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塵埃里的折痕
- 半張五毛錢
- 鎖骨沉海
- 2580字
- 2025-08-24 12:31:24
第二章塵埃里的折痕
張玉蘭端走碗盤的動作流暢而安靜,骨瓷邊緣沒發出一丁點磕碰的聲響。餐廳里只剩下胡辣湯氤氳的熱氣和她離開前那句輕飄飄的囑咐在空氣里懸著:“念初,把曉陽那點拼圖收拾了。”她指的是客廳地毯上那片被陽光曬暖的區域,曉陽早上拼了一半的“霍格沃茨”城堡彩色塑料散件,像個被魔法凍結了一半的工程。
沈念初站起身,骨節有些僵硬。她走到那片彩色積木前,慢慢蹲下。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方格。曉陽拼的那幾塊塔樓根基還算牢固,棱角銳利。她伸出手,指尖在那些凸起上輕輕劃過,冰涼的塑料感。
“媽媽,”曉陽的聲音從她身旁傳來,孩子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挨著她蹲下,手里還捏著半個沒吃完的蔥油餅。“我今天能拼完嗎?”
沈念初沒立刻回答,她偏過頭看向兒子。八歲男孩的瞳仁很干凈,映著晨光和她此刻看不出情緒的臉。她抬手,用指腹輕輕擦掉他嘴角沾著的一點金黃餅屑:“你想拼嗎?”
曉陽用力點點頭,眼神急切:“想的!我想讓城堡飛起來!”孩子的世界,拼圖不只是拼圖,總有魔法在等著發生。
“那就吃完飯,外婆不在的時候,我們繼續……”她聲音很輕,話還沒說完,曉陽臉上剛亮起的色彩瞬間黯了下去。外婆在,就意味著“安靜”、“規矩”、“不許把客廳弄亂”。他垂下眼睛,小小的肩膀垮塌了一絲看不見的重量,手里的餅也沒滋沒味了,悶悶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沈念初的指尖在塑料塊上停住,心口像被那垮塌的重量碾了一下。她把曉陽手里的餅拿開,溫聲道:“去洗洗手,找外公給你念會兒故事書?”孩子點點頭,蔫蔫地走開了。
客廳終于暫時空了。地毯上那堆半拉子的城堡,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刺眼。沈念初的目光掠過它們,落回墻角。
那只26寸的銀色Rimowa旅行箱依舊張著嘴躺在衣帽間門外的墻根處,像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深灰藍的箱體,硬朗的溝槽紋路在清晨的陽光里反射出冰冷的光。父母家規整的生活秩序感很強,從進門的鞋柜到茶幾上永遠端正擺放的遙控器都有固定位置。這只橫臥的行李箱,無疑成了這個家中最醒目的“混亂”符號。
她走了過去。一股細微的灰塵味混合著某種陳舊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箱子里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沒有經過整理——那些屬于“沈念初”的東西,被從林家老宅衣帽間角落、書柜底層、甚至儲藏室落灰的紙箱里一股腦兒清了出來,粗暴地塞了進來。
舊文件、幾本沒了封面翻得卷邊的《瑞麗》雜志、一本塑料皮的《嬰幼兒護理手冊》、一個很舊但洗得很干凈的毛絨小熊(曉陽嬰兒時最愛的安撫玩具)……幾本厚厚的大部頭書墊在最底下。其中一本硬殼的《安徒生童話選集》因為塞得太隨意,書脊被壓出一個微凹的折痕,書頁也散了,幾張不同質地的紙片從折開的書頁縫隙里探出了角。
沈念初的視線被其中露出的一角緊緊攫住。
那不是紙,像是……照片。而且是一張豎幅的照片邊緣,硬質相紙的質感,露出一點似乎是站臺的場景,光線昏黃。一種微妙的熟悉感電流般竄過神經末梢。
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開壓在書上的其他雜物,只捏住那個微硬的邊角,極為緩慢地往外抽。
相紙摩擦書頁發出極其輕微的窸窣聲。一張泛黃的4R照片被抽了出來,帶著積年的塵埃味道落入她手中。上面有兩個年輕人的身影清晰可見。
地點確實是站臺,一個看起來帶著年代感的、頂棚有些老舊的火車站臺?;椟S的燈光從頂棚邊角斜斜地打下來。一個穿著天藍色薄款羽絨服的年輕女孩就那樣直挺挺地站在燈光之外的光暗交界處,仰著頭,閉著眼。冷雨模糊了她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雨水順著她的發絲、臉頰、脖頸一路流下,濕透了羽絨服的肩部,在胸前形成更深的顏色。她張著手臂,姿態有些僵硬,像是在擁抱虛空,又像被雨水釘在了那里。
女孩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他穿著一件很舊的藏藍色沖鋒衣,外套的防水表層在燈光下反射著濕漉漉的水光,肩膀和袖口洇開大片深色。他撐著一把折疊傘,是那種最普通的黑色傘,撐開的傘面很大,卻完全偏斜向女孩頭頂的方向。他自己的大半個身體,連同半個肩膀,都淋在深秋的冷雨里。他微低著頭,額前濕漉漉的碎發幾乎遮住了眉眼,嘴唇緊抿著,下頜繃出一道清晰的線條。他的視線沒有看天,也沒有看向女孩迎雨的臉龐,而是緊緊膠著在女孩被冷雨沖刷的腳踝處那雙濕透了的白色帆布鞋上。傘骨在他手中捏得很緊,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微微凸起。
照片的右下角,印著褪色的噴墨數字:2010.10.23。沈陽站。
沈念初的手指猛地一顫。
照片背后,幾行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字跡有些被雨水洇開,但依舊清晰:
**沈念初&陳嶼**
`人生如雨,總有一個人愿意為你撐傘,
**哪怕他自己淋濕。要好好走下去。**
“念初!你怎么還蹲在那兒?”母親張玉蘭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口炸響,帶著一股廚房帶出的煙火氣,“那些亂七八糟的老東西先放放!趕緊把書桌給我騰出來!你看這箱子敞著像個什么樣子?整個過道都亂了!”
沈念初像是被針扎到,手猛地一抖。照片差點脫手。她下意識地將照片反手迅速攥緊、塞進家居褲口袋的動作快得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手心頃刻被一層冰冷的汗浸透。
她抬起眼。張玉蘭手里拿著一塊嶄新的、雪白的細絨抹布,正皺著眉站在書房兼她臥室的門口,用一種難以理解又帶著不滿的目光掃視著門口那只敞開的行李箱和蹲在旁邊的她。陽光剛好落在母親舉著抹布的手指上,手指關節有些粗大,在白色抹布和刺眼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跟你說多少次了,東西拿回來就要歸置!該鎖好的鎖好,該整理的整理!就這么攤開像話嗎?”張玉蘭說著就走進來,風風火火地繞過箱子,直撲靠窗的那張寬大的老式實木書桌。書桌上干干凈凈,只有曉陽前幾天看的一本《法布爾昆蟲記》和一套攤開的水彩筆放在桌頭,用一截長條形的磁鐵鎮紙壓著書頁一角。桌面上還嚴絲合縫地鋪著一塊熨燙平整的淺灰色防塵布,布料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硬泛白,上面印著非常淡的豎條紋路。
張玉蘭利落地一抬手,刷啦一聲,防塵布被她從桌面抽起!
大片的、被布料阻隔了不知多久的塵埃如同被驚擾的微型風暴,瞬間在陽光下升騰、彌漫開來。細小的顆粒在光束里狂舞,形成一道渾濁的光柱。嗆人的氣息猛地鉆進沈念初的鼻腔和喉嚨。
她在飛揚的灰塵中劇烈地咳了起來,眼淚瞬間被逼了出來。視線一片模糊,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口鼻,膝蓋磕在行李箱冰涼的金屬邊緣上。
混沌中,她攥緊口袋里那張冷硬的相紙,指關節抵著褲袋布料,泛出用力過度的青白色。剛才照片上那雙緊盯著她被雨水泡脹的帆布鞋的眼睛,隔著九年的時光和眼前翻滾的塵埃,依舊清晰地灼燙著她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