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我六哥的死,對我是很大的打擊。他在我的兄弟中是我最好的朋友。
1914年我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費城后不久,我就幸運地住到故德瑞利區Goodrich家里。她家那時只有她這老太太和她的女兒,丈夫曾經在一家保險公司供職,早已過世。女兒是大學畢業生,比我大十歲,有對象在紐約。這家的房子是三層小樓,底層大房間是客廳,二樓臨街的一間好房子租給學生,已住有人,我住三樓一間小房子。老太太對我可以說很優待,總說我遠離父母,可憐。我也待她像母親一樣。我從1914年秋到1917年夏天畢業,都住在她家。我那時以為她們與政治不相干,其實那是錯誤的,她們只是不“玩”政治而已。她們常接待的朋友有兩家。胡適(1891—1962),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
張奚若(1889—1973),政治學家、愛國民主人士。曾任西南聯大教授、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部長,他曾建議新中國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名。
1917年夏天,金岳霖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1914年秋到1917年夏,金岳霖住在故德家,他了解了美國社會的許多情況,這樣的家庭在美國具有一般的代表性。
一家是一位律師,也是“怪”律師,他教我們唱歌,我現在還記得他教我們唱的一首歌。另一家也是母女倆,住得很近,差不多完全是那一家來做客,故德家從來不到那一家去。女兒一來就唱歌。我能裝模作樣地哼一哼的美國歌,除校歌外,都是從她那里學來的。1915年沒有什么特別,過去了。1916年袁世凱要做皇帝,我坐在故德家臨街走廊上大哭了一陣,沒有告訴她們。1917年夏天我畢業了,暑假沒有完我就轉學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去進研究院了。到了1918年,故德全家搬到芝加哥去了。故德老太太不久也去世了。
她們這一家是有特點的,這也就是說她們是有一般性的。她們有文化,可是不是文化人;她們有相當多的知識,可是不是要推動知識前進的知識分子;她們沒有多少錢,租房子給學生,可以幫助零用,可是她們也不靠房租過日子;她們沒有勢力,老太太娘家的侄子只是市政府的小職員,不是官。美國參戰后,女兒和一個臨時的海軍軍官結了婚,生了幾個男女??磥磉@個新家庭和舊家庭差不多。
那時候的美國,這樣的家庭何止千萬,所謂“白領子奴隸”就是這種家庭的人。他們可能在工廠工作,可是他們不是直接參加體力勞動的、穿著很厚的藍布褲子行動快速的工人,而是慢條斯理的普通人。這樣的家庭是那時民主美國的背脊骨。他們沒有他們自己的領袖,在近代最接近于他們的總統可能是第一次大戰期間的總統魏爾巽。這位總統在當選前是一個大學校長,在華盛頓衣冠楚楚的人當中難免有些土頭土腦,后來他到歐洲去當美國的議和代表,比較起來,差不多就成為鄉下人了。但是,在代表中曾有人想到要把世界變成一個對民主人民沒有危險的世界,可能正是他。當然他失敗了,他可能不只是失敗了,而且自以為成功了。這就不只是可笑,也可悲了。由第一章學商業轉學政治
話還是要說回來。我到美國去,開頭學的商業。這玩意引不起興趣,轉而學政治。
到了哥倫比亞大學,我著重選了兩門課,一門是比亞德的美國憲法,一門是鄧玲的政治學說史。前者不是簡單地講憲法的,而是講憲法的經濟理解。這門課不為學校的權勢所容,教授也只得辭職。我對政治學說史發生了最大的興趣,后來我的博士論文就是在鄧玲老先生指導之下寫的。這位先生的頭光得可以照人,嘴唇上兩片白胡子往上翹,出門時戴一頂圓頂硬殼禮帽(久矣乎不存在了)。冬天里在講臺上,在辦公室里都戴一頂中國式的瓜皮帽子。出門上街時,冬天里總是穿一件Chesterfield式的外套,夏天里他也穿一套黑衣服。喜歡講笑話。張奚若和我都在他的班上。老朋友張奚若可以說是不寫文章的,可是在那時候,他卻寫了《主權論沿革》一文,刊在上海印的《政治評論》上。我認為主權論仍應該強調,我們的憲法里應該有主權論內容。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有主權的,臺灣沒有,臺灣一直被美國的海軍、空軍包圍了,無法行使我們的主權。
畢業后,我轉而學習政治思想。我的博士論文就是寫英國一位政治思想家的政治思想(那時我反對寫中國題目,因為導師無法指導)。在1918年到1920年這一段時間之后,我就沒有離開過抽象思想。這一習慣形成之后,我雖然是一個活的具體的人,我的思想大都不能在活的具體的事上停留多少時候。這仍然是基本事實。
上面我曾提到我反對留美學生在寫博士論文時寫中國題目,尤其不要用英文寫古老的中國古文格式文章。有一位先生用英文翻譯了“閔予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教師說:“我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要知道那個,干什么!”這里說的是七十多年前的事,現在這類的事想來沒有了。
在1918年或1919年哥倫比亞大學也起了變化。Charb Beard和Jame Robinson不滿學校的陳舊辦法,在市中心設立了一所研究社會的新學校。這個學校請了三位英國人來講學。第一位是最年輕的,已經在哈佛大學講學的拉斯基。他可能比張奚若還小一歲??墒?,張奚若非常之佩服他。第二位是從英國請來的瓦拉斯(Graham Wallas),費邊運動中心人物之一。我覺得這個人非常之可親??磥磉@些英國學者和美國學者不一樣。徐志摩(1897—1931),詩人,曾任北京大學教授,1931年因飛機失事遇難。
金岳霖和張奚若、徐志摩同在美國留學,后又一同到英國。他們的希臘文似乎是家常便飯,瓦拉斯每年暑假要讀一遍柏拉圖的《共和國》。最后來講學的是拉斯基的老師巴克(Earnect Barker)。這為我們“三個人”以后到英國去,打下了基礎
這里說的“三個人”,除張奚若和我之外,加了一個徐志摩。他和我們很不一樣。頭一點是闊,我只有60美元一月,張大概也差不多。徐是富家子弟。他來不久,就買了一套72塊美金的衣服。不久褲子不整了。他不知從哪兒借來了熨斗,燙褲子時和別人爭論,把褲子燙焦了一大塊。只得另買一條灰色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