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死魂靈(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俄)果戈理
- 7895字
- 2015-04-21 05:29:23
省會NN市的一家旅館的大門口,跑進了一輛講究的、軟墊子的小小的篷車,這是獨身的人們,例如退伍陸軍中佐、步兵二等大尉、有著百來個農奴的貴族之類——一句話,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紳士這一類人所愛坐的車子。車里面坐著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卻也不難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說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輕了。他的到來,旅館里并沒有什么驚奇,也絲毫不惹起一點怎樣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館對面的酒店門口的兩個鄉下人,彼此講了幾句話,但也不是說坐客,倒是大抵關于馬車的。“你瞧這輪子,”這一個對那一個說,“你看怎樣,譬如到莫斯科,這還拉得到嗎?”——“成的,”那一個說,“到凱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凱山怕難。”那一個回答道。談話這就完結了。當馬車停在旅館前面的時候,還遇見一個青年。他穿著又短又小的白布褲,時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產的別針連起來的,針頭上裝飾著青銅的手槍樣。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風吹去的小帽時,也向馬車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
馬車一進了中園,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國客店里慣叫作伙計的,來迎接這紳士。那是一個活潑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樣一副嘴臉。他一只手拿著抹布,跳了出來,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長的常禮服,衣領聳得高高的,幾乎埋沒了脖頸,將頭發一搖,就帶領著這紳士,走過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樓上看上帝所賜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因為旅館先就是極其普通的一類,像外省的市鎮上所有的旅館一樣,旅客每天付給兩盧布,就能開一間幽靜的房間。各處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窺探,通到鄰室的門,是用一口衣櫥擋起來的。那邊住著鄰居,是一個靜悄悄、少說話然而出格的愛管閑事的人,關于旅客及其個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興味。這旅館的正面的外觀,就說明著內部:那是細長的樓房,樓下并不刷白,還露著暗紅的磚頭,這原先就不很干凈的了,經了厲害的風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樓上也像別處一樣,刷著黃色。下面是出售馬套、繩子和環餅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確切,還不如說是窗上的店吧,是坐著一個賣斯比丁[1]的人,帶著一個紅銅的茶炊[2],和一張臉,也紅得像他的茶炊一樣,如果他沒有一部烏黑的大胡子,遠遠望去,是要當作窗口擺著兩個茶炊的。
這旅客還在觀察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行李搬進來了。首先是有些磨損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見就知道它并不是第一次走路。這箱子,是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抬進來的。綏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爾希加是三十來歲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舊了的寬大的常禮服,有著正經而且容易生氣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樣的鼻子。箱子之后,搬來的是樺木塊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對靴楦和藍紙包著的烤雞子。事情一完,馬夫綏里方就到馬房里整理馬匹去了,跟丁彼得爾希加就去整頓狹小的下房,那是一個昏暗的狗窠,但他卻已經拿進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帶去了他獨有的特別的氣味。這氣味,還分給著他立刻拖了進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裝著侍者修飾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這房子里靠墻支起一張狹小的三條腿的床來,放上一件好像棉被的東西去,蛋餅似的薄,恐怕也蛋餅似的油;這東西,是他問旅館主人要了過來的。
用人剛剛整頓好,那主人卻跑到旅館的大廳里去了。大廳的大概情形,只要出過門的人是誰都知道的:總是油上顏色的墻壁,上面被煙熏得烏黑,下面是給旅客們的背脊磨成的傷疤,尤其是給本地的商人們,因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們總是六七個人一伙,到這里來喝一定的幾杯茶的;照例的煙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掛著許多玻璃珠的烏黑的燭臺,侍者活潑地輪著盤子,上面像海邊的鳥兒一樣,放著許多茶杯;跑過那走破了的地板上的蠟布的時候,地板就發跳、發響;照例是掛滿了一壁的油畫。一句話,就是無論什么,到處都一樣,不同的至多也不過一幅圖畫里有乳房很大的水妖,讀者一定是還沒有見過的。和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從什么人,從什么地方弄到我們俄國來的許多歷史畫上,也可以看見;其中自然也有是我們的闊人和美術愛好者聽了引導者的勸誘,從意大利買了回來的東西。這位紳士脫了帽,除下他毛絨的紅色的圍巾,這大抵是我們的太太親手編給她丈夫,還懇切地教給他用法的;現在誰給一個鰥夫來做這事呢,我實在斷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罷了,我就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圍巾。總而言之,那紳士一除下他的圍巾,他就叫午膳。當搬出一切旅館的照例的食品——放著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兒的白菜湯,還有腦子燴豌豆、青菜香腸、烤雞子、腌王瓜,以及常備的甜的花卷兒,無論熱的或冷的,來一樣,就吃一樣的時候,他還要使侍者或是伙計來講種種的廢話:這旅館先前是誰的,現在的東家是誰了,能賺多少錢,東家可是一個大流氓之類,侍者就照例地回答道:“啊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爺!”恰如文明了的歐洲一樣,文明的俄國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們,在旅館里倘不和侍者說廢話,或者拿他開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這客人也并非全是無聊的質問,他又詳細地打聽了這市上的知事、審判廳長和檢事——一句話,凡是大官,他一個也沒有漏。打聽得更詳細的是這一帶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們每人有多少農奴,他住處離這市有多么遠,性情怎樣,是不是常到市里來;他也細問了這地方的情形,省界內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時疫,如紅斑痧、天泡瘡之類,他都問得很細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單是因為愛管閑事。這位紳士的態度,是有一點規定和法則的,連擤鼻涕也很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擤,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樣。然而這看來并不要緊的威嚴,卻得了侍者們的大尊敬,每逢響聲起處,他們就把頭發往后一搖,立正,略略低下頭去,問道:“您還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這紳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墊子塞在背后,俄國的客店里,墊子是不裝綿軟的羊毛,卻用那很像碎磚或是沙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他打哈欠了,叫侍者領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糊了兩點鐘。休息之后,他應了侍者的請求,在紙片上寫出身份、姓名來,使給他可以去呈報當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個一個地讀著紙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侍者還沒有讀完單子的時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卻已經走出旅館,到市上去逛去了,這分明給了他一個滿足的印象;因為他發現了這省會也可以用別的一切省會來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黃色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層樓的,有兩層樓的,也有一層半樓的,據本地的木匠們說,這里的建筑,都美觀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或者設在曠野似的大路里,無邊無際的樹籬中;或者彼此擠得一團糟,卻也更可以分明地體會人生和活動。到處看見些幾乎完全給雨洗清了的招牌,畫著花卷,或是一雙長筒靴,或者幾條藍褲子,下面寫道:阿小裁縫店。也有一塊畫著無邊帽和無遮帽,寫道“洋商華希理·菲陀羅夫[3]”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畫著一個彈子臺和兩個打彈子的人,都穿著燕尾服,那衣樣,就像我們的戲院里一收場,就要踱上臺去的看客們所穿的似的。這畫的打彈子人捏定彈子棒,正要沖,臂膊微微向后,斜開了一條腿,也好像他要跳起來。畫下面卻寫道:“彈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擺起桌子來,賣著胡桃、肥皂,和看上去恰如肥皂一樣的蛋糕的。再遠一點有飯店,掛出來的招牌上是一條很大的魚,身上插一把叉。遇見得最多的是雙頭鷹的烏黑的國徽,但現在卻已經只看見簡單明了的“酒店”這兩個字了。石路到處都有些不大好。這紳士還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園,這是由幾株瘦樹兒形成的,因為看來好像要長不大,根上還支著三腳架,架子油得碧綠。這些樹兒,雖然不過蘆葦那么高,然而日報的“火樹銀花”上卻寫道:“幸蒙當局之德澤,本市遂有公園,遍栽嘉樹,郁蒼茂密,雖當炎夏,亦復清涼。”再下去是:“觀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謝而戰栗,淚泉之因市長之熱心而奔進,即足見其感人之深矣”云。紳士找了警察,問過到教會、到衙門、到知事家里的最近的路,便順著貫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還揭了一張貼在柱上的戲院的廣告,這是預備回了家慢慢地看的。接著是細看那走在木鋪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還跟著一個身穿軍裝,挾個小包的孩子。接著是睜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這里的地勢,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著侍者,輕輕地扶定他,走上梯子,進了自己的房里了。接著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侍者點蠟燭來,從衣袋里摸出廣告來看,這時就總是瞇著他的右眼睛。廣告卻沒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4]的詩劇,波普略文先生扮羅拉,沙勃羅瓦小姐扮珂羅,別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角色。然而他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價目,并且知道了這廣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來的;接著他又把廣告翻過來,看背后可還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沒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地把廣告疊起,收在提箱里,無論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總要收在這里面的。據我看來,白天是要以一盤冷牛肉、一杯檸檬汽水和一場沉睡收梢了,恰如我們這俄羅斯祖國的有些地方所常說的那樣,鼾聲如雷……
第二天都花在訪問里。這旅客遍訪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樣,制服上掛著圣安娜勛章,據人說,不久就要得到明星勛章了;然而是一位溫和的老紳士,有時還會自己在絹上繡花。其次,他訪檢事,訪審判廳長,訪警察局長,訪專賣局長,訪市立工廠監督……可惜的是這世界上的闊佬,總歸數不完,只好斷定這旅客對于拜訪之舉,做得很起勁:他連衛生監督和市的建筑技師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來他還很久地坐在篷車里,計算著該去訪問的人,但是他沒有訪過的官員,在這市里竟一個也想不出來了。和闊人談話的時候,他對誰都是恭維。看見知事,就微微地露一點口風,說是到貴省來,簡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鋪著天鵝絨一樣;又接著說,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賢明之士,所以當軸是值得最高的贊頌和最大的鑒識的。對警察局長,他特別稱贊了一通這市里的警察。對副知事和審判廳長呢,兩個人雖然還不過五等官,他卻在談話中故意錯叫了兩回“大人”,又很中了他們的意了。那結果是,知事就在當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會;別的官員們也各自招待他,一個請吃中飯,另一個是玩一場波士頓[5]或者喝杯茶。
關于自己,這旅客回避著多談。即使談起來,也大抵不著邊際。他顯得驚人的謙虛,這之際,他的口氣就滑得像背書一樣,例如:他在這世界上,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一條蟲,并沒有令人注意的價值。在他一生中,已經經歷過許多事,也曾為真理受苦,還有著不少要他性命的敵人。現在他終于想要休息了,在尋一塊小地方,給他能夠安靜的過活。因此他以為一到這市里,首先去拜謁當局諸公,并且向他們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義務。市民對于這忙著要赴知事的夜會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這一點。那赴會的標準,卻足足費了兩刻鐘,這位客人白天里的專心致志的化妝,真是很不容易遇見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侍者拿臉盆來,將肥皂抹在兩頰上,用舌頭從里面頂著,刮了很久很久的時光。于是拿過侍者肩上的手巾,來擦他的圓臉,無處不到,先從耳朵后面開始,還靠近著侍者的臉孔,咕咕地哼了兩回鼻子。于是走到鏡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兩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紅紅的、閃閃的燕尾服。他這樣化過妝,即走上自己的篷車,在只從幾家窗戶里漏出來的微光照著的很闊的街道上馳過去。知事府里,卻正如要開夜會一樣,里面很輝煌,門口停有點著明燈的車子,還站著兩個憲兵,遠處有馬夫們的喊聲。總而言之,應有盡有。當乞乞科夫跨進大廳的時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細瞇了一下子,因為那燭、燈,以及太太們的服飾的光亮,實在強得很,無論什么都好像澆上了光明。烏黑的燕尾服,或者一個,或者一群,在大廳里蠢動,恰如大熱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塊上的蒼蠅。管家婆在開著的窗口敲冰糖,飛散著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們都圍住她,驚奇地盡看那拿著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運動;蒼蠅的大隊駕了輕風,雄赳赳地飛過來,仿佛它們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視和眩她眼睛的燈光,就這邊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邊撒散了整個的大塊。豐年的夏天,吃的東西多到插不下腳,它們飛來了,卻并不是為了吃,只不過要在糖堆上露臉,用前腳或后腳彼此磨一磨,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張開兩條前腳,在小腦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地轉一個身,飛掉了,卻立刻重新編成一大隊,又復飛了回來。乞乞科夫還不及細看情形,就被知事拉著臂膊,去介紹給知事夫人了。當此之際,這旅客也不至于糊涂。他對這太太不卑不亢地說了幾句話,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階的中年男子的應酬話。幾對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觀的人們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著兩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地看了幾分鐘。那些太太們大都穿得很好,也時式,但也有就在這市里臨時弄來應急的。紳士們也像別處一樣,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很瘦,始終盯著女人;有幾個還和彼得堡的紳士很難加以區別:他們一樣是很小心地梳過胡子,須樣一樣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卻不過漂亮而已,一張刮得精光的雞蛋臉,也一樣是拼命地跟著女人,法國話也說得很好,使太太們笑斷肚腸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樣。另一類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樣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們是完全兩樣的,對于女人,不看,避開,只在留心著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擺出一張打牌的綠罩桌子來沒有。他們的臉都滾圓、胖大,其中也有有著疣子或是麻點的;他們的發樣既不掛落也不卷縮,又不是法國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6]式,頭發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們的臉相因此就越加顯得滾圓、威武。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這世界上,胖子實在比瘦子會辦事。瘦子們的做官大抵只靠著特別的囑咐,或者不過充充數,跑跑腿;他們的存在輕得很,空氣似的,簡直靠不住。但胖子們是不來占要路的旁邊之處的,他們總是抓住緊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穩穩當當,使椅子在他們下面發響,要炸,但他們還是處之泰然。他們不喜歡好看的外觀,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們的做得好,但他們的錢柜子是滿滿的,還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沒有一個還未抵債的農奴了,胖子卻過得很安樂,看吧——忽然在市邊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來了,是太太出面的,接著又在別的市邊造第二所,后來就在近市之處買一塊小田地,于是連帶一切附屬東西的大村莊。凡胖子,總是在給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職下野,化為體面的俄羅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過活的。但他的瘦子孫卻又會遵照那很好的俄羅斯的老例,飛毛腿似的把祖遺產業花得一干二凈。我們的乞乞科夫看了這一群,就生出大概這樣的意思來,是瞞也瞞不過去的,結果是他決計加入胖子類里去。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臉孔:有濃黑眉毛的檢事,常常瞇著左眼,仿佛是在說:“請您到隔壁的房里來,我要和您講句話。”——但倒是一個認真、沉靜的人。有郵政局長,生得矮小,但會說笑話,又是哲學家;還有審判廳長,是一個通世故、愜人心的紳士——他們都像見了老朋友似的歡迎他,乞乞科夫卻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沒有失禮貌。在這里他又結識了一個高雅可愛的紳士,是地主,姓瑪尼羅夫的,以及一個紳士梭巴開維支,外觀有些魯莽,立刻踏了他一腳,于是說道“對不起”。人們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規矩地鞠一鞠躬,答應了。大家圍著綠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時候還沒有散。認真地做起事來,就話也不說了,這是什么時候都這樣的。連很愛說話的郵政局長,牌一到手,他的臉上也就顯出一種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著上唇,到散場都保持著這態度。如果打出花牌來,他的手總是在桌子上使勁地一拍,倘是皇后,就說:“滾,老虔婆!”要是一張皇帝呢,那就叫道:“滾你的丹波夫莊家漢!”但審判廳長卻回答道:“我來拔這漢子的胡子吧!我來拔這婆娘的胡子吧!”當他們打出牌來的時候,間或也漏些這樣的口風:“什么?隨便吧,有鉆石呢!”或者不過說:“心!心兒!畢克寶寶,”或者是“心仔,畢婆,畢佬!”或者簡直叫作“畢鬼”。這是他們一伙里稱呼大家壓著的牌的名字。打完之后,照例是大聲發議論。我們的新來的客人也一同去辯論,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覺得他議論是自發的,卻總是靈活得有趣,他從來不說:“您來呀……”說的是“請您出手……”或者“對不起,我收了您的吧”之類。倘要對手高興,他就遞過瓷釉的鼻煙壺去,那壺底里可以看見兩朵紫羅蘭,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們的旅客以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經說過的兩位地主,瑪尼羅夫和梭巴開維支。他立刻悄悄地去向審判廳長和郵政局長打聽他們的事情。看起他所問的幾點來,就知道這旅客并非單為了好奇,其實是別有緣故的,因為他首先打聽他們有多少農奴,他們的田地是什么狀態,然后也問了他倆的本名和父稱[7]。不多工夫,他就把他們倆籠絡成功了。地主瑪尼羅夫年紀并不大,那眼睛卻糖似的甜,笑起來細成一條線,佩服他到不得了。他握著他的手,有許多工夫,一面很熱心地請他光臨自己的敝村,并且說,那村,離市柵也不過十五維爾斯他[8],乞乞科夫很恭敬地點頭,緊握著手,說自己不但以赴這邀請為莫大的榮幸,實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義務。梭巴開維支卻說得很簡潔:“我也請您去。”于是略一彎腰,把腳也略略地一并,他穿著大到出人意外的長靴,在俄國的巨人和騎士已經死絕了的現在,要尋到適合于這樣長靴的一雙腳,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長邀去吃中飯并且參加夜會了。飯后三點鐘,大家坐著打牌,一直打到夜里兩點。這回他又結識了一個地主羅士特來夫,是三十歲光景的直爽的紳士,只講過幾句話,就和他“你”“我”了起來。羅士特來夫對警察局長和檢事也這樣,弄得很親熱;但到開始賭著大注輸贏的時候,警察局長和檢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連他打出來的,也每張看著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審判廳長的家里,客人中間有兩位是太太,主人卻穿著有點臟了的便衣來招呼。后來他還赴副知事的晚餐,赴白蘭地專賣局長的大午餐會和檢事的小小的午餐會,但場面卻和大宴一樣。終于還被市長邀去赴他家里的茶會去了,這會的花費,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話,他是幾乎沒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館來,不過是睡覺。這旅客到處都相宜,顯得他是很有經驗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談天,他也總是談得很合拍的。說到養馬,他也講一點養馬;說到好狗,他也貢獻幾句非常有益的意見;講起地方審判廳的判決來吧——他就給你知道他關于審判方面,也并非毫無知識;講到打彈子——他又打得并不脫空;一談到道德——他也很有見識,眼淚汪汪地談道德;講到制造白蘭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蘭地酒的妙法——或者講到稅關稽查和稅關官吏吧——他也會談,仿佛他自己就做過稅關官吏和稅關稽查似的。但在談吐上,他總帶著一種認真的調子,到底一直對付了過去,卻實在值得驚嘆的。他說得不太響,也不太低,正是適得其當。總而言之,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從頭到腳,都是一位好紳士。所有官員,都十分高興這新客的光臨。知事說他是好心人;檢事說他是精明人;憲兵隊長說他有學問;審判廳長說他博學而可敬;警察局長說他可敬而可愛;而警察局長的太太則說他很可愛,而且是個知趣的人。連不怎么說人好話的梭巴開維支,當他在夜間從市里回家,脫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邊去的時候,也說:“寶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飯,警察局長那里吃中飯,認識了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一個很好的紳士!”他的太太說了一聲“嗡”,并且輕輕地蹬了他一腳。
對于我們的客人的,這樣的夸獎的意見,在市里傳布,而且留存了,一直持續到這旅客奇特的稟性,以及一種計劃,或是鄉下人之所謂“掉槍花”,幾乎使全市的人們非常驚疑的時候。關于這,讀者是不久就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