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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五月四日那一天

談論影響整個20世紀中國人精神生活與社會變遷的“五四”運動,思路及策略千變萬化:可以長時段研究,也可以瞬間描述;可以全景透視,也可以私人敘述;可以理性分析,也可以感性復原。鑒于有關“五四”的研究成果多偏于前者,本文希望拾遺補闕,關注“瞬間”、“私人”與“感性”,希望從具體而微的角度,展現(xiàn)那不大為今人關注的另一種“五四”風貌。

本文假定讀者對“五四”運動的產生與發(fā)展已有總體印象,需要了解的是,5月4日那天發(fā)生在北京天安門前的政治抗議的具體細節(jié)。在眾多關于“五四”運動的描述中,我選中《晨報》1919年5月5日題為《山東問題中之學生界行動》的文章,作為基本的敘事線索。因其系記者的“現(xiàn)場報道”, 雖也有明顯的傾向性,但比起日后各路人馬越來越豐富的追憶,顯然更接近“真相”——假如承認有“真相”一說的話。以下的敘述,先引一段上述《晨報》文字,而后才是我的考辨與發(fā)揮。希望如此古今重疊,能幫助我們穿越歷史時空,重睹當年情景。

花開春日

昨日為星期天,天氣晴朗,記者驅車赴中央公園游覽。至天安門,見有大隊學生,個個手持白旗,頒布傳單,群眾環(huán)集如堵,天安門至中華門沿路,幾為學生團體占滿。記者忙即下車,近前一看……

1919年的5月4日乃“星期天”,這點至關重要。因為,學生之所以游行至東交民巷,目的是向美英等國公使遞交說帖,表明誓死收回山東權益的民意,并“請求貴公使轉達此意于貴國政府、于和平會議,予吾中國以同情之援助”《學生團上美公使說帖》,《晨報》1919年5月6日。。寄希望于美、英等國主持公道,是否過于天真,這且不論。倘若并非星期天,起碼美國公使可以出面接納說帖,若如是,學生之激憤將得到很大緩解,事件很可能不會進一步激化。無論是當時文件,還是日后追憶,都表明學潮的組織者事先并無“火燒趙家樓”的計劃。

歷史本來就是“萬花筒”,充滿各種偶然因素。當初事態(tài)緊急,群情激昂,沒人顧及星期天是否有人接受說帖這樣的細節(jié),后人更無另做假設的權利。相對于無可爭辯的“星期天”,伸縮度很大的“天氣晴朗”,更值得留意。一心救國的青年學生,不會分心考慮陰晴冷暖;可游行當天的天氣情況,切實制約著大規(guī)模群眾集會的效果。尤其是集會天安門前、受氣東交民巷、火燒趙家樓等戲劇性場面,實際上都與天氣狀況不無關系。

更何況,對于后人之進入“五四”的規(guī)定情境,需要虛擬的,第一便是此并非無關緊要的“天氣晴朗”。

“五四”那天的天氣,不受時人及史家的關注。不像6月3日——那天北京學生大規(guī)模上街演講,軍警包圍北大三院,將其作為臨時監(jiān)獄——竟以“狂風怒號”、“黑云遮天”進入史冊。軍警捕人與狂風怒號,二者剛好配對,很容易大做文章。先是6月5日《晨報》發(fā)表“時評”:

前天下午,北京的天氣,忽然間大變起來,狂風怒號,陰云密布,繼之以打雷,閃電,下雨,一時天地如晦。本館的電話也壞了,電燈也滅了。記者這個時候,不禁發(fā)了悲天憫人的感想。何以故呢?因為當老天大怒的時候,正是那幾百位青年學生被圍的時候。記者此時想到北河(沿)一帶的光景,不覺于電光閃閃之中,發(fā)了一聲長嘆,說道:咳!這是什么景象。《咳,這是什么景象》,《晨報》1919年6月5日。

接著,6月8日出版的《每周評論》25號,又有陳獨秀以“只眼”筆名發(fā)表的文章,提及政府派軍警抓捕上街演說的學生:

這時候陡打大雷刮大風,黑云遮天,灰塵滿目,對面不見人,是何等陰慘暗淡!只眼(陳獨秀):《六月三日的北京》,《每周評論》25號,1919年6月8日。

這既是寫實,也屬象征,特別適合表達某種政治傾向。故史家在論及“六三”時,均喜歡引用陳等頗帶文學色彩的描述。6月3日那天確有風雨,但似乎不像《晨報》記者和陳獨秀說的那么嚴重。《魯迅日記》對天氣的記載,歷來很仔細;那天的日記是:“晴,下午曇。同徐吉軒往護國寺一帶看屋。晚大風一陣后小雨。”《魯迅全集》第14卷35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同樣依據(jù)《魯迅日記》,我們可以大致復原1919年5月初的天氣:1日有雨,2日放晴,3日夜里起風,4日“曇”(即多云)同上書,355頁。。這樣的天氣,無疑很適合室外活動。1919年的5月4日,農歷四月初五,立夏前兩天,氣候宜人。舊京風俗,四月初一至十五,妙峰山舉行廟會,據(jù)稱“香火之盛,實可甲于天下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63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另一盛事則是四月初八的浴佛會,“街衢寺院搭苫棚座,施茶水鹽豆,以黃布帛為懸旌,書曰普結良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18頁。。“五四”時期的中國,古都北京的氣候及習俗,與清代沒有多大變異。春夏之交,依然最值得留戀,最適合于郊游。

就像郁達夫所說的,北國的春天,來得遲,去得早:“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春光就會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說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郁達夫:《北平的四季》,《北平一顧》,上海:宇宙風社,1936年。正因為北京的“春光”稍縱即逝,“踏青”成了雅俗共賞的游戲。稱“妙峰山雖熱鬧,尚無暇瞻仰”的周作人周作人:《北平的春天》,《風雨談》,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對北京人之熱心于游春,也頗為欣賞。

只是1919年的5月,國難當頭,絕非表達文人雅興的恰當時刻。可有趣的是,日后回憶,時常會帶出春天的芬芳。“五四”當天被捕的學生之一楊振聲,日后撰寫文章,稱: “五月四日是個無風的晴天,卻總覺得頭上是一天風云。”楊振聲:《回憶五四》,《人民文學》1954年5期。這“一天風云”的說法,大概屬于象征,與魯迅日記中的“多云”沒有多大關系。另一個北大學生范云,風云之外,終于注意到周圍環(huán)境:“一九一九年的五月初,在北京是春暖花香的日子,人們的愛國熱情也在一天天地高漲。”范云:《五四那天》,《北京日報》1957年5月4日。還是不滿足于寫實,非要將“春暖花開”作為“愛國熱情”的起興不可。

大概也只有文學家,才會如此關注這些日常生活細節(jié)。冰心四十年后追憶,念念不忘的是“那天窗外刮著大風,槐花的濃香熏得頭痛”冰心:《回憶五四》,《人民文學》1959年5期。。王統(tǒng)照的描述更仔細:

天安門前,正陽門里大道兩旁的槐柳,被一陣陣和風吹過搖曳動蕩,而從西面中山公園(那時叫中央公園)的紅墻里飄散出來各種花卉的芬芳,如在人稀風小的時候,也還可以聞到。王統(tǒng)照:《三十五年前的五月四日》,《人民文學》1954年5期。

當然,就像王統(tǒng)照補充說明的,那天學生們并沒有賞花的“閑情逸致”,一心想著的是“國亡了,同胞起來呀!”可對于復原歷史事件的現(xiàn)場氣氛,紅墻里飄散出來的芬芳,并非可有可無的閑筆。清末民初的北京城,“本來就是一個只見樹木不見屋頂?shù)木G色的都會”,春天里,最讓郁達夫難以忘懷的,就是“城廂內外的那一層新綠,同洪水似的新綠”郁達夫:《北平的四季》,《北平一顧》,上海:宇宙風社,1936年。。代表著春天的花木之鑒賞,北京人歷來十分敏感。所謂“花名玫瑰,色分真紫鵝黃;樹長娑羅,品重香山臥佛”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20頁。;或者“四月花開時,沿街喚賣,其韻悠揚;晨起聽之,最為有味”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64頁。。而據(jù)《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所列“本園花信表”,自四月中旬至五月中旬,該公園依次有下列花開迎賓:紫丁香、山芝蘭、杏花、白丁香、紫荊、海棠、榆葉梅、月季、黃刺梅、藤蘿、白牡丹、各色牡丹、薔薇、芍藥、玫瑰等《本園花信表》,《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122—123頁,北平:中央公園事務所,1939年。。“紀念刊”出版于十多年后,可“花信”不會有多大改變。

可惜的是,1919年的春天,卻被北京人普遍冷落。迫在眉睫的亡國危機,使得世人的目光,轉而投向天安門前吶喊的青年學生。

以紅墻為背景而又無意于觀花賞木的三千青年學生,手舉白旗,列隊示威,除了記錄在案的標語口號,其衣著如何,是我們復原現(xiàn)場的另一重要因素。“五四”運動后十五年,錢玄同曾對孫伏園說:“你穿著夏布大褂,戴著蒙古式毛絨帽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孫當時沒有反應,事后想想不對,很明顯,五月初“還不會穿夏布大褂”孫伏園:《回憶五四當年》,《人民文學》1954年5期。。可春夏之交北京的氣候,實在說不準。用周作人的話來說,在北京,“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和日暖讓我們著了單夾可以隨意徜徉的時候真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周作人:《北平的春天》,《風雨談》,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一清早雖還有點微涼之感,午間卻已煩熱”,你愛穿什么衣服,其實無所謂。根據(jù)王統(tǒng)照的回憶,學生中“穿長袍的占大多數(shù),也有穿短黑制服的”王統(tǒng)照:《三十五年前的五月四日》,《人民文學》1954年5期。。而上述那篇《晨報》的報道,提及步軍統(tǒng)領李長泰出現(xiàn)在天安門紅墻旁時,“身穿舊式天鵝絨織花馬褂,褐色呢袍”。從現(xiàn)存照片看,確實是春夏衣著夾雜。

如果說考證衣著,只是為了視覺形象;衣著與天氣配合,卻關系游行者的心境。不少回憶文章都提到,那天中午以后,天氣漸熱——大熱天里,在東交民巷等候將近兩個小時,這對于“醞釀情緒”,不無幫助。借用《五四》一書的說法,便是:“此一心一德三千學生同暴于烈日之下,雖無厭倦之容,難免忿恨之態(tài)。”蔡曉舟、楊景工編《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4—455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

集會天安門前

記者到時,學生不過六七百人。少頃,各大隊學生手持白旗,紛紛由東西南各方云集而來。……(法政專門學校代表稱)等大家到齊,我們便要游街示眾,叫我們國民也都知道有這種事體。游街后再到東交民巷英、美、法、意各國使館提出說帖,表示我們的意思。完后還要轉到這里,開會商議善后辦法。……(教育部某司長勸說無效、步軍統(tǒng)領李長泰出現(xiàn)在天安門紅墻旁)學生代表又向李統(tǒng)領婉言曰:我們今天到公使館,不過是表現(xiàn)我們愛國的意思,一切的行動定要謹慎,老前輩可以放心的。各學生大呼走走。李統(tǒng)領亦無言,旋取下眼鏡,細讀傳單,半晌后對群眾曰:那么,任憑汝們走么。可是,千萬必要謹慎,別弄起國際交涉來了。言畢,囑咐警吏數(shù)語,即乘汽車而去。學生全體亦向南出發(fā)。

以天安門紅墻為背景舉行集會,學生自然只能來自“東西南”三個方向,而不可能從北邊的故宮沖殺出來。看來,記者的用詞還是蠻講究的,比起日后眾多“四面八方”之類的概說,報道中之“找不著北”更為準確。可這不能理解為當年北京的專門以上學校均集中在天安門的東西南三個方向。恰恰相反,當天參加游行的13所學校,處在東西長安街以北的就有8所。這13所學校當年的校址以及學生數(shù),現(xiàn)列表如下。北京大學北沙灘、景山東街、北河沿3000/2400人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和平門外廠甸925/700人北京法政專門學校西城太仆寺街 /700人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西四牌北祖家街200/150人北京農業(yè)專門學校阜成門外羅道莊200/150人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前門外后孫公園200/130人鐵路管理學校西單李閣老胡同 /200人高等警官學校北新橋以西 /300人北京稅務學校朝陽門內大雅寶胡同 /320人中國大學前門內西城根1400/1450人匯文大學崇文門內盔甲廠 /80人民國大學宣武門外儲庫營300/300人朝陽大學東四海運倉200/350人圖一表中學生數(shù)目有二,均為略數(shù)(如“三百余人”以300人計),前者見靜觀《北京專門以上學校新調查》靜觀:《北京專門以上學校新調查》,《申報》1919年7月12日。,后者依據(jù)1919年5月5日學生所呈《上大總統(tǒng)書》上的簽署《上大總統(tǒng)書》,《晨報》1919年5月7日。。至于校址,根據(jù)各種資料綜合而成。

為了讓讀者對當年天安門前游行學生的“來龍去脈”有感性的了解,這里根據(jù)侯仁之先生主編《北京歷史地圖集》侯仁之主編:《北京歷史地圖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中的“民國北京城”(1917年),編制成“參加1919年5月4日天安門集會游行的北京13所學校位置示意圖”。北京農業(yè)專門學校地處阜成門外,不在原圖范圍內;民國大學1917年方才正式招生,原圖未來得及標上。余者,對照閱讀附圖,不難“按圖索驥”。鎖定各校位置,對于今人之想象學生如何走向天安門,相信不無幫助。

《晨報》文章提及參加集會的若干學校,可就是沒有唱主角的北京大學。這反而證實了記者確系“有聞必錄”,忠實于自己的眼睛。北大學生因與前來勸說的教育部代表辯論,耽誤了不少時間,故最后一個到達天安門前。

記者所錄法政學校代表的談話,并未歪曲學生的意愿,最早的設計,確實就只是提交說帖,表達民意。這一點,從北大學生羅家倫所擬的《北京全體學界通告》,可以看得很清楚。羅不愧為胡適的高足,用白話文草擬群眾集會的傳單,顯然更適合于傳播。這份沿途散發(fā)的傳單,“最簡單明白”(《晨報》記者全文引錄時所加的評判),故流傳也最為廣泛。

現(xiàn)在日本在萬國和會要求吞并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壞,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一舉了!今與全國同胞立兩個信條道: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北京全體學界通告》,《晨報》1919年5月5日。

此通告雖慷慨激昂,其實沒有采取激烈行動的想法,只是呼吁國民起來關注青島問題。所謂“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也只是寄希望于“國民大會”之召開。相比之下,另一位北大學生許德珩所擬的《北京學生界宣言》,可就激進得多了。

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隸牛馬之苦,極欲奔救之者乎?則開國民大會,露天演說,通電堅持,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賣國,肆意通奸者,則最后之對付,手槍炸彈是賴矣。危機一發(fā),幸共圖之!《北京學生界宣言》,《時報》1919年5月6日。

雖然只是字面上的暴力除奸,游行學生并沒真正準備“手槍炸彈”(據(jù)高師的匡互生稱,他們有此設想,可并沒弄到手)。晚清之俠風高揚,暗殺成風,國人記憶猶新。民國建立后,政府嚴禁會黨活動,譴責政治暗殺(起碼表面上如此),而“宣言”之放言“手槍炸彈”,與其時之流行無政府主義思潮,不無關系。兩份主要文件的微妙差別,隱約可見學潮中的不同聲音。

從步軍統(tǒng)領李長泰的勸說看,當局最擔心的是引起國際糾紛。顯然,政府并未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學潮的巨大能量,以及可能引發(fā)的嚴重的社會后果。也不是學生使用計謀蒙騙當局,游行一開始確實顯得比較平和。如果不是被激怒的學生臨時轉向趙家樓,“五四”那天的游行,大概也不會出什么大事。可所有自發(fā)的群眾運動,無不充滿各種變數(shù),隨時可能改變方向。更何況,學生中還有溫和派與激進派的區(qū)別。不只李統(tǒng)領預料不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政府及軍警也都沒想到會如此急轉直下。這才能解釋何以曹汝霖已經知道街上學生的游行口號,仍沒感覺到危險,參加完總統(tǒng)的午宴后照樣回家。

學生之所以集會天安門前,因此處及西側的中央公園,乃民初最為重要的公共活動空間。天安門附近,明清兩代均為禁地。民國肇興,方才對外開放,東西長街頓成通衢。“遂不得不亟營公園為都人士女游息之所。社稷壇位于端門右側,地望清華,景物鉅麗,乃于民國三年十月十日開放為公園。”朱啟鈐:《中央公園記》,《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131頁。民國初年,京城里文人雅集,往往選擇中央公園;至于大型群眾集會,則非天安門前莫屬。

天安門原名承天門,始建于明永樂十五年(1417),是皇城的正門。清順治八年(1651)重建,并改用現(xiàn)名。此后三百多年,城樓的基本格局沒有大的改變。從天安門到與之相對的中華門(即原大明門、大清門)之間,即為御道,兩旁為明清兩代的中央政府機關。即便進入民國,戶部街、兵部街、司法部街等地名,依舊提醒你此處乃無可替代的政治中心。從皇帝舉行頒詔儀式的神圣禁地,變?yōu)榍嗄陮W生表達民意的公共場所,天安門的意義變了,可作為政治符號的功能沒變。集會、演講、示威于天安門前,必能產生巨大的社會影響,這幾乎成了20世紀中國政治運作的一大訣竅。地方寬敞當然不無關系,可更重要的,還是因其象征著政治權力。

天安門前的那對精美絕倫的華表,見識過多少激動人心的政治場面!遠的不說,十九年前八國聯(lián)軍的炮火、七八年前隆裕太后之頒布溥儀退位詔,還有半年前北京六十多所大、中、小學校三萬余名學生為慶祝協(xié)約國勝利舉行盛大集會游行,都可由天安門前的華表作證。1918年的11月15、16兩天,也就是集會游行后的第二、三天下午,北京大學還在天安門前舉行針對民眾的演講大會,由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陶孟和、馬寅初、陳啟修、丁文江等輪流登臺講演。參見《申報》1918年11月16日及《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11月27日的報道,以及《新青年》5卷5、6號所刊蔡元培、李大釗、陶孟和、胡適等人的演講稿。

這一回的集會可大不一樣,組織者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學校,是學生們自己。走上街頭的學生,其抗議游行,既指向列強,也指向當局。集會上,最引人注目的標語,一是北大法科學生謝紹敏前天晚上咬破中指撕下衣襟血書的“還我青島”四個大字;另一則是高師學生張潤芝所撰挽聯(lián)參見宋憲亭《五四天安門大會上一副引人注目的對聯(lián)之來歷》,《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

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

傾心媚外,不期章余孽死有頭。

北京學界同挽。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遺臭千古

而這,恰好對應了“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學界宣言及游行口號。

1919年7月出版的《五四》一書,不只記載了上述宣言、傳單、標語、挽聯(lián)等,還用簡捷的語言,渲染集會氛圍:

最先至者為高師、匯文兩校,北大因整隊出發(fā)時,有教育部代表及軍警長官來勸阻,理論多時,故到天安門最遲。凡先到者輒歡迎后來者以掌聲,而后來者則應和之以搖旗,步法整齊,儀容嚴肅,西人見者,莫不嘖嘖稱贊。蔡曉舟、楊景工編《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4—455頁。

報以掌聲、和以搖旗,以及“步法整齊,儀容嚴肅”等,作為一種政治抗議的示威游行,其儀式已經基本確立。不同于一般“騷亂”,學生游行并不妨礙“治安”,故被作為文明社會的表征,得到相當廣泛的同情。

至于偌大廣場,沒有擴音設備,三千學生如何集會?有稱站在天安門前石獅子頭上作演講的夏明鋼:《五四運動親歷記》,見《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但我更傾向于王統(tǒng)照的說法,演講者是站在方桌上;而且,現(xiàn)場中大部分人實際上聽不清演講內容,只是因為有很多標語,加上不時呼口號,知道大致意思王統(tǒng)照:《三十五年前的五月四日》,《人民文學》1954年5期。。但這已經足夠了,讀過宣言,呼過口號,隊伍開始向南、向東、向北移動。

受氣東交民巷

學生欲通過(東)交民巷往東而行,該處警察竟然不許通行。學生頗受激刺,不得已折而往北,出王府井大街,經東單牌樓,向趙堂子胡同,入趙家樓曹汝霖之住宅。

關于五月四日學生游行的路線,眾多事后追憶,差別不是很大。起碼東交民巷受阻、而后才轉向趙家樓這一強烈印象,保證了所有回憶文章的大致方向不會有誤。差別只在于轉折的路口,以及經過的具體街巷。相對來說,記者的現(xiàn)場報道比較可靠;但比起原北洋政府陸軍部駐署京師憲兵排長白歧昌的報告,還是小巫見大巫:

該學生團于午后二時三十分整隊出天安門,折東進東交民巷西口,至美國使館門首,遂被阻止。該代表等從事交涉,仍未允通行。后即轉北往富貴街,東行過御河橋,經東長安街南行,經米市大街進石大人胡同,往南小街進大羊宜賓胡同,出東口北行,向東至趙家樓曹宅門首。《五四愛國運動史料》,《歷史教學》1951年6月號。

職務所在,當年跟蹤學生隊伍的憲兵排長,其所提供的報告,應該說是“最具權威性”的。兩點半方才起行,四點左右已到達趙家樓(這點為不少回憶文章所證實),那么,東交民巷耽擱的時間,就不可能像許多回憶錄所說的“足足有兩小時”。

即便如此,受阻于東交民巷,依舊是事件發(fā)生逆轉的關鍵所在。憲兵排長只說學生代表交涉而未獲允許,自是不如《晨報》之注意到“學生頗受激刺”。《五四》一書,更將游行隊伍之轉向趙家樓,直接歸因于使館界口的等待:

學生既在使館界口鵠立兩小時之久,而市民之加入者亦甚眾,當時群眾義憤填膺,急欲得賣國賊而一泄之。于是議定先尋曹氏,次尋章、陸。蔡曉舟、楊景工編《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4—455頁。

為何由使館界口受挫,便“急欲得賣國賊而一泄之”?除了此次運動“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宗旨,更因東交民巷這種“國中之國”,本身就是主權喪失的表征。懇求列強“維護公理”說帖沒被接收,反而目睹使館區(qū)驕橫的巡捕、猙獰的兵營,更強化了中國人的恥辱感。

羅家倫等四位學生代表前往美國使館交涉,公使不在,只是留下言辭懇切的“說帖”。其時國人對于美利堅合眾國及其總統(tǒng)威爾遜大有好感,故“直率陳詞”,“請求貴公使轉達此意于本國政府,于和平會議予吾中國以同情之援助”。英、法、意諸國使館也有學生代表前往交涉,可都只是答應代為轉呈說帖。至于申請穿越使館區(qū)游行,始終未得到允許。學生們之所以希望“往東”而不是“向北”,明顯是沖著僅有一街之隔的日本使館。三千熱血沸騰的青年學生,被堵在狹隘的東交民巷西口,這景象,與半年前三萬大中小學生集會天安門前慶祝協(xié)約國勝利時,美、英、法等國公使相繼登臺演說,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里有技術性的原因,各使館確實星期天不辦公,美國公使等并非故意回避;但巴黎和會上中國人合理權益之被出賣,也凸顯了國際關系中的“弱肉強食”。而正是這一點,使得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日漸高漲。

至于具體到東交民巷之不讓游行隊伍通過,有中國政府的關照,也有辛丑和約的限制。東交民巷最初叫東江米巷,明、清兩代屬于天安門前“五部六府”范圍。乾嘉年間,出現(xiàn)供外國使臣臨時居住的“迎賓館”;鴉片戰(zhàn)爭以后,更陸續(xù)設立英、俄、德、法等國使館。庚子事變中,那拉氏縱容甚至慫恿義和團圍攻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導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第二年,清廷被迫與八國聯(lián)軍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和約(1901),此后,東交民巷就成了變相的“租界”。清末仲芳氏《庚子記事》辛丑年五月十五日記曰:

東交民巷一帶,東至崇文大街,西至棋盤街,南至城墻,北至東單頭條,遵照條約,俱劃歸洋人地界,不許華人在附近居住。各國大興工作,修建兵營、使館,洋樓高接云霄。四面修筑炮臺以防匪亂,比前時未毀之先雄壯百倍,而我國若許祠堂、衙署、倉庫、民房,俱被占去拆毀矣。傷心何可言歟!仲芳氏:《庚子記事》,收入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編輯的《庚子記事》(科學出版社,1959)一書。

除了“四面修筑炮臺”,還在使館區(qū)內建立了一整套獨立于中國政府的行政、司法、經濟、文化管理機構,再加上東西兩端由外國軍警日夜把守的鐵門,這里成了道地的“國中之國”。不但中國官員、百姓不能隨意進入,連人力車都得有特殊牌照才允許通行。在這個意義上,巡捕及警察之阻止學生隊伍通過,并非故意刁難。

可對于青年學生來說,“和約”是一回事,“公理”又是一回事。沒有大總統(tǒng)令以及外交照會就不準進入使館區(qū)游行,此說依據(jù)的是“和約”;學生們要追問的是,如此不平等的“和約”符合“公理”嗎?經過新文化運動的熏陶,新一代讀書人已經學會獨立思考:“從來如此,就對嗎?”東交民巷西口巡捕及警察的“合法”阻攔,不只沒有平息學生的抗議活動,反而激起強烈反彈:“學生已覺刺激不淺,以為國猶未亡,自家土地已不許我通行,果至亡后屈辱痛苦又將何如?”蔡曉舟、楊景工編《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4—455頁。四十年后,楊晦撰寫回憶文章,再次強調游行隊伍無法通過使館區(qū)時學生們憤怒的心境:

青年學生的熱血沸騰,但是擺在眼前的,卻是一個鐵一般的冷酷事實:使館界,不準隊伍通過!氣炸了肺,也是無濟于事的呀!為什么我們自己的國土,不準我們的隊伍通過?使館界!什么是使館界?是我們的恥辱!楊晦:《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光輝的五四》,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9年。

正當“大家都十分氣憤,也十分泄氣”的時候,聽說“還去趙家樓,情緒就又振奮了一下”。楊晦的這一描述,與“急欲得賣國賊而一泄之”的說法,不謀而合。

根據(jù)匡互生的回憶,長時間受阻于東交民巷的游行隊伍,決定直撲曹汝霖家時,“負總指揮的責任的傅斯年,雖恐發(fā)生意外,極力勸阻勿去,卻亦毫無效力了”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回憶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傅斯年、羅家倫等“新潮社”同人,關注的主要是思想文化革新,對實際政治運動興趣不太大,也不主張采取激烈的手段,其勸阻直撲趙家樓,自在意料之中。問題在于,學生之轉向曹宅并采取暴力行動,是群情激奮呢,還是有人暗中策劃?

曾為北京學聯(lián)代表的高師學生熊夢飛,30年代初撰文紀念匡互生,提及天安門前集會時,有往總統(tǒng)府、往外交部,還是往英美使館之爭(此說不太可信。學生游行之目的,“說帖”和“通告”都已表白無遺,直奔使館區(qū)早在計劃之中,無待天安門前表決),“互生是時,意固別有所在,集其死黨為前驅”。到了東交民巷游行受阻,“前驅者大呼‘直奔曹宅’!群情憤慨,和之,聲震屋瓦”熊夢飛:《憶亡友匡互生》,《師大月刊》第5期,1933年7月。 。言下之意,將學生隊伍引向趙家樓的,是匡互生及其“死黨”,而且是蓄意謀劃的。另一位高師同學俞勁,也提及游行隊伍本該向總統(tǒng)府請愿,“但走在隊伍前面的人(有些是參加五四前夕秘密會議的),卻有目的地引導隊伍浩浩蕩蕩向趙家樓曹汝霖公館走去”俞勁:《對火燒趙家樓的一點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

然而,當時與匡互生同行的周予同和張石樵,都沒提及匡轉移游行隊伍的努力。據(jù)周稱,游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們的小組織有過秘密集會,希望采取激烈手段而不是和平請愿。可游行當天,匡等并無到曹家的計劃。“但當游行隊伍經過東交民巷口以后,有人突然高呼要到趙家樓曹汝霖的住宅去示威。在群情激憤的時候,這響亮的口號得到了群眾一致的擁護。”周予同:《五四回憶片斷》,《展望》1959年17期。而張石樵作為同窗好友,與匡互生一路同行,聽說直奔曹家,認為有理,“也正合我們早就商量好的”懲罰賣國賊的計劃張石樵:《懷念五四壯士匡互生》,《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這兩位當事人,只是強調轉赴趙家樓的提議符合自家意愿,并沒提及匡所發(fā)揮的作用。

依我看,此等“神來之筆”,正是群眾運動特有的魅力。說不清是誰的主意,你一言,我一語,群情互相激蕩,一不小心,便可能出現(xiàn)“創(chuàng)舉”。匡互生說得對,“這時候群眾的各個分子都沒有個性的存在,只是大家同樣唱著,同樣走著”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回憶錄》。,很難確定誰影響誰。日后追根溯源,非要分出彼此,弄清是哪一個首先喊出“直奔曹宅”的口號,其實不太可能,也沒必要。作為一個基本上是自發(fā)的群眾運動,“五四”與日后眾多由黨派策動的學潮的最大區(qū)別,正在于其“著作權”的不明晰。

火燒趙家樓

時正下午四鐘,且見火焰騰騰,從曹宅屋頂而出。起火原因如何,言人人殊,尚難確悉。……至六時許,火光始息,學生仍將整列散歸,而警察乃下手拿人。學生被執(zhí)者,聞有數(shù)十人之多。

游行隊伍向北、向東、再向北,再向東……浩浩蕩蕩,揚起一路灰塵。“北京的街道在那時本來就是泥沙很多,正是春末夏初,陣風一起,加上這幾千人的步行蹴踏,自然有一片滾滾的塵霧,直向鼻孔口腔中鉆來。”王統(tǒng)照:《三十五年前的五月四日》,《人民文學》1954年5期。只是群情激昂之際,沒人顧及此等小事,學生們照樣高呼口號,散發(fā)事先印好的傳單。

下午四點半左右,據(jù)說仍然排列整齊的游行隊伍,終于來到離外交部不遠的趙家樓2號曹汝霖的住宅。這是一幢兩層的西式洋房,所有門窗緊閉,周圍有二百軍警把守,按理說,不該出現(xiàn)如下戲劇性的場面:赤手空拳的學生破窗入室、打開大門,毆打章宗祥并火燒趙家樓。事后大總統(tǒng)徐世昌發(fā)表命令,責備警察“防范無方,有負責守”《大總統(tǒng)令》,《晨報》1919年5月8日。;曹汝霖則認定是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與他作對,縱容學生放手表現(xiàn)。將警察之“防范無方”,歸咎于上司示意放水,或者像眾多回憶錄所說的,被學生的愛國熱情所感化,恐怕均非事實。持槍的警察,面對如此果敢的學生,倉促之間,確實不知如何處置。

“趙家樓”這場戲,乃“五四”抗議游行的高潮,從事發(fā)當天到現(xiàn)在,出現(xiàn)無數(shù)版本,實在耐人尋味。其中有兩個關鍵性的情節(jié),歷來眾說紛紜,需要進一步確認。一是何人冒險破窗,二是何以放火燒房。

匡互生撰于1925年的《五四運動紀實》,只是說“那些預備犧牲的幾個熱烈同學,卻乘著大家狂呼的時候,早已猛力地跳上圍墻上的窗洞上,把鐵窗沖毀,滾入曹汝霖的住宅里去”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回憶錄》。。30年代初匡逝世時,同學熊夢飛撰寫紀念文章,稱“互生縱身躍窗戶,以拳碎其鐵網(wǎng)而入”《憶亡友匡互生》,《師大月刊》第5期,1933年7月。。到了50年代,匡的另一位高師同學周予同進一步證實:“他首先用拳頭將玻璃窗打碎,從窗口爬進入,再將大門從里面打開。”理由是,游行當晚,周回學校時,見匡滿手鮮血,說是敲玻璃敲的周予同:《五四回憶片斷》,《展望》1959年17期。。后來,關于匡擊破鐵窗的故事,便越傳越玄,幾乎可與武俠小說相媲美。

60年代初,高師學生俞勁在《對火燒趙家樓的一點回憶》中稱:“突然有領隊某君(參加五四前夕秘密會人員之一,湖南人,高師數(shù)理部學生,曾習武術,膂力過人)奮不顧身,縱步跳上右邊小窗戶”。接下來,便是警察拉后腿,眾學生幫忙解脫:“某君頭向里面一望,內面還有數(shù)十名警察,正槍口對著他”,于是開始演說,終于警察良心發(fā)現(xiàn),把槍放下俞勁:《對火燒趙家樓的一點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

70年代末,另一位高師學生夏明鋼(原名夏秀峰)《五四運動親歷記》的描述更精彩:“匡濟從西院窗口將鐵柵扭彎了兩根(匡在少年時就練就了一手好內工,他只要用手一捏,就能夠把彎的鐵門扣捏直,其氣力之大有如此者),打開了一個缺口,他從缺口爬進去,摔開守衛(wèi)的警察,將大門打開,群眾便蜂擁而入。”夏明鋼:《五四運動親歷記》,見《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

80年代中,又出現(xiàn)新的版本,開始注意曹宅院子的高墻。寫作者仍是高師同學,名叫張石樵,在《懷念五四壯士匡互生》中稱:“匡互生發(fā)現(xiàn)曹宅有個窗戶,他就利用從小練就的一身功夫,在同學們的幫托下,一拳打開了窗子,躍身而下。”張石樵:《懷念五四壯士匡互生》,《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

但是,擅長武功的匡互生第一個跳進曹家院子的故事,受到另外兩條材料的挑戰(zhàn)。以下兩篇文章的作者,也都是“五四”那天的活躍人物,而且均于當天被捕。一是匡的高師同學陳藎民(原名陳宏勛),在撰于1979年的《回憶我在五四運動的戰(zhàn)斗行列里》中,有這么一段:

我身材較高,就踩在高師同學匡互生的肩上,爬上墻頭,打破天窗,第一批跳入曹賊院內。我和同學把大門門鎖砸碎,打開大門,于是,外面的同學一擁而入。陳藎民:《回憶我在五四運動的戰(zhàn)斗行列里》,《北京師大》1979年5月8日。

另一個自稱踩在匡君肩上爬上墻頭的,是北大學生許德珩。在《五四運動六十周年》中,許稱匡日休個子高,站在曹宅向外的兩個窗戶以下:

我們趁軍警不備之際,踩上匡日休的肩膀,登上窗臺把臨街的窗戶打開跳進去,接著打開了兩扇大門,眾多的學生蜂擁而入。許德珩:《五四運動六十周年》,《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

陳自稱“第一批”跳入曹家院里,而許所說登上窗臺的是“我們”,都沒有一口咬定是自己獨自一人首開紀錄。問題是,如果陳、許的說法屬實,“甘當人梯”的匡互生,便不可能第一個跳進院里。可誰又能保證陳、許六十年后的回憶準確無誤?

高師另一被捕學生初大告,大概意識到兩種說法互相矛盾,于是兵分兩路,互不干涉:“高師同學匡日休奮勇踏著人肩從門房(傳達室)后窗爬進,打開大門,另外一個高師同學陳藎民越墻而入,學生們一擁而入,發(fā)現(xiàn)曹汝霖等已經聽到風聲從后門逃走。”初大告:《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陳分開突破,表面上解決了高師內部說法的矛盾,可還有北大學生許德珩的腳下到底何人,有待進一步考證。

比打開天窗更具有戲劇性、也更撲朔迷離的,是“火燒”趙家樓。1919年7、8月間出版的《五四》和《青島潮》,都反對學生放火一說。前者列舉曹宅起火原因共四說,結論是:“四說皆有理由,究竟如何起火,至今尚無人能證明之者。”蔡曉舟、楊景工編《五四》,《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4—455頁。后者更將電線走火與曹家放火捏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如下絕妙畫面:“時正酉正,電燈已燃。未幾,火起,眾大憤,始知曹將燒死學子,以為泄怨計。”龔振黃編《青島潮》,《五四愛國運動》上冊168頁。四十年后,楊晦還是一口咬定曹家自己放的火,理由很簡單:“這些無恥政客,國都可以賣,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一放火,造成學生的刑事犯罪,豈不就可以逮捕法辦了嗎?”楊晦:《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光輝的五四》。楊文“政治正確”,但沒提供任何新證據(jù),曹家自己放火一說,很難坐實。

當年警察廳關于曹宅起火原因的調查,并無一定結論。因為,若斷學生點火(不管是把曹宅床上的羅帳點著,還是將汽油倒在地毯上燒),勢必追究學生的刑事責任;若說曹的家人點的火,準備趁火打劫,或曹授意家人縱火,以便燒死沖入曹宅的學生,則必須譴責甚至懲罰曹家或家人。既然兩頭都不能得罪,可供選擇的最佳方案,便是“電線走火”。這么一來,誰都沒有責任,而且,所有取證、起訴、審判等麻煩手續(xù),均可一筆勾銷。英文《字林西報周刊》(1919年5月10日)的描述最為精彩:“當時與警察爭執(zhí)之際,竟將電燈打碎,電線走火,遂肇焚如。”該報還稱,教育部為了息事寧人,也“答應以曹家著火乃因電線走火的說法以爭取釋放被捕學生”。5月7日政府被迫釋放學生,不再追問曹宅起火原因,似乎利用了這一絕妙的臺階參閱1919年7月出版的《上海罷市救亡史》,見《五四愛國運動》下冊236頁,以及周策縱《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中譯本166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

可正像當年就讀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的尹明德所說的,誰都明白,火確實是學生放的,只是不能承認。“當時在黑暗專制反動時期,學生不敢承認放火,恐貽反動派以口實,偽稱系曹宅自行放火,借此驅散群眾。軍警機關既未在學生身上搜出火柴,也不敢貿然加以學生放火之罪。”尹明德:《北京五四運動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當年為了政治斗爭的需要,抵死不能承認學生放火;等到事過境遷,“火燒趙家樓”成了名揚四海的壯舉,可又說不清到底是誰、用什么方式點的火了。

有說是學生們“搜索到下房,有人發(fā)現(xiàn)半桶煤油,就起了‘燒這些雜種’的念頭”楊振聲:《回憶五四》,《人民文學》1954年5期。;也有人說是“群眾找不著曹汝霖更加氣憤,有人在汽車房里找到一桶汽油,大家高喊‘燒掉這個賊窩’。汽油潑在小火爐上,當時火就燒起來了”范云:《五四那天》,《北京日報》1957年5月4日。;還有說是“有一個同學抽煙,身上帶有火柴,看到臥室太華麗,又有日本女人,十分氣憤,就用火柴把綠色的羅紗帳點燃了,頓時室內大火,房子也就燃起來了”許德珩:《五四運動六十周年》,《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以上三家,均為在場的北大學生,既然都沒指定具體的縱火者,可見聞見尚虛。

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推斷,縱火者大概非北京高師學生莫屬。如此巨大的光榮,似乎沒有其他學校的學生前來爭領。歷來自居老大的北京大學,對此事也只能含糊其辭;甚至還出現(xiàn)了北大中國文學門學生蕭勞也都站出來作證,將“放火”的光榮拱手相讓:

我行至曹家門外,看見穿著長衫的兩個學生,在身邊取出一只洋鐵偏壺,內裝煤油,低聲說“放火”。然后進入四合院內北房,將地毯揭起,折疊在方桌上面,潑上煤油,便用火柴燃著,霎時濃煙冒起。我跟在他們后面,親眼看見。大家認得他倆是北京高等師范的學生。蕭勞:《火燒趙家樓的片斷回憶》,《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

至于高師的學生,早就不客氣地將此壯舉收歸名下。差別只在于,到底是哪一位高師學生放的火。

高師學生張石樵自稱:“親眼看到北京高師一同學用煤油把房子點著了,我還添了一把火,趙家樓頓時火起。……至今仍有不少人誤把匡互生說成是燒國賊的放火者,這應該加以更正,真正放火者為俞勁(又名慎初)。我們不能為此而改寫歷史。”張石樵:《懷念五四壯士匡互生》,《五四運動與北京高師》。可俞勁本人,70年代末撰寫《對火燒趙家樓的一點回憶》時,卻將此光榮歸諸匡互生俞勁:《對火燒趙家樓的一點回憶》,《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匡互生呢?1925年寫作《五四運動紀實》時,只提學生放火是“以泄一時的忿怒”,而沒說火是誰點的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回憶錄》。。

倒是1957年《近代史資料》重刊此文時,附有老同學周為群所作補充材料,確認曹宅的火確系匡互生所點。而且,還加了如下意味深長的一段話:

學生群眾走進曹宅,先要找賣國賊論理,遍找不到,匡互生遂取出預先攜帶的火柴,決定放火。事為段錫朋所發(fā)現(xiàn),阻止匡互生說:“我負不了責任!”匡互生毅然回答:“誰要你負責任!你也確實負不了責任。”結果仍舊放了火。1957年第2期《近代史資料》重刊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時,附有此段文字,并稱提供材料的是“某先生”;1979年第3輯《新文學史料》再次刊發(fā)匡文,方才說明此老同學名周為群。

段錫朋是北大的學生領袖,而北大又是學運中堅(當年即有“罷不罷,看北大”的說法),因而,段和游行總指揮傅斯年一樣,自認是要對此次活動“負責任”的。可群眾運動就是這么回事,總是有“組織者”、“領導者”控制不了的時候。理由很簡單,既然敢于起來反抗權威,就不會將“臨時指揮”的命令奉若神明。該自己做決定的時候,傅斯年也罷,段錫朋也罷,其實是左右不了局面的。那么,誰能左右局面?準確地說:沒有。但最激進的口號和舉動,在群眾運動中最有誘惑力,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局面”,容易受相對激進而不是溫和的學生的影響。

當年對放火曹宅不以為然的,不只是段錫朋一人,據(jù)周予同回憶,“這一舉動沒有得到所有在場同學的贊同”。“有些同學,尤其是法政專門學校的學生,他們認為放火毆人是超出理性的行動,是違反大會決議案的精神,頗有些非議。”周予同:《五四回憶片斷》,《展望》1959年17期。可倘若不是這一把“超出理性”的無名之火,軍警無法“理直氣壯”地抓人,學生以及市民的抗議也就不會如火如荼地展開。那樣,“五四”運動將是另一種結局。

在這個意義上,北大、法政等校學生的講究“文明”與“理性”,反倒不及匡互生們不計一切后果的反抗來得痛快淋漓,而且效果顯著。

夜囚警察廳

學生被執(zhí)者,聞有數(shù)十人之多。但所執(zhí)者,未必即為打人毀物之人。昨夕,已有人為之向警廳取釋,以免再激動群情云……

就像匡互生所說的,等到軍警正式捕人時,“那些攻打曹宅用力過多的人,這時多半也已經筋疲力盡地跑回學校休息去了”匡互生:《五四運動紀實》,《五四運動回憶錄》。。剩下少數(shù)維持秩序、零星掉隊或圍觀的,在大批因警察總監(jiān)及步軍統(tǒng)領的督陣而變得積極起來的警察包圍下,只好束手就擒。32名被捕的學生中,北大20名、高師8名、工業(yè)學校2名、中國大學和匯文大學各1名。

當晚七點,游行學生被捕的消息傳遍九城內外,各校學生紛紛舉行集會,緊急商議營救策略——因傳說被捕學生將被“軍法從事”參見1919年9月出版的《學界風潮紀》上編第二節(jié),《五四愛國運動》上冊375頁。。其中北大三院的集會氣氛最為熱烈,更因蔡元培校長出席講話,對學生的愛國動機表示同情,而得到廣泛的報道與追憶。

至于當晚的若干秘密會議,若曹汝霖與其黨羽如何六國飯店窺測時勢并確定反攻戰(zhàn)略、錢能訓總理又如何在家中與內閣成員商議懲戒大學處理學生,還有上述報道提及的保釋被捕學生的努力(后者很可能指的是汪大燮、林長民等),因《晨報》乃梁啟超這派政治文人所辦,對“鼓動學潮”的國民外交協(xié)會之內情了解較多;而報道所提的保釋理由,如“以免再激動群情”、“所執(zhí)者未必即為打人毀物之人”等,與汪等第二天具呈警廳要求保釋之文大致相同。

比起政界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活動,被捕學生的命運,更牽動時人及后世讀者的心。獄中學生備受虐待,但依舊抗爭——此類想當然的戲劇化描寫,很難滿足讀者了解具體細節(jié)的欲望。當事人的回憶,讓我們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可未必準確。

被捕的高師學生陳藎民,在《回憶我在五四運動的戰(zhàn)斗行列里》中,談到被捕后關進步軍統(tǒng)領衙門,當晚押解到警察廳。被捕學生分數(shù)間關押,“我和高師同學向大光及其他學校學生共七人關在一間牢房內,共用一盆洗臉水,待遇雖十分惡劣,但大家精神抖擻,毫不畏懼”陳藎民:《回憶我在五四運動的戰(zhàn)斗行列里》,《北京師大》1979年5月8日。。而北大學生許德珩則稱:

我們三十二人被囚禁在步軍統(tǒng)領衙門的一間監(jiān)房里,極其擁擠骯臟,只有一個大炕,東西兩邊各擺著一個大尿桶,臭氣滿屋。每半小時還要聽他們的命令抬一下頭,翻一個身,以證明“犯人”還活著。許德珩:《五四運動六十周年》,《五四運動回憶錄》(續(xù))。

兩相比較,自是許說更為精彩。其實,二說均有紕漏,合起來,方才是完整的圖景。因為,“五四”那天被捕的學生初分兩處(步軍統(tǒng)領衙門12人,警察廳20人),到了深夜,方才全部集中到警廳。32人共一屋,那是第一夜的情況;六七人關在一間牢房,則是翌日的調整。至于待遇惡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此前此后監(jiān)獄里之動輒刑訊拷打,想象“五四”被捕學生之悲慘命運,實多有差謬。

5月6日的《晨報》上,刊有《學生界事件昨聞》,共分九個小標題:昨日各校之罷課、被捕學生之姓名、學生被捕后之況狀、各校長之會議、北京社會之不平、汪王林等請保釋、教育廳長之辭職、六國飯店之會議、章宗祥之傷勢。其中“學生被捕后之況狀”一則,對我們了解被捕學生在獄中的生活狀況,有直接的幫助:

各學生被捕入警廳后,前夕即由該廳略加訊問,未有結果。聞廳中對于學生尚不苛待,前夕共騰出房子三間,使三十二人者分居之。而學生則不愿分居,仍在一處住。昨日由該廳備飯,每餐分為五桌,每桌坐六人或七人。有前往看視者,學生皆告以我輩在此尚未所苦,唯外交問題如何則極為關念。中有托人帶信,勉勖同學仍以國家為重者,并謂在廳閱報等尚頗自由云。《學生界事件昨聞》,《晨報》1919年5月6日。

是否《晨報》記者刻意美化當局,修飾血腥的監(jiān)獄生活?恐怕未必。在整個“五四”運動期間,《晨報》始終旗幟鮮明地支持學生、抨擊政府,即便屢被警廳告誡,也仍不改初衷。更何況,這篇報道的基本情節(jié),可在陳獨秀主編的《每周評論》上得到印證。

1919年5月11日的《每周評論》上,發(fā)表億萬的《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其中述及被捕學生在獄中的遭遇,與《晨報》所言大同小異:

游緝隊捕幾個人到步軍統(tǒng)領衙門去,很虐待的,曾把他們放在站籠里登了幾點鐘。當晚十二點鐘送到警察廳去了。巡警、憲兵捕去的稍好些。但是被捕之時,也不免捱幾下打。到警察廳的第一天,很受罪,行動言語都不自由。第二天早晨吳炳湘去看,待遇就好些,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動。第三天給了一份《益世報》。從他們警廳方面看來,也算優(yōu)待……億萬:《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每周評論》21號,1919年5月11日。

牢房不比旅店,自是諸多不便。但我想說的是,步軍統(tǒng)領衙門與警察廳,在對待學生的問題上,有相當明顯的差別。孫伏園在《回憶五四當年》中稱,被移送警廳后,學生們的情緒開始穩(wěn)定。“這時同學有一個普遍的心情是:在步軍統(tǒng)領衙門隨時可以被槍斃或殺頭,到京師警察廳以后可能要文明些了。”孫伏園:《回憶五四當年》,《人民文學》1954年5期。

學生及傳媒為何對警廳頗有恕詞?除了當天在現(xiàn)場,警察廳總監(jiān)吳炳湘本不想捕人,在曹汝霖的壓力下方才下令鎮(zhèn)壓;第二天吳又親自前往探監(jiān),并迅速改善學生待遇——移住較寬大之室、解除談話禁例、贈送報紙以供消遣,以及伙食按警廳科員標準每人每餐費洋一毛有零等參見《五四》第二章,《五四愛國運動》上冊456—457頁。,還有一點,后人一般不察,即清末民初的“警廳”,其實也屬“新學”。 倘若不是長官強令彈壓,警察未必愿與學生為敵。

據(jù)報稱,吳炳湘之所以主張“優(yōu)待”被捕學生,是因深知“事體重大”,被捕學生“與尋常罪犯不同”。當然,還必須考慮到,政府對如何處理學潮舉棋不定,社會各界又對濫捕愛國學生紛紛表示抗議,作為警察總監(jiān),自然有所忌憚。可為何步軍統(tǒng)領衙門就沒有此等顧忌,可以大打出手?其實,這涉及作為“新學”的警察廳之特殊地位。

民初京城的社會治安,一如清末,由步軍統(tǒng)領衙門和警察廳共同管理。后者乃晚清新政的產物,創(chuàng)設于庚子事變之后,“乃效法近代文明國家而組織之警察機關”。1907年,時任京師大學堂正教習的文學博士服部宇之吉,主編出版了囊括“有關北京的一切事項”的《北京史》。其中提到中國之公堂積弊叢生,而巡警廳的創(chuàng)立,“一掃賄賂之弊端”。強調新設立的“巡警廳”之不同于源遠流長的“刑部”及“步軍統(tǒng)領衙門”,在于其“能精勤其事務,洗雪冤枉,伸理屈辱”,或許太理想化了。但這種依靠“法律條文”——而不是訴諸行政長官的“賢明”或幕友書吏之“智慧”——來管理社會治安的思路及實踐,畢竟透露了強烈的近代氣息。故服部等人對此評價甚高,認為“此乃清國司法事務之可喜現(xiàn)象”。《清末北京志資料》(即服部宇之吉主編《北京志》的中譯本)第122—123頁,北京:燕山出版社,1994年。

對待“五四”游行的學生,步軍統(tǒng)領衙門的虐待與警察廳的相對寬容,并非偶然現(xiàn)象,而是與這兩個暴力機關的不同淵源大有關系。5月8日的《晨報》上,有一則小文,題為《北京警察之愛國》,其中有云:“此次逮捕學生一事,警廳舉動極為文明,待遇亦佳,逮諸人釋放后,北京全體學生聯(lián)合會特派代表一人,持函前往致謝。”這大概不是“黑色幽默”。如果考慮到參加游行的13所學校中,還包括內務部直屬的高等警官學校,更不敢將民初的警察說得一無是處。不過,《晨報》記者的社會設計,顯然還是過于理想化。強調警察與學生之互相理解,似乎想表達這么一種信念:維持秩序與表達民意,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權限。果真如此,雙方的舉動,確實“極為文明”。

可惜,北洋政府沒有這種“雅量”,絕不允許年輕的學生挑戰(zhàn)其權威,一開始就決定采取高壓政策,因而激起日益強烈的反彈。于是,學生的思想越來越激進,政府的手段越來越卑鄙,二者互相激蕩,最明顯的后果,就是此后入獄的學生,不再像“五四”那次一樣受到“特別優(yōu)待”了。不只“斯文掃地”,而且“知識越多越反動”,在很長時間里,學界成了警廳的重點防范對象。對于一個正常運轉的社會來說,如此強烈的警、學對立,無疑是十分可悲的。

不滿足于只是“紀實報道”,在《山東問題中之學生界行動》的結尾部分,熱情洋溢的記者終于跳出現(xiàn)場,縱論起天下大勢:

綜觀以上消息,學生舉動誠不免有過激之處,但此事動機出于外交問題,與尋常騷擾不同。群眾集合,往往有逸軌之事,此在東西各國數(shù)見不鮮。政府宜有特別眼光,為平情近理之處置,一面努力外交,鞏固國權,謀根本上之解決,則原因既去,必不至再生問題矣。《山東問題中之學生界行動》,《晨報》1919年5月5日。

不幸的是,此后的事實證明,記者以及無數(shù)平民百姓的善良愿望徹底落空。政府未嘗“謀根本上之解決”,學生舉動也就“不免有過激之處”。需要有一種“特別眼光”,“平情近理”地看待“五四”那天的示威游行以及此后的無數(shù)學潮,《晨報》記者的呼吁,八十年后依然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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