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作為一代名刊的《新青年》,首先必須將其置于晚清以降的報刊大潮中,方能理解其成敗得失。不僅是主編陳獨秀,幾乎所有主要作者,在介入《新青年》事業之前,都曾參與報刊這一新生的文化事業,并多有歷練。廣為人知的,如陳獨秀辦《安徽俗話報》、蔡元培辦《警鐘日報》、吳稚暉辦《新世界》、章士釗辦《甲寅》、錢玄同辦《教育今語雜志》、馬君武協辦《新民叢報》,高一涵編《民彝》、李大釗編《言治》、胡適編《競業旬報》、劉叔雅編《民立報》、吳虞編《蜀報》,以及謝無量任《京報》主筆、蘇曼殊兼《太平洋報》筆政、劉半農為《小說界》撰稿、周氏兄弟為《河南》、《浙江潮》、《女子世界》等撰稿并積極籌備《新生》雜志。周策縱曾提醒我們注意,“《新青年》是在中國近代第一份中文刊物出現整整一百年后創刊的”參閱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59頁。所謂百年,是從1815年于南洋馬六甲創辦的《察世俗每月統記傳》說起。,言下之意是必須關注晚清的辦報熱潮。這個提醒無疑是必要的,尤其對于刻意拔高《新青年》在報刊史上意義的流行思路,更有反撥作用。可我更愿意指出,中國知識者大量介入新興的報刊事業,是戊戌變法前后方才開始的。《新青年》的作者群及編輯思路,與《清議報》、《新民叢報》、《民報》、《甲寅》等清末民初著名報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也就是說,陳獨秀等人所開創的事業,并不是建基于一張“可畫最新最美圖畫”的白紙,而是在已經縱橫交錯的草圖上刪繁就簡、添光加彩。如果承認這一點,我們努力尋覓的,便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編輯技巧,而是陳獨秀們如何修正前人的腳步,以便更有效地使用此一“傳播文明之利器”。
清末民初迅速崛起的報刊,已經大致形成商業報刊、機關刊物、同人雜志三足鼎立的局面。不同的運作模式,既根基于相左的文化理念,也顯示不同的編輯風格。注重商業利益的《申報》、《東方雜志》等,一般來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立論力求“平正通達”;代表學會、團體或政黨立場的《新民叢報》、《民報》等,橫空出世,旗幟鮮明,但容易陷于“黨同伐異”;至于晚清數量極多的同人雜志,既追求趣味相投,又不愿結黨營私,好處是目光遠大,胸襟開闊,但有一致命弱點,那便是缺乏穩定的財政支持,且作者圈子太小,稍有變故,當即“人亡政息”。
陳獨秀之創辦《新青年》,雖然背靠群益書社,有一定的財政支持據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上海:學林出版社,1983年)稱,群益書社每月提供編輯費及稿費二百元(32頁)。,但走的是同人雜志的路子,主要以文化理想而非豐厚稿酬來聚集作者。前三卷的《投稿簡章》規定,稿酬每千字2—5元,這在約略同期的書刊中,屬于中等水平參見拙著《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76—8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四卷開始,方才取消所有稿酬,改由同人自撰。四卷三號的《新青年》上,赫然印著《本志編輯部啟事》:
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本志編輯部啟事》,《新青年》4卷3號,1918年3月。
這固然表明雜志對于自家能力的極端自信,更凸顯同人做事謀義不謀利的情懷。
晚清以降,不乏具有如此高尚情懷的讀書人,只是同人之間,難得有持之以恒的精誠合作。《新青年》的成功,很大程度得益于大批第一流知識者的積極參與。在吸納人才方面,主編陳獨秀有其獨得之秘。前期的利用《甲寅》舊友,后期的依賴北大同事,都是顯而易見的高招。以至日后談論《新青年》,單是羅列作者名單,便足以讓人心頭一振。
《新青年》乃陳獨秀獨力創辦的雜志,第二、三卷的封面甚至標明“陳獨秀先生主撰”;但《新青年》從來不是個人刊物,始終依賴眾多同道的支持。1915年9月15日創辦的《青年雜志》,草創之初,帶有明顯的《甲寅》印記,自家面目并不突出。經過短暫休刊,調整了編輯方針并改名為《新青年》,方才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二卷一號的《新青年》上,有兩則通告,第一則是:
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且得當代名流之助,如溫宗堯、吳敬恒、張繼、馬君武、胡適、蘇曼殊諸君,允許關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發表。嗣后內容,當較前尤有精彩。此不獨本志之私幸,亦讀者諸君文字之緣也。《通告》,《新青年》2卷1號,1916年9月。
聰明絕頂的陳獨秀,將因刊名雷同而不得不重起爐灶這一不利因素,說成是因應讀者要求而改名,且由此引申出新舊青年如何具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參見陳獨秀《新青年》一文,刊《新青年》2卷1號,1916年9月。,刻意制造雜志的“全新”面貌。此舉不但博得當年讀者的極大好感,也圖四陳獨秀手書《自傳》讓后世的史家馬失前蹄蕭超然《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稱“陳獨秀應讀者的希望,更名為《新青年》,添加一個‘新’字,以與其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內容名實相符”(38頁),屬于想當然的猜想。事情的緣起是,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曾寫信給群益書社,指責《青年雜志》與他們創刊于1901年的《上海青年》(周刊)雷同,陳子壽商得陳獨秀同意,從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參見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32—33頁)。。
此“通告”開列的撰稿人名單,僅限于第二卷新加盟者,第一卷就有出色表現的高一涵、易白沙、高語罕、劉叔雅、謝無量等不在此列。預告即將出場的“當代名流”中,除張繼落空外,其他各位均不曾食言。倒是當初沒有預告,但在第二卷中漸露崢嶸的李大釗、劉半農、楊昌濟、陶履恭、吳虞等,給人意外的驚喜。稍稍排列,不難發現,到第二卷結束時,日后名揚四海的《新青年》,其作者隊伍已基本成型。
至于后人記憶中英才輩出的《新青年》作者群,尚未出場的,基本上是北大教授。1936年上海亞東圖書館重印《新青年》前七卷,其《重印〈新青年〉雜志通啟》,開列了一大串值得夸耀的作者:
如胡適、周作人、吳稚暉、魯迅、錢玄同、陳獨秀、劉半農、蘇曼殊、蔡元培、沈尹默、任鴻雋、唐俟、馬君武、陳大齊、顧孟余、陶孟和、馬寅初等。
這自然是按書店老板的眼光來編排,有許多策略性考慮。以第二卷方才加盟的胡適打頭,可見其時胡氏聲望之高;將創始人陳獨秀夾在中間,則是因陳氏正服刑獄中,不好過分宣揚。至于“唐俟”乃周樹人的另一筆名,不該與“魯迅”重復,尚屬小錯;曾輪流主編的六君子中,竟然遺漏了李大釗和高一涵二位,實在不可饒恕。即便如此,一個雜志,能開列如此壯觀的作者隊伍,還是令后人歆羨不已。
更值得關注的是,這些日后真的成為“當代名流”的作者,是如何在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地點“粉墨登場”的。第一卷的作者,多與主編陳獨秀有密切的個人交往;第二卷開始突破皖籍為主的局面,但仍以原《甲寅》、《中華新報》的編輯和作者為骨干參見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6頁、11—12頁。。第三卷起,作者隊伍迅速擴張,改為以北京大學教員為主體。此中關鍵,在陳獨秀應聘出任北大文科學長,以及《新青年》編輯部從上海遷到北京。
作為同人雜志,《新青年》之所以敢于公開聲明“不另購稿”,因其背靠當時的最高學府“國立北京大學”。第三至七卷的《新青年》,絕大部分稿件出自北大師生之手。至于編務,也不再由陳獨秀獨力承擔。第六卷的《新青年》,甚至成立了由北大教授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六人組成的編委會,實行輪流主編參見《新青年》6卷1號(1919年1月)的“第六卷分期編輯表”。 。
比起晚清執思想界牛耳的《新民叢報》、《民報》等,《新青年》的特異之處,在于其以北京大學為依托,因而獲得豐厚的學術資源。創刊號上刊載的《社告》稱:“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本志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本志執筆諸君,皆一時名彥”《社告》,《青年雜志》1卷1號,1915年9月。,以上三點承諾,在其與北大文科攜手后,變得輕而易舉。晚清的新學之士,提及開通民智,總是首推報館與學校。二者同為“教育人才之道”、“傳播文明”之“利器”參見鄭觀應《盛世危言·學校上》(《鄭觀應集》上冊247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及梁啟超《自由書·傳播文明三利器》(《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二冊41頁,上海:中華書局,1936)。,卻因體制及利益不同,無法珠聯璧合。蔡元培之禮聘陳獨秀與北大教授之參加《新青年》,乃現代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質的大事。正是這一校一刊的完美結合,使新文化運動得以迅速展開。
以北大教授為主體的《新青年》同人,是個有共同理想、但又傾向于自由表述的松散團體。談論報刊與大學的合作,有一點必須注意——《新青年》從來不是“北大校刊”。六卷二號的《新青年》上,有一則重要啟事:
近來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混為一談,因此發生種種無謂的謠言。現在我們特別聲明:《新青年》編輯和做文章的人雖然有幾個在大學做教員,但是這個雜志完全是私人的組織,我們的議論完全歸我們自己負責。和北京大學毫不相干。此布。《〈新青年〉編輯部啟事》,《新青年》6卷2號,1919年2月。
如此辯解,并非“此地無銀三百兩”。有針對保守派的猛烈攻擊,希望減輕校方壓力的策略性考慮;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堅持以“雜志”為中心,不想依附其他任何勢力。
同是從事報刊事業,清末主要以學會、社團、政黨等為中心,基本將其作為宣傳工具來利用;民初情況有所改變,出版機構的民間化、新式學堂的蓬勃發展,再加上接納新文化的“讀者群”日漸壯大,使得像《新青年》這樣運作成功的報刊,除了社會影響巨大,本身還可以贏利《青年雜志》初創時只發行一千份,改刊后印數上升,最多時月銷一萬五六千本,參見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32頁。。因此,眾多潔身自好、獨立于政治集團之外的自由知識者,借報刊為媒介,集合同道,共同發言,形成某種“以雜志為中心”的知識群體參見李憲瑜《〈新青年〉研究》的《緒論》第二節。。
到了這一步,“同人雜志”已超越一般意義上的大眾傳媒,而兼及社會團體的動員與組織功能。世人心目中的“《新青年》同人”,已經不僅僅是某一雜志的作者群,而是帶有明顯政治傾向的“文化團體”。看看1921年初因雜志是否遷回北京所引發的爭論中,《新青年》同人如何反對分裂,唯恐“破壞《新青年》精神之團結”參見《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見張靜廬輯《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7—16頁,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可見此群體內部的凝聚力。
一旦成為“團體”或“準團體”,雜志的個人色彩以及主編的控制能力,必然明顯下降。《新青年》前三卷各號的頭條,均為陳獨秀所撰;從第四卷開始,陳獨秀的文章不再天然地獨占鰲頭。之所以由“陳獨秀先生主撰”變成諸同人“共同編輯”,主要不是因文科學長太忙,而是作者群迅速擴大的結果。對于辦刊者來說,面臨兩難的局面:廣招天下豪杰,固然有利于壯大聲勢;可眾多“當代名流”集合于此,又不可避免會削弱主編的權威。據周作人日記,1919年10月5日,《新青年》同人在胡適家聚會,商討編輯事宜,結論是:“自七卷始,由仲甫一人編輯。”《周作人日記》中冊52頁,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盡管真正實行輪流主編的只有第六卷,但只要雜志還在北京,陳獨秀必定受制于同人,無法像當初“主撰”時那樣特立獨行。之所以將《新青年》移回上海,有北京輿論環境惡化的原因,但也與陳獨秀在京時被同人感情捆住手腳,無法實施改革方案有關。
與北大文科的聯手,既是《新青年》獲得巨大成功的保證,也是其維持思想文化革新路向的前提。重歸上海后的《新青年》,脫離了北大同人的制約,成為提倡社會主義的政治刊物。1920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八卷一號,被改組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起組的機關刊物,與群益書社脫離關系,另組“新青年社”辦理編輯、印刷和發行事務。不久,陳獨秀南下廣州,將《新青年》委托給與北京諸同人“素不相識”的陳望道來主編,這更激怒了胡適等胡適是這樣陳述為何必須將《新青年》遷回北京:“《新青年》在北京編輯或可以多逼迫北京同人做點文章。否則獨秀在上海時尚不易催稿,何況此時在素不相識的人的手里呢?”(《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見《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9頁)后一句明顯帶有怨氣,“素不相識”四字值得關注——可以體會到此次分裂中的“個人意氣”成分。因此前陳獨秀給李大釗、錢玄同、胡適等《新青年》同人的信中,通告他們:“望道先生已移住編輯部,以后來稿請寄編輯部陳望道先生收不誤”(參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11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除了壓在紙背的個人意氣之爭,第八、九卷的編輯方針確實與此前大相徑庭,難怪北京諸同人要緊急商議。比如,八卷一至六號以及九卷三號連續編發的“俄羅斯研究”,集中介紹蘇俄的政治、經濟、社會教育、女性地位等,共收文35篇。胡適抱怨“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參見《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見張靜廬輯《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10頁。,有“道不同不相與謀”的意味;可如此明顯的黨派意識,確實有違“同人雜志”宗旨當年在北大講授新聞學的徐寶璜,在其代表作《新聞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部,1919年)中,特別強調:“若僅代表一人或一黨之意思,則機關報耳,不足云代表輿論也。新聞紙亦社會產品之一種,故亦受社會之支配。如愿為機關報,而顯然發表與國民輿論相反的言論,則必不見重于社會,而失其本有之勢力。”徐雖被蔡元培聘為北大文科教授兼校長室秘書,與《新青年》同人并無密切合作,但這段話有助于了解胡適等人的立場。。此前的《新青年》,也曾提倡“馬克思學說”,或者鼓吹“勞工神圣”,可始終將其局限在思想文化層面。而且,作為整體的雜志,各種主義兼容并包。而今,“眾聲喧嘩”轉為“一枝獨秀”,獨立知識分子的思考,被堅定的政黨立場所取代,《新青年》因而面目全非。
作為一本曾在中國思想文化界獨領風騷的雜志,《新青年》完全有權利適應時代需要,及時調轉方向,以便繼續保持其“新銳地位”。問題在于,《新青年》的這一轉向,逐漸失去“同人雜志”的特色。八、九兩卷的《新青年》中,雖繼續刊發胡適、魯迅、周作人、劉半農以及后起的陳衡哲、俞平伯等人作品,但屬于不太要緊的詩文及小說;唱主角的,已變成周佛海、陳公博、李季、李達等左派論述,以及有關蘇俄文件的譯介。即便如此,由于胡適等人作品的存在,第八、九卷的《新青年》,依然具有“統一戰線”的表面形式,可以算作此前事業的延續。至于1923—1926年間陸續刊行的季刊或不定期《新青年》,作為中共機關刊物,著力介紹列寧和斯大林著作,自有其價值;但已經與此前的“同人雜志”切斷最后一絲聯系,應另立門戶加以論述馬列著作編譯局主編的《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一集從另一角度立論,批評出版于中國共產黨成立后的第九卷《新青年》“也還沒有完全消除這個統一戰線性質的某些較微弱的痕跡”,一直要到改成季刊后,《新青年》方才“成了純粹以宣傳馬克思主義思想為目的的刊物”(29頁)。。
假如以“同人雜志”來衡量陳萬雄稱《新青年》第一卷為“同仁雜志時期”(見《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第一章第一節),李憲瑜將《新青年》四至六卷命名為“北京大學的同人雜志”(見《新青年研究》第三章),我則傾向于將一至九卷的《新青年》全都作為“同人雜志”來分析。,在正式出版的九卷五十四期《新青年》中,依其基本面貌,約略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以主編陳獨秀1917年春的北上與1920年春的南下為界標。因編輯出版的相對滯后,體現在雜志面貌上的變化,稍有延宕。大致而言,在上海編輯的最初兩卷,主要從事社會批評,已鋒芒畢露,聲名遠揚。最后兩卷著力宣傳社會主義,傾向于實際政治活動,與中國共產黨的創建頗有關聯。中間五卷在北京編輯,致力于思想改造與文學革命,更能代表北京大學諸同人的趣味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