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洱海無聲的回響
整個世界的聲音被瞬間抽空,只剩下太陽穴突突跳動、血液沖撞耳膜的轟鳴巨響。
屏幕上,【走下去】三個字靜靜燃燒著綠焰,灼燙著沈念初的視網膜。下方清晰的標注像冰冷的鐐銬將她釘死在椅子上——所在地圖:洱海。
洱海!
虛擬的洱海!畫面在眼前急速地扭曲、褪色、重構。深沉的、藍得令人心悸的像素化水面,遠處云霧繚繞、帶著鋸齒邊緣的連綿蒼山輪廓。空氣是凝滯的,沒有風,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像素化的天空和水岸枯樹的剪影,整個世界呈現出一種游戲引擎渲染出的、過分完美的沉寂。記憶的閘門被這簡單的兩個字轟然撞開!初遇時的刀光劍影、她陷入被圍殺的絕境、從天而降的佛光普照、他沉穩的聲音穿透嘈雜的耳機……畫面與現實重疊,模糊了時間,撕裂了空間。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近乎窒息,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肺腑深處舊傷的銳痛。懸在鼠標滾輪上的指尖冰涼,抖得幾乎要脫離控制。書房角落的落地窗外,許昌午后明晃晃的陽光斜射進來,塵埃在光柱里懸浮飛舞,清晰可見,安靜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可這陽光絲毫照不進她此刻被巨大轟鳴淹沒的世界,她坐在皮椅上,只覺得深入骨髓的寒意,脊椎僵硬得如同凍住的鐵板。
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干澀發緊。她像是溺水者終于觸碰到水面稀薄的空氣,用盡全身力氣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微涼的、帶著消毒水和印刷品氣味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刺痛了痙攣的喉嚨,又化作一陣劇烈的、被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壓抑下去的悶咳。眼眶被這生理性的反應逼得瞬間濕熱。
點擊?還是不點擊?
恐懼如同冰冷滑膩的毒蛇,盤旋而上,緊緊纏繞住她剛剛吸進肺里的那點珍貴的空氣。九年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虛擬世界里沉穩可靠、在冰冷雨夜里固執撐傘的少年了!時間的洪流足以將山石磨成沙礫,將深情化作怨懟,將等待熬成灰燼!這亮著的ID,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登入?一個無言的嘲諷?一把早已淬煉得鋒利冰冷的、等著洞穿她心口、嘲弄她當年怯懦的復仇之刃?他會不會早已認不出【絢爛依然】這個褪了色的名字?他會不會……根本不想再見她?
鼠標的綠點在她極度聚焦的視線里瘋狂搖曳顫抖著,像一個失控的羅盤。
就在這時——
“媽媽!媽媽你快來看呀!”曉陽那拔高了不止一度、帶著純粹而明亮的興奮童音毫無征兆地穿透虛掩的書房門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塊,猛地擊碎了書房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外婆給我買的飛車太厲害了!它會噴火!會變形!嗖——嗖嗖——飛起來啦!哈哈哈哈!”
緊接著是張玉蘭那刻意拔高、帶著夸張的歡欣鼓舞的應和:“哎喲!真厲害!我們家陽陽最棒了!這車飛得真高!小心點!哎喲喂!這速度!……”
門外的客廳里,玩具馬達高速旋轉的尖銳蜂鳴、塑料零件碰撞的咔噠脆響、孩子肆無忌憚的大笑、外婆帶著夸張韻律的贊嘆……所有的聲響混合成一片喧鬧的、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這虛假的熱鬧如同鋼針,狠狠刺進沈念初過度緊繃的神經末梢!
在這尖銳的、撕裂般的噪音刺激下,懸在鼠標上方、像在狂風駭浪中搖擺小舟般的指尖,失控地、重重地朝下一點!
啪嗒。
鼠標左鍵被用力按下的清脆聲響,在此刻死寂的書房里如同驚雷炸裂!
屏幕上的變化幾乎是同步發生的。
游戲界面左下角的聊天框瞬間彈起、自動展開!
光標在里面微微閃爍,如同狩獵者的瞳仁!
發件人:絢爛依然
接收人:走下去
一個空白的輸入框,靜默地張開著,等待著吞噬她即將落下的字符。每一個像素點都散發著無形的巨大壓力。
鍵盤冰涼的塑料觸感貼著她同樣冰涼的指尖,激得她一陣細微的顫抖。九年了!這九年她經歷了一場虛假的婚姻,在冰冷光潔的水晶燈下扮演溫婉得體的林太太,學精了利益計算、人情衡量,卻在觸碰這冰涼按鍵的瞬間,雙手笨拙得仿佛剛裝上義肢。
指尖僵硬地在鍵盤上逡巡,按下幾個字符,又迅速刪除。屏幕的光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那雙眼睛深處跳躍著劇烈的掙扎、猶豫、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絲被她強行按住、卻依舊死灰復燃的……瘋狂希冀。
該說什么?
“是我。”——誰是我?九年時光足以模糊太多界限。
“九年了…”——像一句遲來的悼詞。
“我在。”——她一直都在嗎?那個叫“沈念初”的女孩,早就在XC市檢察院家屬院的光鮮生活里面目全非。
喉頭滾動,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嗆咳,帶著撕扯感。她用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試圖用這點尖銳的痛感逼迫自己冷靜。指腹間殘留著剛才抽屜深處那團被汗水濕透、粗糙撕裂的半張紙幣的冰冷觸感,像一個來自九年前的、無聲的提醒和鞭策。
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在喉嚨深處破碎。
最終,她落下指尖。鍵盤敲擊發出細微而清晰的聲響,在死寂的書房里格外分明,如同古老的密碼正在解封塵封的禁忌之地。
我是絢爛依然。
光標在句子末尾閃爍著,一個沉默的問號。
按下回車鍵。
屏幕左下角,那條短短的信息靜靜地、帶著巨大的分量,凝固在聊天框里。【絢爛依然】:我是絢爛依然。
它像一顆投入凝滯深水潭的小石子,帶著她全部孤注一擲的力氣和微茫到幾乎絕望的期盼,朝著那個亮著的、綠色的、定位于遙遠虛擬洱海坐標的名字,被系統瞬間裹挾著,發送了出去!
信息發送成功的細微系統提示音,幾乎被耳膜內血液的奔流聲徹底吞沒。
沈念初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整個胸腔如同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攫住、擠壓,連一絲空氣都難以吸入!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釘在屏幕左下角那個小小的聊天框上!眼球因為過度用力而干澀發痛,視野邊緣開始發黑。
時間,在此刻被無限拉伸。每一微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書房里落針可聞,只有她自己如同瀕死鼓風機般沉重壓抑的喘息聲。那團半張紙幣粗糙撕裂的觸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在她的神經末梢,灼熱滾燙。
一秒。
兩秒。
三秒。
聊天框一片死寂。那個亮著的綠色ID依舊停在洱海坐標上,沒有任何回應。仿佛那顆投出去的小石子,直接沉入了萬古不變的死海深淵,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呵……自取其辱……
鋪天蓋地的冰冷絕望猛地攫住了她,心臟如同被瞬間凍結,然后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碎成齏粉!尖銳的劇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眼眶深處那點強行壓制的酸澀猛地沖破堤壩!她猛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滾燙的液體瞬間決堤!下唇被牙齒死死咬住,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
“念初?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箱子收好了沒?”張玉蘭那帶著慣性的催促、夾雜著明顯不耐煩的聲調,毫無征兆地穿透門板傳來!腳步聲也跟著朝門口逼近!顯然是小孫子的飛車展示暫時告一段落,她的注意力又轉回了這個需要被“規整”的區域和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身上。
書房門把手被轉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喀嗒——
幾乎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和門把手轉動聲同時響起的剎那!
沈念初閉著的眼睛還沒有睜開!
那被淚水模糊、一片黑暗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