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大恩,楊某感激涕零!”楊秉政深深一揖到底,借著低頭的動作,掩去了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疲憊和終于塵埃落定的如釋重負。
離開軍營轅門時,楊秉政的騾車變得空蕩而輕快。一千枚沉甸甸的“袁大頭”,分作兩份。一份化作了模范營士兵們碗里油汪汪的紅燒肉、杯中辛辣的燒刀子、腳上嶄新的千層底布鞋;另一份,則悄無聲息地沉入了周營長那深不見底的私囊。代價不可謂不巨大,但換來了一張在亂世中暫時有效的護身符,一個手握槍桿子的“朋友”,以及一段或許能保得楊家平安的喘息之機。
回城的土路上,騾車顛簸。聶大膽忍不住湊近車廂,壓低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舍和一絲憤懣:“東家,整整一千大洋啊……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喂了虎口?”
楊秉政靠坐在車廂內,閉著眼睛,手指用力揉著被周營長拍得生疼的肩膀,聲音帶著長途奔波和心力交瘁后的沙啞:“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王麻子是明面上的豺狼,周崇武是披著官袍的猛虎。喂飽了老虎,豺狼自然不敢近前。這錢,是買平安的敲門磚,是亂世求存的買路錢?!彼D了頓,睜開眼,目光透過晃動的車簾縫隙,看著博鹿城熟悉的街巷在眼前緩緩移動,眼神復雜,“記住,牢牢記住,這錢,是勞軍之資,是感念周營長為民除害的謝儀,是咱們守法商戶支持國防、擁護政府的拳拳之心!跟那什么‘剿匪捐’,沒有半個銅子的關系!明白嗎?”他強調著話語的定性,這是至關重要的保護色。
“明白!東家放心!”聶大膽重重地點頭,將這話刻進了心里。
楊家大院里,喜慶的氣氛隨著婚期臨近而愈發濃郁。更多的紅綢纏繞上廊柱,鮮艷的燈籠掛上了檐角。張氏正喜氣洋洋地試穿著新做的絳紫色團花綢緞襖裙,對鏡自覽。西偏院的窗欞下,王乃茵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母親王氏手中那件展開的大紅嫁衣上。王氏正用摻了金線的五彩絲線,一針一線,極其精細地繡著嫁衣前襟上那對含苞待放的并蒂蓮花。王乃茵的神情沉靜如水,長長的睫毛低垂,掩映著眸中深潭,看不出是喜是憂。
楊秉政回到家中,獨自站在庭院中央。夕陽的余暉將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長,斜映在青磚地上。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軍營里濃烈的汗味、馬匹的腥臊、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以及……那新收銀元特有的、冰冷而帶著硝煙味的金屬氣息。他用一千枚浸透著血汗的銀元,在軍閥如虎似狼環伺的夾縫中,為身后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暫時筑起了一道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藩籬。代價沉重得讓人窒息,但那份守護家園、守護這份亂世中微弱安寧的意志,卻如同磐石,從未有過絲毫動搖。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那西偏院的窗欞。薄薄的窗紙上,清晰地映出王乃茵低頭凝視嫁衣的剪影,輪廓柔和,姿態寧靜而美好。這份在硝煙彌漫、弱肉強食的亂世里艱難維持的寧靜與期盼,正是他傾盡所有乃至忍辱負重也要拼命守護的微光。
民國十年,四月初六,黃歷上寫著“宜嫁娶、納采、開市”。博鹿城的天,一掃連日的陰霾,難得的碧空如洗,萬里無云。楊家大院內外,徹底被鋪天蓋地的喜慶紅色所淹沒。朱漆大門上,斗大的金粉“囍”字鮮艷奪目;門楣、窗欞、廊柱,無不纏繞著嶄新挺括的紅綢,在春日暖陽下泛著柔光。院子里用青布臨時搭起了寬敞的喜棚,幾張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榆木八仙桌擺開。桌上雖無山珍海味,但本地特色的整雞整鴨、肥魚鮮肉、時令青蔬瓜果,配著幾大壇貼著紅紙的博鹿老燒鍋,倒也滿滿當當,透著北地殷實人家的體面與待客的十足誠意??諝庵袕浡迫獾南銡狻⒓t綢布新染的微澀味道,以及一種刻意營造的喧囂熱鬧。
新郎官楊秉政,穿著一身嶄新的寶藍色暗云紋杭綢長衫,外罩一件玄色貢緞團花萬字不到頭紋樣的馬褂,頭戴一頂鑲著墨玉正帽的六合瓜皮小帽,帽檐正中的紅珊瑚珠子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他臉上帶著慣常的沉穩笑容,在門口拱手迎客,與賓客寒暄周旋。然而,細看之下,眼底深處仍有一絲連日操勞未消的疲憊,以及那揮之不去的凝重。那一千大洋的代價,如同冰冷的鉛塊,沉沉壓在心口,即便在這大喜之日,也難有真正的輕松。
西偏院臨時布置的“閨房”內,紅燭高燒。新娘王乃茵,終究拗不過張氏的堅持和“體面”二字,穿上了那身銀紅色杭羅立領斜襟鑲黑緞滾邊的襖子,下身配著一條湖藍色素軟緞百褶長裙。這身裝扮,色彩上勉強沾了“紅”的邊,卻終究失卻了大紅嫁衣的熾烈與喜慶,更像是一種折中的妥協。大紅的蓋頭沉沉地罩在她的頭上,隔絕了外界的光影,只能隱約聽到外面漸漸喧騰起來的賓客笑語和杯盤碰撞聲。她交疊在膝上的雙手,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此刻卻無意識地微微蜷縮著,指尖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無聲地透露出蓋頭下那副面容里深藏的緊張、疏離,以及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母親王氏緊挨著她坐著,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女兒冰涼的手指,嘴唇翕動,低聲說著些蒼白的安慰話,自己的眼圈卻早已紅腫不堪,強忍著不讓淚珠滾落。
賓客絡繹而至。最先抵達的是商會會長李鶴年李老爺,身后跟著錢記布莊的錢老板、趙記糧行的趙掌柜、回春堂藥鋪的吳先生等幾位博鹿城有頭有臉且與楊家同舟共濟、共度王麻子勒索之劫的大商戶。他們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對楊秉政那份力挽狂瀾、保全眾人身家的由衷感激,這感激之情,甚至沖淡了些許對這亂世婚慶的尋常敷衍。
“秉政老弟!恭喜恭喜!雙喜臨門,福澤深厚?。 崩铤Q年拱手朗聲賀道,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佳偶天成,結此良緣!更難得老弟智勇雙全,為我博鹿商界除一大害,實乃我輩之福星!可喜!可賀!”他身后幾位掌柜也紛紛上前,拱手作揖,言辭懇切,溢美之詞不絕。
楊秉政連忙深深還禮,臉上笑意真切了幾分:“李會長、錢老板、趙掌柜、吳先生,諸位太抬舉秉政了!快快里面請!今日略備薄酒,務請諸位開懷暢飲,不醉不歸!”他側身相讓。
李鶴年笑著點頭,一行人走向院內。經過門口那張鋪著紅布、專司記賬的條案時,管家楊福正提著一支狼毫小楷,凝神靜待。只見李鶴年從寬大的湖縐袖袍中,穩穩掏出一個鼓鼓囊囊、分量壓手的大紅禮封,那厚度絕非尋??杀龋∷曇舨淮螅瑓s字字清晰,如同宣告般念道:“茂源號李鶴年,賀儀——大洋一百元!”
一百塊!周圍幾個早到的賓客和幫忙的伙計,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年月,兵荒馬亂,銀錢艱難。尋常人家婚喪嫁娶,能封上三塊五塊銀元已是體面人情,十塊二十塊便是至親厚友的分量。李會長這一出手,竟是一百塊整!這簡直是一份厚得驚人的“謝儀”!
楊福執筆的手腕微微一顫,深吸一口氣,才穩住心神,恭敬地在攤開的朱紅禮簿上工整記下:“茂源號李鶴年,賀儀大洋壹佰元整?!?
李鶴年剛入座,門口又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城南雜貨鋪的孫老板,就是那個被王麻子打折了腿、如今還拄著根棗木拐杖的老孫頭,在他兒子的攙扶下,一步一挪地走了進來。他臉上溝壑縱橫,老淚在渾濁的眼眶里打轉,顫巍巍走到楊秉政面前,未語先哽咽:“楊……楊老板……恩人吶!要不是您……要不是您那番運籌帷幄,老漢我這把老骨頭,還有孫家那點糊口的鋪子……早就……早就被那幫天殺的兵痞給拆吃干凈了!”他哆嗦著手,從懷里摸索出兩個紅封,鄭重地遞給楊福:“孫記雜貨鋪,賀儀——大洋四十元!”他喘了口氣,指著另一個明顯小些的紅封,“這……這十塊,是老漢我……單獨謝楊老板救命大恩的!您……您務必收下!”他竟是將份子錢和救命謝禮,分得清清楚楚!
“孫老哥!您這……這萬萬使不得!”楊秉政連忙上前扶住老孫頭的手臂,真心實意地推辭,“街坊鄰居,守望相助本是應當!您腿傷未愈,心意到了就好,這錢……”
“使得!使得!”老孫頭卻異常固執,枯瘦的手反抓住楊秉政的胳膊,抓得緊緊的,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楊老板!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孫!看不起咱們這些受過您大恩的苦主!這錢,比起您替咱們大家伙兒擋的災、墊出去的那一千塊救命錢,算個啥?您……您收下!給新娘子添點像樣的首飾,給家里……補補虧空!您不收,老漢我心里……過不去啊!”他這番情真意切、帶著哭腔的話語,瞬間道破了在場許多商戶的心聲,引起一片唏噓和共鳴。
仿佛被老孫頭點燃了引線,緊接著,布莊的錢老板、糧行的趙掌柜、藥鋪的吳先生……這些曾在“醉仙樓”雅間里歃血為盟(雖未飲酒)、共守口徑、在危機中緊密團結在楊秉政周圍的商戶們,一個個神情肅穆地上前,將早已備好的、分量遠超尋常的紅封遞到楊福手中,聲音洪亮地報出名號與金額:
“錢記布莊,賀儀大洋六十元整!”
“趙記糧行,賀儀大洋五十元整!”
“回春堂藥鋪,賀儀大洋四十五元整!”
……
楊福手中的筆在朱紅禮簿上飛快地游走,墨跡淋漓,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那禮簿上的一行行數字,一頁頁翻過,累積起來的總額,早已如同滾雪球般,將尋?;檠绲亩Y金標準遠遠拋在身后!其數目之巨,甚至隱隱逼近了楊秉政為化解危機而損失的那一千塊大洋!
聶大膽帶著幾個眼神銳利、身形精悍的伙計,如同鐵塔般,不動聲色地守在堆放禮金的那口沉甸甸的樟木錢箱旁。那箱子,此刻仿佛成了這場特殊婚禮中一道無聲卻無比沉重的風景線。
張氏在正房內招呼著陸續到來的女眷,聽著外面一聲聲清晰報出的、遠超預期的賀儀金額,臉上的笑容如同盛開的牡丹,怎么都掩不住。她悄悄掀開棉門簾一角,看到禮桌上那堆積如小山的紅封,以及楊福筆下那不斷累加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數字,心里那點因損失一千大洋而帶來的剜肉之痛,瞬間被巨大的滿足感、揚眉吐氣的自豪感沖刷得無影無蹤!她得意地側身,對身邊幾位相熟的太太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炫耀:“瞧瞧!都瞧瞧!這就是我家秉政的為人!為大家伙兒辦事,是真舍得下本錢,豁得出去!大家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都記著他的好呢!”
西偏院的“閨房”內,蓋頭下的王乃茵,隔絕了大部分視覺,聽覺卻變得異常敏銳。外面一聲聲不同尋常的高額賀儀報單,賓客們壓抑不住的驚嘆與低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原本死寂、認命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復雜難言的漣漪。她雖未親身經歷那場刀光劍影的危機,但從母親王氏哀嘆的只言片語和貼身丫鬟驚魂未定的描述中,早已拼湊出楊秉政為化解這場滅頂之災所付出的巨大代價——那不僅僅是沉甸甸的一千大洋,更是殫精竭慮的謀算和置身險境的擔當。如今,這些沉甸甸、遠超常理的賀儀,是商戶們最樸素也最直接的感激,是無聲的投票,是對楊秉政人品、能力與擔當的最高認可,更是對他守護博鹿城這一方小小安寧的無聲托付與支持。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有對這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更深一層的陌生與重新審視,有對他所背負的沉重世界的模糊感知,也有對自己被命運裹挾、如同浮萍般飄零處境的更深茫然與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