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虛掩著,客廳里傳來曉陽興奮的、拔高的童音,混雜著塑料玩具零件碰撞的清脆聲響,還有張玉蘭刻意放大的、帶著夸張贊嘆的解說聲:“哎喲!我們陽陽真厲害!這飛車拼得又快又好!比說明書上畫的還帥呢!”那聲音像一層薄薄的油彩,試圖涂抹掉這房間里剛剛掀起的驚濤駭浪。
沈念初依舊僵立在原地,后背緊貼著冰涼的墻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她不至于癱軟下去的東西。右手緊握成拳,死死抵在身側,掌心深處,那半張粗糙、脆弱、被汗水徹底浸透的五毛紙幣碎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貼著她的皮肉,沿著掌紋的溝壑,將一種滾燙的、尖銳的痛感,一路灼燒進她的骨髓深處。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帶來沉悶的回響。耳畔是血液奔涌的轟鳴,蓋過了客廳里虛假的歡聲笑語。眼前的一切——敞開的行李箱、散落在地毯上的彩色塑料城堡廢墟、書桌上重新覆上的、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防塵布——都籠罩在一層模糊的、晃動的光暈里。只有手心那塊小小的、帶著撕裂邊緣的紙片,真實得令人心悸。
一半是你,一半是我。
等我們……有能力自己做主了,拿它來找我…
我們把它拼起來,就再也不分開。
陳嶼的聲音,隔著九年的時光和一千多公里的距離,帶著沈陽站冷雨潮濕的氣息,穿透記憶厚重的塵埃,無比清晰地在她腦海里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她早已麻木的心房。
九年了。
她嫁給了林浩,生下了曉陽,住進了XC市中心地段寬敞明亮的房子,過著外人眼中體面優渥的生活。她以為那條通往“金光大道”的軌道筆直而平坦,足以碾碎所有年少輕狂的幻夢。她以為那張被自己親手封印在童話書深處的半張紙幣,連同那個在冷雨中為她撐傘的少年,早已在歲月的風化里碎成了齏粉,消散無蹤。
可它沒有。
它就藏在這里,在她父母家這間陽光充足、整潔到近乎刻板、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書房里,藏在一本被遺忘的舊書深處,像一顆沉睡的種子,在塵埃落定后,被一道偶然的光線喚醒,固執地探出頭來,提醒著她那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往,以及那個被她親手推開的人。
他還在等嗎?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上她的神經。那個在游戲里沉默守護、在雨夜固執撐傘、在簡陋酒店里喘息著克制欲望的少年……那個叫陳嶼的男人,他是否還在某個地方,固執地攥著另一半殘破的紙幣,守著那個早已被她單方面撕毀的、關于“一起走下去”的承諾?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充滿。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絲血腥的鐵銹味,硬生生將那洶涌的情緒壓了回去。不能哭。母親隨時可能推門進來。曉陽就在外面。她不能失控。
她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個被陽光、消毒水和記憶碎片塞滿的、令人窒息的空間。
幾乎是踉蹌著,她猛地轉身,腳步虛浮地沖向書桌。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粗暴,她一把拉開書桌最下方的那個大抽屜——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文件袋、稅務單據、曉陽的出生證明復印件……她看也不看,雙手顫抖著,粗暴地將里面堆放的東西往兩邊扒開,在抽屜深處清出一塊小小的空間。
然后,她緊握著拳頭的右手,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度,狠狠地將那團被汗水浸透、皺縮成一團的半張紙幣碎片,塞了進去!指尖甚至能感覺到那粗糙撕裂的邊緣刮擦著抽屜底部的木質紋理。她迅速地將剛才扒開的文件袋、單據胡亂地堆疊回去,重重地、幾乎是砸一般地關上了抽屜!
“砰”的一聲悶響在房間里回蕩。
她背對著門口,雙手撐在冰冷的桌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桌面的防塵布上,留下一個迅速擴散的深色圓點。抽屜里那團小小的、滾燙的紙片,像一個被強行鎮壓下去的活物,在她意識深處不安地搏動。
不行。這樣不行。
她猛地直起身,眼神里掠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她需要知道。她必須知道!哪怕只是……只是確認一下那個ID是否還存在,那個在虛擬世界里和她并肩作戰、在現實雨夜為她撐起一片無雨天空的“走下去”,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她像一陣風般沖回墻角那只敞開的行李箱前,完全無視了母親“趕緊收拾”的命令。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箱內雜亂的舊物堆里急切地掃視、翻找!文件袋被扯開,雜志被扔到一邊,毛絨小熊被粗暴地推開……
終于!在箱底一個不起眼的、印著某銀行LOGO的舊文件袋夾層里,她摸到了一個堅硬的長方形輪廓!
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
她幾乎是撕扯著將那個東西從夾層里摳了出來!
一個舊手機。屏幕早已碎裂成蛛網狀,邊緣的金屬漆也剝落得斑斑駁駁。諾基亞N97。九年前的型號。當年她離開沈陽時,為了徹底斬斷過去,連同那張承載著巨大情感的照片一起,被她塞進了箱底最深處的角落,然后被林浩安排的生活洪流徹底淹沒。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按下側面的電源鍵。
屏幕毫無反應。一片死寂。
電池早已耗盡,或者……早已徹底報廢。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捏著那塊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金屬和塑料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客廳里,曉陽的歡呼聲再次拔高,伴隨著張玉蘭更加夸張的附和:“飛起來嘍!真棒!陽陽是小小工程師!”
這虛假的熱鬧像針一樣刺著她的耳膜。
她猛地轉身,目光如同困獸般在房間里逡巡,最后死死盯住了書桌上那臺連接著寬大液晶顯示器的家用電腦。那是父親沈建國用來瀏覽新聞、處理一些退休后瑣碎事務的工具。此刻,屏幕是黑的。
一股孤注一擲的沖動猛地沖上頭頂。
她幾步沖到書桌前,一把掀開鍵盤上的防塵罩,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用力按下了主機箱的電源鍵!
嗡——
風扇啟動的低沉噪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響起,格外清晰。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也映亮了她眼底那簇瘋狂跳動的火焰。
她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僵硬。冰涼的皮革椅面透過薄薄的家居褲傳來寒意。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打開了瀏覽器。
指尖在鍵盤上方懸停了幾秒,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沉重和遲疑。最終,她敲下了那個早已被時代遺忘、卻深深刻在她記憶深處的網址——那個承載了她和陳嶼無數個日夜的虛擬世界入口。
緩慢地加載著。進度條像蝸牛一樣爬行。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酷刑。
終于,熟悉的登錄界面跳了出來。深藍色的背景,古樸的字體,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陳舊氣息。
用戶名:【絢爛依然】
密碼:……
她的指尖懸停在鍵盤上方,微微顫抖。那個密碼……一串由他們兩人名字拼音首字母和他們第一次在游戲里組隊下副本的日期組成的混合體。九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
指尖落下,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每一個按鍵都像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回車鍵被用力按下!
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屏幕短暫地卡頓了一下。
緊接著,登錄成功的提示框彈了出來!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穿著水藍色逍遙派時裝的女性角色剪影,赫然出現在屏幕中央!角色頭頂的名字【絢爛依然】依舊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她……登上了!
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死死盯著屏幕,仿佛要確認這是不是一場幻覺。
鼠標指針移動,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點開了好友列表。
那個列表曾經很長,塞滿了各種游戲里認識的朋友、隊友、甚至仇人。但此刻,整個列表灰蒙蒙一片,幾乎所有的名字都變成了暗淡的灰色,頭像下方標注著“離線”或“最后上線時間:N年前”。
她的目光如同探針,在那一長串灰暗的名字中瘋狂地、絕望地搜尋著。
一個。兩個。三個……
沒有。沒有那個名字。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然后沉甸甸地往下墜。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淹沒了她。果然……九年了。誰還會守著這樣一個早已過時的游戲?誰還會記得一個虛擬世界里無疾而終的承諾?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手指已經移向關閉按鈕的瞬間——
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好友列表最下方,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
一個名字,靜靜地躺在那里。
它的頭像框是亮著的!不是代表離線的灰色,而是代表著在線的、鮮活的……綠色!
那個ID:【走下去】。
頭像下方清晰地顯示著:
狀態:在線
所在地圖:洱海
沈念初的呼吸驟然停止。
整個世界的聲音——客廳里曉陽的嬉鬧、張玉蘭的夸贊、窗外小區的鳥鳴、電腦風扇的低鳴——在剎那間被抽空。時間仿佛凝固了。她只能聽見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以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巨響!
她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亮綠色的ID,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急劇收縮。指尖冰涼,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懸在鼠標上方,卻連點擊的力氣都仿佛被瞬間抽空。
九年。
整整九年。
那個在冷雨中為她撐傘、在虛擬世界里守護她、被她親手推開、以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男人……
他的游戲角色,此刻,就在線上。
就在洱海。
就在他們初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