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淦昌和他的時代(4)
- 王淦昌傳(共和國科學拓荒者傳記系列)
- 郭兆甄
- 4003字
- 2015-05-11 12:10:12
盡管邁爾提醒他,戰后鐳的市場價格數十倍于昂貴的黃金。但他不被那聳人聽聞的昂貴嚇住,極重義氣的盧瑟福還是四處奔波,籌集了幾百英鎊,幫助維也納鐳研究所緩解通貨膨脹造成的危機。
盧瑟福非常珍視科學家之間的友誼。戰爭期間,他堅持通過中立國投信給他的在德國和奧匈帝國的朋友和學生。某政客告誡他勿引起通敵之嫌。他誠笑道:“你們需要樹敵,我需要交友,物理學家需要國際大家庭的團結互助共求發展,我們絕不會聽從行政命令變成彼此仇視的敵人。”他照樣寫信,照樣寄信,尤其加強與他的忠實的老助手漢斯·蓋革之間的聯系。
吳先生幾乎每上一課,都要評價一位科學家某個富有性格特征的故事。王淦昌感悟到,先生不僅教大家做學問,也教大家做人。日后,王淦昌在抗日戰爭中無私關懷友人與學生的事跡,堪稱楷模。
理論課如此,實驗課亦然。吳先生做起實驗來,確實與心靈手巧的工廠師傅毫無二致。當你看到他用鋸子和斧頭加工木材做起X光裝置護欄時,你會以為他是個走村串鄉的木匠;但他一用煤氣或氧氣火焰拔制石英絲,安裝康普頓靜電計時,他就是你心目中的玻璃器皿廠高級技工了。事實上,先生確實手把手地教大家掌握了燒玻璃的火候和吹玻璃的技術。據說,他為了提高“實驗技術”曾二度赴美,再跟康普頓教授學藝。
吳先生當然也在實驗課里講康普頓。一天,當有人問起他如何維護康普頓效應的船時,他笑道,如果康普頓先生的船當真有破綻,那也用不著我去修理。康普頓本人就是個能工巧匠。有個鄉鎮小廠的廠主看到他制備的燒杯和試管后,曾想高薪聘請他當高級技師,他開玩笑要那個廠主出價后,說:“先生,您買不起世界的,而我那個試管,可是能容納一個小宇宙呢。”他講了這個小段,即要求學生們選修工學院和化學系的課,要求大家學會制圖、車鉗工工藝,研究電工學、化學熱力學。他說,康普頓教授正是精于那些學科,才能成為實驗大師。
吳有訓先生的實驗課,給王淦昌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吳有訓》一文中寫道:“吳有訓教授還十分重視用實驗演示來幫助學生理解講課的內容。”他和他的學友難忘,吳先生在大課堂上拉一根長繩子,通過等距離吊在長繩下的8個大號電池的相繼擺動演示,幫助他們理解“振動與共振”的情景。
日后,當猶太裔著名物理學家邁特內教授看到王淦昌巧手做實驗設備,當皮埃爾·居里夫婦看到錢三強吹玻璃試管的高超技藝,當他們得知,他倆都是康普頓效應維護者吳有訓的門生時,就更驚贊他們高超的實驗技術了。
吳有訓先生從1928年8月到1929年夏,只教王淦昌一年多時間,但這期間的師生情誼,對王淦昌的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他在教學過程中,發現王淦昌在理論上有很高的悟性,更是有一股披堅執銳的鉆研勁頭。王淦昌做起實驗來,也是心靈手巧,嚴肅認真,周到細致,不放過一點細節,就連做實驗記錄,也是一絲不茍。人們如此評論王淦昌:“吳有訓作坊里的高徒。”
于是,這位以慧眼識才著稱的物理學界泰斗,決定用“通過實驗接受近代物理學”的方式培養王淦昌。在他畢業時,邀他留校做實驗與教學的助手,并且要他做一項重要的課題實驗,使他嶄露物理天才的華光。
一份優秀的實驗報告
王淦昌畢業前一年,二女兒誕生,大哥甚喜,起名為王韞明。從慧明到撮明,都包含著她們大伯父的希望,而王淦昌仍專注于學業,他似乎并不怎么顧家,也無暇顧及家庭生活。對于家庭,他像個粗心的園丁,種了樹,卻忘了看開什么花,結什么果,及至1930年大兒子出世,他也顧不上,還是由孩子的大伯起名,叫王懋基。三個兒女在五年之內接連來到支塘鎮那座庭院里,吳月琴多么希望夫君畢業后能作為家庭的主要支柱,陪伴她養育兒女呵。但她這時已經了解丈夫的志趣。這位賢淑的江南秀女只能抑制渴望,帶著三個兒女,默默地生活。命中注定,她這一生完全是為著成全丈夫的。
正是蓮荷滿池,綠柳成蔭的夏季,清華大學物理系首屆大學生畢業了。四年的寒窗苦讀終于結出豐碩成果。教師興奮,學生激動,個個都像弦上的利箭,隨時準備射向新的目標。王淦昌鄭重接過方形博士帽,聽完校長的訓話后,被吳老師叫到辦公室談話。吳老師告訴他系里需要人才,他自己亦缺少助手,決定將他留下來當助教。盡管王淦昌渴望出國留學,但對校方的決定,尤其是尊師吳老師的信任,他不能違背。初出茅廬的他,只覺得肩頭沉甸甸的,他決心繼續跟吳老師學習,做研究工作。
不久,王淦昌從吳教授那里接受一項新的科研題目,即“清華園周圍氡氣的強度及每天的變化”。這個題目涉及氣象知識和實驗方法,當時在國內尚無人涉獵。1902年至1904年,德國的物理學家埃耳斯特和美國特耳發現了大氣中的放射性氣體,繼之,人們在大氣放射性與氣象條件的相互關系方面做了大量研究。為了使這種關系形成一個明確概念,需要在世界上盡可能多的地方從事此項實驗工作。吳有訓教授認為中國物理學家也應該在這個領域作出自已的貢獻。這項研究的目的就是要透徹研究北平附近氣象因素對大氣放射性的影響。
實驗開始前要做許多準備工作。吳老師帶著他鉆圖書館査找資料,有些是原版外文期刊,還要逐段翻譯,這對王淦昌來說既有趣又是極好的鍛煉。實驗用的靜電機是從清華機電系的庫房弄來的,自然是吳教授出面辦的交涉。實驗開始了。
時值初冬,氣候寒冷〇王淦g每天都在9時之前,把長6米,直徑0.5毫米的裸銅線呈水平狀架到實驗室外5米高處,用蠟桿使它絕緣,用靜電機使導線帶有3000伏的電勢。上午11時,把架在空中的裸銅線仔細地繞在一個線框上,當靜電機停止工作兩分鐘后,再把線框放入金葉驗電器的絕緣箱內,通過顯微鏡讀出金葉的放電率。在實驗過程中,記錄下該天上午大氣壓、氣溫、風速、風向及云的性質、分布等。
氡氣,符號Rn,是一種放射性元素。它在不同的氣溫下表現出不同的狀態。吳有訓,這位實驗物理學大師、中國近代物理的先驅者,正是希望通過實驗的方法來引導王淦昌,啟發他獻身科學的堅定信念。這個題目顯然在清華、在中國也是首例,能否獲得預期的實驗效果,吳有訓在期待著。
初冬的北京氣溫已降至零下,枯草凝著寒霜,湖面結著薄冰,清華園地處郊外就更冷得多了。王淦昌每天冒著嚴寒在室外重復著架線,繞線,觀察,記錄賊驗,既煩瑣枯燥,又需要有敏捷而熟練的技巧,有時手指凍得僵硬卻仍然堅持著,堅持著。為了觀測云的形狀和性質,他還背熟了許多農諺和歌謠。一次,夜晚媳燈就寢之后,他仍默念那些氣象諳語,禁不住念出了聲:
天上鉤鉤云,地上雨淋淋;
天上鯉魚斑,明天曬谷不用翻;
魚鱗天,不雨也風顛;
一塊烏云在頭頂,再大風雨也不驚;
同寢室的另一同事聽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以為他夢囈,忙起身推他,待開燈一看,原來他瞪大雙眼根本未睡,還在思考那個課題呢。此事傳到了吳教授的耳朵里,他深表贊賞。
這樣艱苦的科學勞動從1929年初冬到1931年的初春,共進行了6個月,他經受住了6個月的嚴峻考驗,得出了北平上空大氣放射性,如:大氣壓、風向、風速、云的性質與分布等大量數據,以及大氣放射性的平均值-5,最高值的按月變化情況,并寫出了論文。
《北平上空大氣層的放射性》是清華大學用試驗報告形式寫出的第一篇優秀論文,吳有訓先生對他出色的工作成績和成果表示非常滿意。一年后,當王淦昌考上德國柏林大學做研究生時,竟然看到自己那篇論文被翻譯成英文發表在清華大學論文集的第一期上。他既驚喜又感激,他完全懂得葉、吳兩位老師育人的一番苦心。
就在他寫出論文當年的夏天,他考取了江蘇省公費留學資格,這都是由于葉企孫、吳有訓兩位教授的引導和安排,給他鋪開了通向德國留學的路。
這兩位教授,不僅教學生做學問的好方法,更是教學生如何做人,給學生指出人生崇高的價值取向。這樣的教師,無疑是人生最偉大最值得信賴的向導。
王淦昌在省城應試后,回家鄉常熟走親訪友,做出國準備。大哥舜昌這時已在縣城建造了一個單家獨院,一幢二層洋樓立在花團錦簇之中。竹影橫窗,房里的光線被樹蔭染綠了,庭院更是顯得恬靜幽雅,而開在街上的王家藥店,門庭若市。大哥不忘父名與家風,生意做大了,富了,仍以仁待人,眾口皆碑。
兄弟住分家不分心,大哥一如既往關心小弟家的生活,每月資助吳月琴和三個侄兒女30塊光洋,又為剛出生的侄兒起名為王懋基。大哥對淦昌,更是寄予厚望,勸他離鄉前,去游虞山,再看一看那山上的鐵琴銅劍。
大哥說:“你這一去,遠離鄉土,東洋人面前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尤其是故鄉的文化典籍,名人掌故,多知道一點好,跟人家交談起來,不會缺少資本,也可使自己和故鄉的親情不斷。”
大哥還說,我們常熟的文化名人多,就是外省外地的人,也來此地寫書作畫,清代《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就曾在這里研墨寫書。他寫的書,留有墨香,作的畫不被蟲蛀,多年了色彩依舊,宛若新作。他說,眾人屏息凝神,四周一片寂靜。然后他又說,聽啊,神仙來了,神仙來彈琴了。這時,就聽見山間的泉水叮叮咚咚,嘩嘩啦啦,由遠而近響起來。嘿,要是再在山間的茅廬住上一夜,就說不定能聽到幾闋古曲呢。再到黎明,晨光照進窗戶,你就會看到銅劍出鞘……大哥說得津津有味,王淦昌聽得如癡如醉。不覺已到下午時分,天色向晚,吳月琴照例端上可口的飯菜。5歲的慧明和3歲的韞明也都能上桌和大人一道吃飯了。唯有襁褓中的幼子,渾然不知地撒泡尿就躺在父親懷里熟睡了。吳月琴將孩子接過去,讓丈夫好生吃飯。是夜,大哥又說了些關懷的話,便返回自己家中。屋里靜下來后,王淦昌望著剛剛從廚房洗罷手出來又奶孩子的妻子,心里不禁涌動一股難言的激情,但這時的他,才23歲,還醉心于學業呢,尚未懂得如何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只問妻子,你帶三個孩子,累不。
妻不說累,只柔聲道,我心甘情愿。他便聯想到,但凡做人母親,都這般心甘情愿地以全部的愛哺育后代。唯其如此,母親是人間最偉大的人。
王淦昌對吳月琴愛到敬重了。是夜,他與妻徹夜長談。
吳月琴輕嘆一聲,說,你放心走吧。
翌日,王淦昌去楓塘灣拜謁列袓列宗和父母的靈位,去了外婆家,便去乘船了。還是那條烏篷船,還請龔大哥撐船搖櫓,在咿呀咿呀的櫓聲中,船兒緩緩遠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