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元延二年日記》所見傳舍使用
- 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研究
- 陳蘇鎮
- 6208字
- 2015-04-22 00:21:49
前文多次提到墓主師饒在這一年中有37天夜宿傳舍,出行所及本郡及周圍郡國的13個傳舍。他為何頻頻外出?這與傳舍的使用關系密切,不可不察。
如果將師饒一年中的出行按照目的地劃分,可析為郡內與周邊郡國兩類。宋杰對此做過簡要的討論,見所著:《〈元延二年日記〉反映的漢代郡吏生活》,《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3期,第108—113頁,特別是第111頁。
就郡內的活動而言,《日記》中記錄了如下九次: 日期地點、住宿情況與目的1二月三、四日到祝(況)其縣的羽,宿羽兩夜2三月十一日至厚丘縣平鄉,三月十三日去柘陽/,柘陽地望不詳,另據《尹灣漢墓簡牘》“前言”,第3頁,該簡位置并不能肯定。姑存疑。宋杰前引文算上此次,所以郡內出差共10次。宿該鄉3六月十二日再次去祝(況)其縣,宿該縣
(續表) 日期地點、住宿情況與目的4六月廿四日去良縣(成),宿良縣(成)傳舍5七月十四日到過榮陽,榮陽地望不詳,但從師饒當天的行蹤看“旦之榮陽,莫宿舍”,榮陽應在東海郡內,且距離郡治郯縣不遠。高村武幸亦判斷榮陽為東海郡的地名,見前引文,第68頁,蔡萬進也有同樣的看法,見前引書,第16頁。未過夜,晚上宿舍6七月廿—廿六日跟隨決掾至藺陵縣(宿傳舍一夜)、建陽侯國(宿傳舍三夜)、陰平侯國(宿陰平),再經藺陵(宿該縣紫朱亭)回到郯縣7九月八、九日先后到山郵李均明認為“山郵”之“山”指東海郡的“山鄉縣”,“山郵”為“山鄉郵”,見前引2004年文,第34頁,可備一說。(宿該郵一夜)與開陽縣(宿該縣都亭一夜)8九月廿六—廿九日為“逐賊”至襄賁縣,逗留該縣三夜(宿該縣傳舍前后各一夜,中間宿該縣樊亭一夜,一日缺)9十月三、四日跟隨卿至羽,宿博望置一夜、羽北一夜
在上述九次郡內出行中只有第八次注明了目的,其余八次除了第二、三次出行前后都是“宿家”,去厚丘前四天更是明確注明“旦休,宿家”,關于“宿家”與“宿舍”的分析,見蔡萬進前引書,第12頁。關于漢代官吏工作時居住地點與休沐歸家一般情況的分析,參大庭修:《漢代官吏的勤務與休假》第三節《官吏的舍》,原刊《圣心女子大學論叢》四,1954年3月,后收入前引書,第468—473頁;其說過于籠統,新近的研究見廖伯源:《漢官休假雜考》,原刊《史語所集刊》第65本第2分,后收入所著《秦漢史論叢》,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3年,第307—317頁;《漢代官吏之休假及宿舍若干問題之辨析》,原刊《中國史學》第4卷,后收入上引書,第346—361頁。或非公務外出,余下六次均應屬出公差。這七次公出,一次是為了追趕“賊”,也就是為了維護郡內的治安。這應是地方官吏重要的職責。敦煌懸泉所出的漢簡“傳”文書抄件中也有類似的內容。《釋粹》三八,Ⅰ0110①:5:“永始二年三月丙戌朔庚寅,濼涫長崇、守丞延,移過所,遣□佐王武逐殺人賊朱順敦煌郡中,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第43頁,就是簽發給到敦煌郡追捕殺人犯的官吏的“傳”。
東海郡地處帝國東陲,甚少內憂外患。參邢義田:《尹灣漢墓木牘文書的名稱和性質——江蘇東海縣尹灣漢墓出土簡牘讀記之一》,《大陸雜志》第95卷第3期(1997年9月),第11頁。魯唯一(Michael Loewe)亦指出這一點,見所著《尹灣漢墓中的行政文書》,收入前引《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07頁。具體到元延二年(前11),檢《漢書》、《漢紀》與《通鑒》,從全國形勢看是承平之歲,局勢安穩。就東海郡而言,亦未見異常情況。此年師饒外出活動可視為日常性的,屬于平日工作的一部分,其他年份亦應如此。
西漢景帝以后地方政權出現一顯著變化,即郡國長官開始積極干預縣道民政,甚至侵奪縣道令長的職權,有關研究參張功:《漢代郡縣關系探析》,《青海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第59—63頁;周長山:《漢代地方政治史論——對郡縣制度若干問題的考察》第二章《漢代地方行政重心轉移之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6—76頁,特別是第60頁以下。郡國屬吏對縣道的巡視也隨之增多,師饒的郡內出行應在這一背景下加以認識。根據《日記》,這一年中師饒先后擔任郡法曹(七月十五日)、□曹書佐(八月二十八日)與功曹(十月十九日),當時郡吏職務變動很快。西川利文:《尹灣漢墓簡牘の基礎研究—三·四號木牘の作成時期を中心として》,佛教大學《文學部論集》八三,1999年,第5頁。法曹,文獻中出現不多,據《續漢書·百官志》,公府的法曹“主郵驛科程事”,郡國法曹或職責相同。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甲部——秦漢地方行政制度》,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四十五A,影印第五版,2006年,第134頁。若此,亦應時時至屬縣檢查郵驛工作。功曹為郡吏之首,總管眾務,并掌握諸吏選黜之權,嚴耕望上引書,第119—122頁;楊鴻年前引書,第366—374頁;黎明釗:《漢代地方官僚結構:郡功曹之職掌與尹灣漢墓簡牘之關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第八期(1999年),第39—42、50—57頁。最新的研究見仲山茂:《兩漢功曹考》,《名古屋大學東洋史研究報告》二七號(2003年3月),第1—27頁,作者強調了功曹地位在西漢與東漢的變化,認為功曹出現于西漢后期,原為凡俗小吏,兩漢交替的動亂時期因輔佐長官而顯露頭角,東漢后期地位突出,背景在于地方社會與郡守關系力量對比的變化。不僅要處理文書,還經常要到所屬各縣督促工作,了解官吏工作情況。此外,功曹亦有向郡守推薦人才的責任,這也需要經常巡行轄區,發現人才。七月十五日以前師饒擔任的官職不詳,但亦多次巡行屬縣,可以推知其他郡國的官吏亦應如此。師饒該年至少七次郡內公務中有三次在傳舍住宿。此外,西漢中葉以后出現的郡督郵亦負有督察屬縣長吏與豪民、奉詔捕囚犯的職責,需要經常性地巡行諸縣。嚴耕望前引書,第138—144頁;楊鴻年前引書,第376—381頁;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下冊,齊魯書社,1985年,第105—111頁;史云貴:《漢代督郵管窺》,《信陽師范學院學報》第24卷第1期(2004年2月),第106—109頁。文獻亦表明,漢代州郡國官吏一旦離開官舍外出到屬縣巡視,往往離不開傳舍,《后漢書》卷八二上《 方術·任文公傳》,巴郡閬中人任文公,州辟從事,西漢哀帝時,有人說越巂太守欲反,“刺史大懼,遣文公等五從事檢行郡界,潛伺虛實,共止傳舍”,第2707頁,是州從事宿傳舍之例;督郵到屬縣奉詔書拘捕囚犯亦是如此,見《后漢書》卷六七《黨錮·范滂傳》,第2207頁。又如《三國志》卷二六《 魏書·滿寵傳》 滿寵守高平令,“縣人張苞為郡督郵,貪穢受取,干亂吏政,寵因其來在傳舍,率吏卒出收之”,第721頁,則是縣令到傳舍逮捕亂法的督郵。或住宿或在傳舍飲食,傳舍與郡國官吏日常統治的聯系程度可見一斑。
此外,這一年中師饒亦曾經六次出行周邊郡國,具體情況如下表:日期 行程、途徑地點與逗留情況1一月十九日至卅日經宿武原就陵亭、中門亭至(楚國)彭城,住彭城傳舍至少5天(前后有3天簡缺),回來經宿武原傳舍,卅日莫(暮)至府,輒謁2二月七日至十三日經宿蘭陵良亭、武原中鄉、(中間2天簡缺)(楚國)呂傳舍,宿煩亭,13日夕回到府3二月十五日至三月六日經宿榮陽亭、鹿至亭、(楚國)呂傳舍,至(楚國)彭城,宿防門亭,后至少9天宿南春亭(前后共6天簡缺或殘),6日日中回到府
(續表)日期行程、途徑地點與逗留情況4三月廿五至六月三日經宿酆酆亭、下邳中亭,至(楚國)彭城,宿彭城傳舍五天(中間一天簡缺,亦算在內,后一天殘,未計),后宿(楚國)菑丘傳舍、(楚國)梧傳舍、南春宅、子嚴舍、某傳舍,后再次宿彭城傳舍10天,后宿南春亭1天、(一日簡缺)、宿南春宅4天、子嚴舍3天、二日簡缺或殘、宿南春宅23日至五月廿九日(中間數日缺或殘,通計在宿南春宅內),宿霊亭、南春宅、房離亭、竭慮亭5十一月廿六至卅日?經宿利成南門亭、臨沂傳舍、(一日簡缺)、(瑯琊郡)高廣丞舍,至(瑯琊郡)東武縣,宿東武傳舍,何時歸未記載6十二月九日至十五日經宿開陽亭、(城陽國)莒傳舍、(瑯琊郡)諸傳舍、一日簡缺、(瑯琊郡)高廣都亭、(城陽國)莒傳舍、臨沂傳舍
這六次出使周邊郡國有四次是去楚國,二次去瑯琊郡,目的《日記》并無記載,只是第四次出訪彭城時,四月二十日,即宿彭城傳舍的最后一天,有“主簿蔡卿至”的記載,蔡卿應是楚國的主簿,“至”指拜訪師饒,或是臨行前的送行。主簿是郡國閣下群吏之長,職最親近,常為守相的代表,嚴耕望前引書,第124—126頁。顯示了楚國對師饒的重視,師饒亦鄭重其事,將蔡卿來訪記錄下來。看來此次兩人會面頗為重要,只可惜內容無從知曉。此外,唯一可知的是當時在位的楚王是劉衍(前23—前2年在位),為楚孝王劉囂子,原封為平陸侯。參《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第422頁,卷八〇《宣元六王傳》,第3319頁。關于出行目的、道路與每日的行程等,學者已經做過初步分析,見前引高村武幸文,第56—59頁。這里再就比鄰郡國間的往來問題做些補充。
師饒的六次郡外旅行應該說均是公務活動,每次出行均在傳舍與亭住宿,到達目的地后亦主要居住在傳舍中,且前三次出行回到郯縣后立即到“府”,可以看出出行應是奉郡守之命而為,完成任務后則須立即匯報。如學者所指出的,同墓出土的名謁就有若干為周邊郡國的守相,如楚國的相、瑯琊大守與沛郡大守,遣吏送給墓主師饒的,顯示了雙方的密切往來。前引高村武幸文,第57頁。由于傳世文獻主要是從朝廷的立場出發組織敘述的,更多地注意的是朝廷及其與郡國的縱向關系,對于郡國之間的聯系很少記載,因此亦長期沒有引起學者的關注。這批材料則提示了當時官場生活的另一側面。
尹灣漢簡十六號木牘反面云:“瑯琊大守賢迫秉職不得離國謹遣吏奉謁再拜”,告訴我們當時郡守不得隨意離開自己的轄區,“二千石行不得出界”,《后漢書》卷七七《酷吏·李章傳》,第2493頁。確是當時的規定,此外,諸侯與中朝官也不能隨意出界。程樹德:《九朝律考》卷一《漢律考五·律令雜考下》“出界”條收錄了六條相關記載,可參。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18頁。因此,郡國之間的溝通與聯系,除了文書往來以外,文書往來可參胡平生、張德芳前引書,一〇九(Ⅴ1611③:308)、二二一(Ⅵ91F3C①:25),第91、155頁,并參張俊民:《〈敦煌懸泉漢簡釋粹〉校讀》(2007年2月刊發在簡帛網http://www。jianbo。org/admin3/2007/zhangjunmin001.htm)。人員的交往主要由屬吏承擔,《日記》的主人師饒便屢膺此任。
如果我們相信漢帝國境內遵循統一的律令,具有相當的劃一性的話,無論是在本郡,還是外郡,師饒白天在傳舍享用“傳食”與夜宿傳舍都應持有由東海郡守及/或郡丞頒發的介紹信——“傳”。尹灣漢簡中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敦煌懸泉漢簡中卻保留了許多“傳”或“傳信”抄件,有助于了解當時傳舍使用的手續。如下簡: 初元二年四月庚寅朔乙未,敦煌太守千秋、長史奉憙、守部候修仁行丞事,謂縣,遣司馬丞禹案事郡中,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四月乙巳東。 卩。 II0213②:136《釋粹》,第41頁,并據張俊民前引2007年文改訂釋文。這是公元前47年農歷四月六日,即漢元帝時,敦煌郡太守等聯署發給一位名叫“禹”的司馬丞的“傳”的抄件。這位司馬丞被派到郡內各縣查案,執行公務,需要在屬縣的傳舍住宿,因而太守簽發了上述介紹信。而懸泉置出土的是禹及其隨從經過懸泉置并在該置享用傳食或許住宿其中時由置的小吏抄錄的“傳”的副本,禹等離開后還在副本尾部注明離開的時間與方向。最后的符號“卩”屬于鉤校符,表示某種行為已施行,參李均明、劉軍前引書,第84—88頁。在此應指此事已經做過核對,當是其他官吏核校此件“傳”文書與相關“傳食”賬目時留下的記錄。漢代在傳舍使用上管理的嚴格與嚴密可見一斑。同在漢家天下擔任郡吏的師饒,離開東海郡治所外出公務,自然也要持“傳”。師饒一年中郡內外公出至少有13次,得到13枚“傳”。他仕郡為吏多年,因公出得到的“傳”的數量一定相當可觀,或許公務完成返回郡府時要繳回用過的“傳”,漢制不詳,由唐制可略見其仿佛。《唐律·職制》“用符節稽留不輸”條規定:“諸用符節事訖應輸納而稽留者,一日笞五十,二日加一等,十日徒一年”,疏議解釋說“其傳符通用紙作,乘驛使人所至之處,事雖未訖,且納所司,事了欲還,然后更請,至門下送輸。既無限日,行至即納。違日者,既非銅魚之符,不可依此科斷,自依紙券,加官文書稽罪一等。”見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上冊,中華書局,1996年,第833頁。據此,唐代乘驛所持的紙制傳符也需要及時繳還官府,而且到達出使地要交還出使所持的傳符,回程時另行申請回程的傳符,返京后亦要送到門下省。且“傳”太過平常了,墓主沒有有意保存副本,置于墓中。而該郡的諸“傳舍”當時也應保留過類似的記錄,可惜亦化為塵土了。
還應指出的是,據《日記》,該年中師饒亦曾有29晚在亭住宿,涉足的亭有17個,另有兩天分別住在“郵”與“置”。這些機構,尤其是“亭”亦具有一定的食宿設施,如此看來,似乎傳舍與上述三機構間似乎無甚區別,后人觀念中確有這樣的說法:“傳舍謂郵亭傳置之舍”,《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與我決于傳舍中”索隱曰,第1974頁。以為這四類機構均有舍,總稱為“傳舍”。準確地說,此說擴大了“傳舍”的外延,并不確切。郵亭傳置各有分工與職責主次。傳舍接待使者官吏、亭主治安、郵置傳遞文書。參《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行書律”,第45頁。“律”規定郵要有席、井磨等設施,亦有責任為路過的沒有隨從的公出官吏做飯,臨時提供住宿亦屬正常。內地郡縣應是分別設置,西漢末東海郡即是如此。參前引《尹灣漢墓簡牘》一號、二號木牘,圖版,第13、14頁與釋文,第77—84頁。該郡有亭688,卒2972人;郵34,郵人408人。據“亭長”數量看,多的54人(海西),少的2人(不明縣國),各縣國“亭”數量不等。郵則集中在少數縣國。在提供住食宿一點上又可相互補充,其中,傳舍設施齊全,彭衛稱傳舍為漢代設備最為完整的旅舍,當不為過,前引文,第297頁。為主,其余只是輔助性的,為次。《日記》與文獻中之所以出現不少在“亭”食宿的記載,當與“亭”分布廣泛有關——亭有城內的都亭與散布各地的鄉亭之別,西漢平帝時全國有縣級機構1587個,亭29635個,《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43頁。平均每縣18.7個。而成帝時東海郡有縣邑侯國38個,亭688個,《尹灣漢墓簡牘》一號木牘,圖版,第13頁;釋文,第77頁。平均一縣18.1個。東海郡下邳縣則有亭長46人,當有亭46 個,廣布縣境,最少的縣級單位也有2個亭長,即2 個亭,而傳舍僅一所,如前文提到的下邳傳舍,在治所;且亭亦為官設機構,有亭長等小吏。縣以下無傳舍,一旦官吏公出因各種原因無法抵達縣治,只能投宿其中。而師饒亦曾在若干城內的都亭住宿,如九月十八日宿開陽都亭、十二月十三日宿高廣都亭,原因待考。“郵、置”主要分布在郵路上——郵路往往與交通線重合,數量無法與亭比,但也具備簡單的食宿設施,可臨時投宿。因而后人產生郵亭傳置均有舍的印象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