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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跋涉在歐洲大陸上(1)

雅克布爾赫尖塔遐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歐洲的哥廷根比天國還更幽靜而高邈。世界的科學天才,幾乎都想聚集到那天國一隅。在那座聳立著高高的歌德式雅克布爾赫尖塔的小城里,科學巨星們有時漫步在喬治亞·奧古斯塔大學的幽徑上,有時坐在小咖啡館里品茗沉思,有時郊游于綠茵場細聲交談。夜空里閃爍著愛因斯坦的神思,日月中放射出玻爾的奇想。這座小城因為有了這樣的科學泰斗,人們盡可以稱之為太陽城、月亮宮。在學者們心中,她與羅馬教堂同等神圣;而玻爾創立的自由平等討論的學風,又使欺行霸市者愧躲羞逃;被此學風凈化的小城,恐怕連樹木花草,也會在自由的氛圍中放出奇光。正是這座城里的天才們,影響了20世紀的人類生活。他們的天才之光,甚至已貫穿時間的云層,投射到未來的世界中去了。

王淦昌正式就讀柏林大學之前,先到哥廷根學習半年。他是向他的導師邁特內提出申請獲準后才來的,因為他初到柏林這世界一流大學,恐怕自己的理論知識跟不上實驗工作的需要,迫切需要學習,況且他的導師葉企孫應邀在那里作學術演講,介紹中國的物理教學與研究活動的狀況,這對他是個絕好的學習機會。

20世紀初的二三十年間,科學家們被新思維激發起近似瘋狂的探索熱情。一旦有人提到某一個新領域,他們都要一擁而去,那種熱衷開墾處女地的現象,也吸引著來自東方文明古國的師生。他們來到哥廷根時,大洋彼岸的美國著名學者,早已逆著哥倫布的航向來到這塊“舊大陸”了。

一天傍晚,葉企孫教授引導王淦昌在威廉·韋伯街散步,一邊觀賞一幢幢教授們豪華的住宅,看那在夕照中的好像什比茨維爾風景畫似的爬滿了紫藤和鐵線蓮的樓墻,一邊談論當時最熱門的物理課題,當講到給哥廷根帶來自由風氣的美國富豪學者的幾則趣聞時,教授駐足望他,問道:“美國學者自稱他們是與哥倫布航向相反的英雄,那么,你呢?”

王淦昌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師的問題,心里卻是明白他來歐洲這一科學活動中心的目的,也是要發現一片科學的新陸地。

“你也要當英雄,要在當代科學前沿占領一席之地。”葉企孫教授鼓勵他。

這一夜,他望著高高聳立于城中的雅克布爾赫尖塔的黑影沉思。一顆星,嵌在尖頂上似的,向他投來神秘的眸光。

初到異國,幾分激動又有幾分膽怯。語言和生活習慣都不熟悉。他租了一間房屋,德國房東老太太對這位來自遙遠中國的年輕人關懷備至。他學習異常緊張,每天早出晚歸,夜晚無論他回得多晚,老太太都為他開房門。德國的冬天異常寒冷,而他卻不會燒壁爐,房東老太太便親自為他燒好壁爐,當他帶著滿身雪花回到屋里時,頓覺一片暖融融的春意。

德國家庭的氛圍,既有康德唯心辯證法的冷靜,也有費爾巴哈唯物論的熱情。王淦昌極為敬重這位做事有條不紊、周到細致的房東太太。每次得到她的關照,總是恭敬驢一聲“謝謝”。

老太太見他總是那樣彬彬有禮,似乎怕多領受他人的關懷,便笑著講:“您是需要關懷的,先生。我也需要您的友誼。您若不想與我們這樣的人家親近,您就會住進威廉·韋伯街的別墅,或者租用海茲馬列爾一蘭德街的花崗巖樓房。”

王淦昌聽說,富有的英國人迪拉克和美國的羅伯特·奧本海默,曾租用一幢用花崗巖建造的別墅,那座別墅面對著卡爾·弗里德利希·高斯工作過的天文臺。有人開玩笑說,那兩位富豪學者之所在太豪華了,以致紫藤與鐵線蓮都不敢爬上漂亮的石墻。

其實,住在那兩條街上的富豪學者也罷,著名教授也罷,他們都不因經濟地位高低而隔閡學術交流。你即使貧困得像個乞丐,只要你帶著創見半夜去敲響豪門,說,先生,我有個新發現,那求知者就會驚喜得不顧穿上豪華的睡衣急忙打開房門,把你當作富翁迎進客廳。

因為云集到哥廷根來的學者,都為求知而來,學者們對于先知先覺者的敬重,甚于對天帝的崇拜。也是為了求知,他們都以真摯的友誼鋪設溝通思想的橋梁。在哥廷根,你絕對感覺不到國界的限制,甚至在威廉韋伯街,你隨時都能看到各國學者在小酒館里談論學術問題。那從他們嘴里噴出的煙霧,彌漫了酒館。若有未能解決的方程,他們就寫在桌上,囑老板留著,明天再來研究。在那兒,只要誰有“剎那間閃現的思維火花”,都會引得各國學者驚喜萬分。

王淦昌多么渴望與那些國際職業團體友愛相處,共同研討問題。由于語言障礙,他常感到孤單。因此,他請求房東太太教他德語。

“語言不通,等于沒有與友鄰交往的路。”他苦向她訴求。

房東太太熱情答應他:“好吧,我的朋友,如果您也能教我漢語,我們將能走進彼此的心里。”

從此,房東一家人都熱心教他學德語。房東太太的小孫女也成為他的德語老師。那個“小教師”很熱心,一有空就教他,

甚至念海涅的詩和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給他聽。他自然抓緊一切機會學習,即便在路上遇見幾個玩耍的小孩,也要向他們學一二句。

當然,他也常常向葉企孫先生請教如何運用德語語法,以及德語和法語英語的異同點。此期間,葉企孫教授為了幫助王淦昌更有效地利用這一短暫的進修時間,常常約他到自己的住所晤談,與他討論量子力學問題,并且告訴他,威廉韋伯街小酒館里又閃現何種新思維的火花,哪位教授有何領先成果,不斷激發他去探索科學前沿課題。于是,他選修了玻恩的熱力學、米澤斯舍(R.Vonmises)的概率論、海特勒的量子力學,還聽過諾特海姆(Nordheim)的固體物理課,也聽過幾堂弗蘭克(J.Franck)的課。學習的最大障礙是語言,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學。半年之后,他見到邁特內教授時,已能較為流暢地用德語會話了。

邁特內甚為驚詫地說:“天呵,如此這般,你大概常常進威廉韋伯街的小酒館去吧?”

他謙虛地回答導師:“我只是借到一把鑰匙,還未能爬上雅克布爾赫尖塔塔頂上去呢。”

翻越威廉皇家宅院的圍墻

王淦昌來到德國柏林大學,本來是要求做蓋革(H.Geiger)的研究生,但蓋革已有四名研究生,于是才改做邁特內(L.Meitner)的研究生。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應邀來到邁特內的辦公室等候,心情既興奮又有點焦灼不安,企盼著和導師的第一次會面。

墻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分分秒秒都牽動著他的心。當邁特內在幾位年輕人的簇擁下走進來時,他立即站起來迎上前去,眼前仿佛有道璀璨的陽光,令人目眩。這位身材矮小,身著白色工作服的中年婦人,分明頭一次相見,卻又感到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立即上前深軸一躬,向教授問好。邁特內向他伸出自已的手,王淦昌握著導師的手,那樣溫暖柔軟,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邁特內是柏林大學第一位女教授,蜚聲世界物理學界。她是一位追求人生最高目標,志向不移的猶太裔女子。任何傳統羈絆,都不能阻止她闖進只有男生課椅的大學課堂。因為,在她前面有個瑪麗·居里。既然波蘭女子能進入高等學府,她,邁特內,一定要做猶太民族登上科學圣殿的第一個巾幗。愛因斯坦(A.Einstein)曾稱她是“我們的居里夫人”,并認為“她的天賦高于居里夫人”。她執著地學習榜樣,但決不循規蹈矩進入人家的宮殿,而是另辟溪徑,到達榜樣們未涉足的科學領域,成為聞名遐遂的猶太女物理學家。

這時,希特勒的黨徒們還未掀動法西斯的狂飆。從康德·路德維希、費爾巴哈時代聚斂的沉靜的哲思,仍像晨霧,籠罩著這片人才薈萃的國土。達列姆小鎮里的這座高等學府,更是一片幽謐的圣地。她比神圣的天國還更沉寂。

時間宛若飄落的金葉,風,再不能搖響樹枝。

嚴冬思考著邁進學府,

悄然帶來暗夜與黎明。那遠離喧囂塵世的天仙,愛在這兒開啟心靈之門。

在達列姆,他見不到一個中國同學或同胞。一切音響都隔絕在研究室的圍墻外面。也許只有試管里的沸液,為他吹奏天籟的妙曲。或許粒子的徑跡,是供他伴讀的樂譜。那美妙的束流,是沿著智慧樹的脈管直至樹冠,枝頭上驟然開放出奇葩了!面對新奇的發現,他竟像輕握愛妻之手,依依不舍地傾訴衷情。化開層層堅冰,去探索春心的奧秘。科學又以美的吸引力,導引他走向新的境界。

他,忘了時間。

時間,卻不忘在夜間10時鎖上研究室的門。

每當夜神緊閉世間的秘密之后,他不得不翻越“威廉皇帝的圍墻”,回自己的宿舍去。于是,圍墻外面的積雪上,總是留下他深深的腳印。

因此,達列姆居民每早最先發現的,大概是王淦昌的足跡。也許,邁特內教授也有所發現。這位最能辨識科學前沿課題的女物理學家,不可能不望見,在通往科學高地的蹊徑上才著中國驕子的背影。她曾不止一次地贊賞王淦昌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贊賞他對實驗物理的特殊興趣和異乎尋常的敏銳。

倘若這位深受愛因斯坦贊美的猶太裔教授的評價,日后化作支持王淦昌的實際行動,如果王淦昌關于校驗玻特某種強輻射的實驗訴求,不被她的偏執拒絕,那么,師生倆的這段歷史,將是科學史上最輝煌的一頁。

達列姆的遺憾

就在這年,王淦昌先后兩次在柏林大學校本部參加了意義深遠的物理討論會。知道玻特及其學生貝克爾以前做的一個實驗,用放射性釙所放出的a粒子轟擊輕元素硼和鈹,發現了很強的貫穿輻射,它能穿透10厘米厚的鉛而強度減弱得很少,他們把這種輻射解釋為y輻射(波長極短的電磁波)。這一奇異現象引起了科學家們的重視,他們重復做這個試驗,得出了同樣的結果,他們證明玻特一貝克爾輻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Y射線組成的。王淦昌先后兩次在討論會上聽了科斯特斯有關這一問題的報告后,認真思索著這個問題。其實王淦昌早就知道,他的導師邁特內早在1922年就對Y輻射的性質做過一系列的研究,所以科斯特斯報告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反復思考,總覺得Y福射果真具有那么強的貫穿能力么?值得懷疑。他想,玻特在實驗中用的探測器是計數器,如果改用云霧室做探測器重復玻特的實驗,是會弄清這種貫穿輻射的性質的。

討論會后,他匆匆出門,跳上一輛順路馬車,請求車夫頻頻加鞭直奔達列姆小鎮。到了導師府第庭院,才想到導師不是也參加了討論會么?他竟先于邁特內教授回來了。后到的導師,請他進屋,坐在書房里聽他陳述他對玻特及其他學者的實驗結果的歧見。他認為科斯特斯的報告也值得懷疑。

邁特內奇怪地望著他笑。

他敏銳地感覺到導師認為他是癡人說夢話。從這位猶太才女的眼神里,他讀懂這樣的意思:你來柏林不到半年,還沒有足夠的知識去懷疑玻特等大師們的理論與實驗呢。

但是強烈的好奇心,鼓起王淦昌的勇氣。他明知玻特也是當時的物理巨人,還要像頑童那樣,想看看這座大山背后真實的物理現象。

他問邁特內:“教授您從1922年起就進行T射線性質的研究,您大概不會認為玻特與貝克爾的發現,僅僅是硬Y射線吧?”

“我想,其他人的實驗也已證實,玻特一貝克爾的輻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Y射線組成的。”邁特內不以為然地回答。

王淦昌敏銳的思維,卻還緊緊抓住所謂的“硬Y射線”和“高能量的Y射線”的現象,想探究這種特異現象的性質。

他說,巨人往往看不見其背后的東西,也對他身影下的東西熟視無睹。

“那么,王,你想怎樣發現巨人身影下的寶藏呢?”邁特內下意識地垂眼看一看美光閃爍的胸針。

王淦昌說:“玻特在實驗中用的探測器是計數器,我想,如果改用云霧室做探測器重復做玻特的實驗,會弄清那種硬輻射的性質。”

“重復?”邁特內搖搖頭。

這位已屆“知天命”之年的著名物理學家,似乎已知一切而對此項實驗興趣索然。或者,她不肩于重復玻特的實驗?她漫不經心地搶著綠寶石胸針,如同隨隨便便摸一枚普通的紐扣,并不覺得寶貴。當她笑著搖搖頭時,王淦昌只好帶著他的建議告辭。

他踏著街上的殘雪沉思著:教授對那束貫穿力極強的射線為何無動于衷呢,難道她對奇異的物質現象失去敏銳感了么?人呵,千萬別把你的身影變成禁地。

雪凝寒冰,潔白而清冷。街旁的樹,那將爆未爆的葉芽在隱隱萌動其春意。達列姆小鎮是愛沉思的,微微寒風,也像一路思索的學者輕輕路過,街道異常沉靜。在這個小鎮生活的外國人,無不感到這是康德的德國。

王淦昌的思辨卻是活躍的。他不僅能走出巨人的身影,更能超越自已的身影,他不僅要看清巨人面前的天地,更想了解大山背面的世界。他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迷于物理現象,一定要透過現象去探究它的性質。回到住處,他仍在想,想多年來科學家們關于不帶電粒子的推測,想盧瑟福1920年的一個預言……他浮想聯翩,想到半夜,仿佛望見微風拂動樹冠時,樹上露出半熟的圣果。那棵神樹離他不遠,它火一般地燃燒著,立在明黃的坡頂上。于是,他第二次去向邁特內陳述己見,要求借用師兄菲利普的云霧室,重復玻特一貝克爾實驗。他認為每種物質都有其特定的量,用硬射線或高能量射線來解釋玻特一貝克爾以及其他同類試驗的結果說不通,他懇求道:“請允許我用一用菲利普的云霧室……”

這一次,邁特內像圣母那樣,溫婉地微笑著打量他:“你很聰明,何必重復他人的試驗呢?自己開辟新路吧,那樣,你會到達另一座山峰。”“不不王淦昌力圖把他的計劃講得清楚些,“我不是要重復玻特的試驗,而是要用另一種手段另一種方法實驗。如果這樣,將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我認為,那種現象不是強Y射線,不是的。物質的極端現象,意味著那不是原物質的重復現象,那是另一種物質,是比y射線穿透力更強的物質。”固執的邁特內瞥他一眼,即收斂笑容。烏云,終于遮蔽了初露的天才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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