厘的田賦再加3厘,實現165萬兩的財政增收。
然而,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那樣,這種不斷加稅的行為,所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民眾的不堪忍受,由此帶來的民變已呈風起云涌之勢,更使得軍費飛速激增,如果一任這種情形繼續發展,勢必會令民眾更加激化,于是,為了暫時緩解這一勢頭,朝廷開始拖欠軍餉等應付賬款,僅到崇禎元年,所拖欠的軍餉就已經達到了520萬兩之巨。
我們知道,在尚未實行義務兵役制的時代,軍人服役的全部目的就在于獲取銀米以養家糊口,特別是在戰爭時期,這份報酬更是以生命為代價來獲得的,其對于軍人的意義之重大,絕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想象的。
現在,當國家開始拖欠軍餉的時候,無疑意味著對軍人心理上的沉重打擊,于是,在鎮壓民變的同時,越來越多的官兵搖身一變,投身于起義的陣營之中,將本已糟糕的形勢變得更加惡劣,到了崇禎十一年之時,由于戰事上節節失利,使得明王朝已經陷入了“不集兵無以平寇”的軍事危機之中。
集兵,就要養兵,就要給軍人發餉,就要為軍隊提供補給,可是錢又從哪里來呢?頗有雄心的崇禎帝在將所有可能的辦法嘗試了一遍之后,明王朝的財政困境仍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在崇禎11年之后,戶部幾乎已經沒有新進的收入,龐大的帝國開始面臨著“無餉以飽兵”的可怕局面。這時候,再次加稅增賦似乎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法,于是,崇禎帝只好再次“從善如流”,批準加派280萬兩的新稅。
最后的發展一如我們所知道的一樣,明王朝最終在內外交困之中陷入崩潰,無論在理財領域如何運作,都無從改變其最終的命運。由我們所觀察到的事實,證明了我們前面所提到的硬實力,其實是明王朝根本不具備的,而其遭受滅國之災,也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歷史真的就是這樣簡單的規律嗎?
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之中,眾多國家的君主、國家的管理者似乎從來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為財政增收的機會,然而這也導致了無數絲毫不知節制,不知與民休息的政府出現,從而造成他們習慣于將突發的財政開支一次性分攤到民眾頭上、造成他們樂于轉嫁財政危機而絲毫不留后路。類似于“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這樣風格的金融政策,一次次地出現在浩繁的史卷之中,構成了一個又一個悲壯的歷史結局。歷史學者譚伯牛在論及這一點時說:“貪風熾烈,所搜刮者莫非民脂民膏,民生困苦,日逾一日,卻不察隱患。”
想來這里所說的“貪風”,所指內容更大程度上應該歸屬到糟糕的金融政策,而非官僚體系的集體品質。而之所以造成這樣的情形,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皇權思想在隱隱作祟,認為由皇帝、由國家出面,向民眾借債來緩解財政危機、支持發展的做法實在是有損君威,卻忘記了這種金融化理財方法的優點——只要國債期限足夠長,就足可以將一次性的開支分攤到許多年中,讓每一年的壓力都降低到最小,讓民眾的負擔大大減輕,而其在財富上帶給民眾的回報率,則更是會促使民眾熱衷于此,令政府的融資借貸變得更容易。
歷史,的確蘊含著固定的規律,歷史更是一場不可違背規律而行的游戲,然而,歷史的規律卻是可以自行選擇的。所有的結局或命運,其實都在最初的選擇中,被確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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