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無意識地順著那陽光勾勒出的書脊折痕邊緣劃過。
就在折痕最深處的陰影里,一點別的什么,再次探出了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邊角。不同于硬殼書封的光滑,也區別于照片的冷硬塑料質感,它極其微弱,粗糙泛黃,帶著一種久經壓制后特有的脆弱的褶皺感。這點東西并非平鋪在書頁之間,而是被強行折疊、塞擠在書頁與書脊膠合線那道最深、最隱蔽的罅隙里,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秘密,僅憑一點倔強的邊角探出頭,在陽光斜射的塵埃陰影里,發出無聲的召喚。
沈念初的心跳猛地空了一拍,仿佛被那雙來自九年前雨夜、專注凝望她腳踝的目光釘在了原地。胸腔里沉寂了太久的地方,猛地抽痛了一下,尖銳而短暫。
剛才那張照片帶來的巨大沖擊尚未平息,那些被深埋的酸澀與愧疚還在肺腑間翻涌,此刻這點微不足道的異樣,卻像黑暗中猝然擦亮的一點火星,帶著一種幾乎令人恐懼的牽引力。
幾乎是屏著呼吸,她用沾著灰塵的指尖,極其小心、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去撥開書頁——硬殼書因為擠壓太久,書頁與書脊的連接處有些松散,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更多的灰塵微粒被抖落。
細小的縫隙暴露在光線下。那被折疊、塞藏進去的東西露出了一點真容。
不是照片。
不是紙片。
一種極其熟悉、卻又在漫長歲月里被強行剝離了熟悉感……完全陌生了的質感。
粗糙。毛茸茸的邊緣。帶著歲月侵蝕后特有的脆弱感。深綠色的……底色?
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縮了一下!
動作變得不再完全受意識控制。她用更細小的指尖代替了整只手,屏息凝神,如同一個在雷區拆解引信的小心翼翼的工兵,探進那狹小、布滿紙屑灰塵的書脊縫隙里。指尖的觸感將那埋藏物的質地無限放大: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撕裂開來的,毛躁的纖維絲絲縷縷地張著;表面被折疊擠壓得深深凹陷下去,紋理卻在那折痕邊緣頑強地透出一些更深的印記——似乎是一些細微的、復雜的幾何線條和褪色的文字?像是……鈔票?
指尖猛地一顫!
心跳如同失速的重錘,轟然砸向鼓膜。耳蝸深處瞬間被血液奔涌的巨大噪音淹沒,周遭的世界——客廳里隱約傳來的電視新聞播報聲、窗外小區園丁修剪樹枝的油鋸嗡鳴、隔壁書房父母翻動報紙的窸窣——所有這些聲音都在剎那間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血液在血管里狂奔的、沉悶而驚心的聲響。撲通。撲通。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太陽穴那里細小血管一下下搏動的節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絲酸脹的痛。
指尖不再猶豫。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她加大力度,用指腹和指甲去摳那個頑固地卡在書頁與書脊深處、抗拒被重新拽回光亮下的東西。書本那老舊的書脊膠線不堪重負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
“啪嗒。”
極為輕微、但在她高度緊張的神經里卻如同驚雷炸響的一聲脆響——那點被強行埋藏的東西,終于掙脫了書頁的鉗制,被她的指尖從黏連的塵埃和紙屑中……完整地抽了出來!
它只有半截,甚至半截都不到。一張……被粗暴撕開的老舊紙幣的一部分。
沈念初的指尖痙攣般死死捏著這薄薄一小片破爛的紙片,整個人如同被閃電劈中,僵在原地,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凝固,又在下一秒猛地炸開,沖涌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五毛!
被撕成兩半的、皺巴巴、臟兮兮、邊緣嚴重磨損發毛的……五毛錢紙幣!
那特有的、如同大漠胡楊般深沉的深綠色主調,哪怕在蒙塵黯淡后也并未完全失去底色。正面那極為熟悉的、象征著多民族大團結的“苗族、壯族頭像圖案”就在這被撕下的半截之上!左側那個苗族女子的發髻清晰可見,眼神溫和地注視著虛空。在她頭像的輪廓線內,被歲月磨礪而模糊卻頑強留存、如微縮迷宮般精密排布的——“中國人民銀行”行名、面額數字、冠字號碼……這些細小的印記,都如同驟然復蘇的密碼,尖嘯著刺破時間厚重的幕布!
2010.10.24.沈陽站。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順著睫毛流下,模糊了她的視線。
陳嶼的聲音仿佛帶著雨水潮濕的重量和地鐵站內渾濁回音的混合質感,低沉,穿透站臺嘈雜的背景噪音:“…拿著。”
“一半是你,一半是我。等我們……有能力自己做主了,拿它來找我…”
他用力地將一張嶄新的五毛紙幣一撕兩半!那一聲撕裂的輕響,在濕冷的空氣里異常清晰,像是什么東西在她心底也跟著撕裂開。
“我們把它拼起來,就再也不分開。”
他將其中一半,帶著他身上沾著雨水濕氣的氣息,塞進她早已冰涼的手心。另一半,被他緊緊攥在指間,骨節用力得發白。
……
火車站的頂燈燈光慘白而昏黃,透過不斷晃動的、雨水沖刷的車窗玻璃,在車廂內投下搖曳破碎的光影。她蜷縮在骯臟綠皮火車的硬座上,周圍是陌生旅客沉睡的鼾聲、方便面與汗液混合的復雜氣味。
她的手始終緊握著衣兜深處,緊握著那半張濕漉漉、還微微帶著他體溫的五毛紙幣。
攤開掌心。
昏黃晃動的光線下,冰冷的雨水和汗液已將半張紙幣洇得極其柔軟,邊緣幾乎要溶解。苗族女子的頭像線條模糊成了一團迷蒙的綠暈。
巨大的疲憊與一種劫后余生、混雜著孤注一擲獻祭后未完成的悵然,海潮般席卷著她。
她拿出自己隨身帶的記事本(原本是想記錄旅程心情的),顫抖著,小心翼翼將這半張幾乎被她的體溫和濕氣捂得融化了的、承載著雨夜重量和未竟承諾的紙片,夾進了記事本最深處的一頁空白頁內。
隨后不久,在巨大的家庭壓力和道德拉扯下,在她倉惶告別陳嶼、接受林浩那施舍般的“體面”提議時,在某個收拾舊物的深夜,她下意識地,將這張承載著過于濃烈情感符號的紙幣殘片,藏進了這本硬殼的、小時候曾帶給她無數慰藉的《安徒生童話選集》的最深處。
像一個無法面對也無力繼續背負的秘密,用厚重的童話外殼封印起來,以為就此遺忘,就能在父親安排好的“金光大道”上,走得心安理得。
“陽陽!快來!看外婆給你買什么了!”母親張玉蘭那特有的、帶著驚喜腔調的呼喚聲,毫無征兆、清晰地穿透隔開客廳與書房的薄墻門板,如同冰錐猛地刺破這凝固的、唯有血液奔流的世界!
客廳的方向緊接著爆發出一陣小男孩短促而歡快的驚呼!
沈念初渾身劇烈地一顫!仿佛從混沌冰冷的深海中猛然被巨浪拍出水面!
她完全是出于本能、未經任何思考地將那捏在手心的半張破舊紙幣——連同那封存了九年,此刻卻因她指尖用力過猛而重新滲出汗水——狠狠地、死死地攥緊!五指收攏,將那脆弱潮濕又冰涼的紙片緊緊包裹、碾壓在手心正中央最滾燙的掌紋里!粗糙撕裂的邊緣刺著手心的軟肉,帶來無比真實的刺痛感。
與此同時,她用另一只手,閃電般地將那本《安徒生童話選集》重重合上!“咚”的一聲悶響!
書頁撞擊的聲音不大,卻在她異常敏感的神經里激起清晰的回音。灰塵再次被迫揚起。
她幾乎是同一時間猛地轉過身,挺直脊背。動作快得甚至帶上了一絲狼狽。手依舊死死地攥在身側,緊貼著家居褲柔軟的布料,拳心灼熱。
“念初?你干什么呢?”張玉蘭的聲音伴著腳步聲,還有小皮鞋在地板上噠噠噠跑近的聲音。她再次出現在書房門口,臉上帶著幾分剛逗過孩子未褪盡的、努力做出來的慈愛笑意,臂彎里挎著一個商場精致的紙袋,曉陽雀躍地跟著她,顯然是被袋子里裝的某件東西吸引了全部注意。
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沈念初的臉,掃過剛剛被她重重合上、發出聲音的舊書,最后精準地落回角落里那只依舊大剌剌敞著口的銀灰色Rimowa行李箱,眉頭立刻習慣性地蹙了起來。
“怎么還沒收拾完?就這點東西,利索點不行嗎?”張玉蘭的語氣帶上了明顯的不耐煩和不易察覺的審視,“你看看那箱子敞著,多礙事?影響風水知道不?趕緊的!麻利點收好!”
她的目光并未在那本童話書上過多停留,仿佛那書桌、那箱子、那本舊書,都只是需要被歸置整齊的障礙物,是家庭秩序中被允許存在的無用、但必須被妥善掩藏的陳年瑕疵。她說完,注意力瞬間又轉向身邊的曉陽,用一種刻意輕快的語調:“走,陽陽,外婆給你買的最新款‘爆裂飛車’!我們到客廳玩兒去,讓媽媽趕緊把這亂七八糟歸置好!”
母親拉著雀躍的曉陽離開了。腳步聲和曉陽興奮的、模糊不清的說話聲遠去。
書房的門并未被帶上,只是虛掩著,外面客廳的燈光和聲音依然能夠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沈念初站在原地,身體繃得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弦。手心里,那塊小小的、破舊的深綠色紙片被汗水徹底浸透,緊貼著她的掌紋,像一個火漆封印在了她靈魂上,灼熱滾燙。
那幾乎被遺忘的、雨夜撕裂的聲響,和紙幣邊緣粗糙的質感,通過手心滾燙的皮膚,無比清晰地傳導進來。九年時光構建的厚重壁壘,在這一刻如同被潮水浸泡的沙堡,無聲地開始碎裂、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