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人的塵霧翻滾著、升騰著，鉆進沈念初的鼻腔、喉嚨，刺痛著眼球。她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本能地去撐住身側那只冰涼的行李箱金屬框架，指尖的冰冷和喉嚨里的灼燒感形成殘酷的反差。
模糊的視線里，能看見張玉蘭站在那片彌漫開來的塵埃光柱中央，像個指揮若定又帶點刻薄潔癖的將領。她手里那塊嶄新的細絨白抹布已經精準地覆上了書桌空無一物的木質桌面，動作快且穩，布料邊緣整齊地順著桌沿垂落，遮住了可能存在的所有瑕疵和想象。陽光斜射進來，落在重新覆上防塵布的桌面上，勾勒出布料的平整紋理，空氣中懸浮的億萬顆粒仍在光束里不知疲倦地瘋狂舞蹈。
“愣著干什么？”張玉蘭略帶斥責的聲音穿透咳嗽聲，像塊小石子砸在塵埃里，“趕緊！你那箱子里的東西，有用的拿出來放抽屜，沒用的趕緊裝好塞柜子里頭！看著就堵心！”她沒給沈念初絲毫反應的余地，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帶過一陣風，腳步是精確的，每一步都踩在過往歲月沉積下來、并被每日擦拭的堅實木地板上，節奏清晰得硌人。
腳步聲消失在客廳方向，緊接著傳來的是母親用那慣常的、努力壓低了卻依然能聽出哄勸語調的聲音在和曉陽說什么。那聲音隔了一層門板，嗡嗡地過濾掉了具體內容，只剩下一種熟悉的、黏稠得令人窒息的音調底色。
沈念初慢慢止住了咳，身體還在輕微地打著顫。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肋骨深處的某個舊傷，是當年生曉陽時難產留下的印記。喉嚨里殘留著灰塵摩擦后的粗糲感和一絲鐵銹般的微甜——剛才咳得太猛，牙齦滲了點血。
她撐著行李箱的邊緣，一點點直起腰。膝蓋抵著金屬框的地方傳來清晰的酸麻鈍痛。口腔里混合著濃重的灰塵味和殘留的胡辣湯的辛香，胃里那股惡心感更甚了。
她沒立刻處理那敞開的箱子，而是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手探進家居褲的口袋。指腹最先碰到的是柔軟的棉布口袋內襯，緊接著，是那個堅硬、微涼的直角——照片尖銳的邊角。她用指尖勾住了那硬質的邊緣，一點點將它從口袋里剝離出來。
口袋布料帶著她的體溫，相紙卻是冰冷的。冰火交融的觸感讓她指尖微蜷。
照片被重新拿在手里。沒有了初時的震驚奪目，卻多了一層沉甸甸的質感。它像一塊來自歲月深處的碎片，沉重無比。
指尖撫過照片冰冷的塑封邊緣——這是后來她自己加上去的。視線再一次，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確認感，落在那光影交錯的畫面上。
沈陽站。昏黃的頂燈。冷雨。仰著臉、把自己釘在雨幕里的年輕女孩。身后一步之遙，那個肩膀淋透卻將傘固執地傾向前方的清瘦身影。陳嶼。他低垂的目光，固執地停留在她那雙被雨水徹底泡透、貼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白色帆布鞋上。
九年。
這九年，她扮演林太太，學禮儀，陪應酬，穿著昂貴得體卻從無溫度的衣衫，在光潔如鏡的地板和水晶吊燈下扮演一個優雅微笑的背景板。她學著做母親，從最初的手足無措到后來精于計算奶粉配比、學區房政策、兒童興趣班的價目表和時間線。她以為自己早已把那個在冷雨中仰頭、心懷著獻祭般孤勇的“沈念初”埋葬了，連同沈陽站濕冷的空氣、廉價的沖鋒衣、和如家快捷酒店床單上消毒水的氣味，一起深深埋進了生活堆疊的厚厚塵埃之下，不留一點痕跡。
然而這張冰冷塑封包裹的舊照，如同一把銹跡斑斑卻依舊鋒利的匕首，輕易地撬開了被時間、被責任、被“體面生活”層層疊疊封死的記憶閘門。
“要好好走下去……”照片背后的墨跡早已凝固，此刻卻在她眼前像毒藤一樣纏繞瘋長，每一個字的筆畫都尖銳地扎進心口。
走下去？
她走了，走向了父親母親眼中鋪就好的“金光大道”。陳嶼呢？她曾以為時間、距離、各自的重擔足以磨平一切。他曾那樣認真地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里承諾要一起“走下去”，又那樣笨拙而執拗地在現實雨夜舉著傘為她遮去哪怕一絲風雨，最終在那個簡陋的酒店房間里，喘息著按住她的手，說“你值得最好的，在陽光下”。
她當初扔下了他。
九年后的沈陽站，會不會在某一個雨夜，依舊立著一個固執的、淋濕了半邊身體的魂影？一個早已被生活磨礪出棱角，眼神卻依然藏著少年時代那份倔強干凈的男人？
喉頭一陣強烈的滾動，酸澀的液體倒涌上來。沈念初猛地別過臉，視線狼狽地掃過腳下地毯上那片沉寂的彩色塑料塊堆——曉陽未完成的城堡廢墟，在彌漫的塵埃光暈里顯得更加渺小、黯淡、不堪一擊。母親的話語碎片此刻才遲鈍地沖擊她的聽覺：“堵心”、“趕緊”、“收拾干凈”。
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將那幾乎破腔而出的哽咽，連同喉嚨里殘留的灰塵碎屑一起，狠狠地壓回肺腑深處。胸腔被擠壓著，發出沉悶而痛苦的聲響。
再抬起頭時，那張照片已被她緊緊攥在手里，帶著被體溫浸染后微黏的濕意。照片堅硬的邊緣深深硌著掌心的軟肉，帶著一種令人清醒的痛楚。
她將視線轉向墻角那只敞著大口的Rimowa旅行箱。箱內雜物的混亂輪廓在陽光下暴露無遺，像是她內心此刻同樣狼藉的映照。
她慢慢走過去，蹲下身。陽光剛好偏移了一寸，精準地落在一本硬殼舊書的書脊上——《安徒生童話選集》。之前那張照片，就是從這本書松垮的書頁間隙里滑出來的。陽光在微微翹起的書角折痕處停留，像一把小小的金色鑰匙。
指尖無意識地順著那陽光勾勒出的折痕邊緣劃過。
就在折痕最深處的陰影里，一點別的什么，再次探出了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邊角。
是不同于硬殼書封的、更粗糙泛黃、帶著一種脆弱的紙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