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司儀嘹亮的唱喏聲穿透喧囂。
震耳的嗩吶聲、鏗鏘的鑼鼓點驟然響起,將喜慶的氣氛推向頂點。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高堂之位,楊母被攙扶坐上去)
“夫妻對拜——!”
楊秉政和王乃茵在司儀的引導下,于鋪著紅氈的堂屋中央,完成了這場聯結兩個陌生人命運的儀式。當紅蓋頭被緩緩掀起的那一刻,王乃茵始終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微微顫動。視線所及,只有楊秉政那身寶藍色長衫的衣擺下緣,以及他腳上那雙沾了些許庭院塵土的千層底黑色布鞋。她沒有勇氣,也沒有意愿,去抬頭迎視那雙即將主宰她余生的眼睛。
盛大的宴席開始。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氣氛熱烈異常。商戶們輪番上前,向楊秉政敬酒,言辭懇切,感激與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楊秉政面帶得體的笑容,應付自如,舉杯回敬,言語間滴水不漏。只是那目光,偶爾會掠過喧囂的人群,落在喜棚角落那張略顯孤寂的席位上。王乃茵安靜地坐在那里,象征性地動了幾筷子,大半時間只是低垂著頭,仿佛周遭的一切熱鬧都與她無關。楊秉政的眼神,在觸及那道身影時,總會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轉瞬即逝。
宴席終散,賓客帶著醉意與滿足陸續離去。喧囂了一整日的楊家大院,如同退潮后的海灘,驟然陷入一片帶著余溫的寂靜。唯有正房東屋(張氏的居所)和剛剛布置停當、作為新房的西偏院里,兩支粗壯的紅燭還在高燃,橘紅色的火苗在靜謐的夜色中跳躍,投射出溫暖卻略顯孤寂的光暈。
楊秉政沒有立刻走向新房。他獨自一人坐在正房堂屋那張厚重的太師椅上,身體深深陷進去,疲憊地闔上眼,用力揉著酸脹的眉心。桌上,靜靜攤開著楊福呈上的朱紅禮簿,旁邊是那個此刻顯得無比沉重的樟木錢箱,箱蓋虛掩,縫隙中透出里面碼放整齊的銀元冷光。
他睜開眼,深吸一口氣,翻開禮簿。一行行墨跡未干的數字,如同烙印般映入眼簾:李鶴年,壹佰元;孫記雜貨,肆拾元(另謝儀拾元);錢記布莊,陸拾元;趙記糧行,伍拾元;回春堂,肆拾伍元……目光一路向下掃去,最終落在合計欄那個用朱砂特意圈出的數字上——玖佰捌拾元整!
九百八十塊大洋!幾乎分毫不差地填平了他為化解危機而損失的那一千塊大洋!甚至還略略有盈余!
這哪里是尋常的婚慶禮金?這分明是博鹿城這些在亂世夾縫中求存的商戶們,用最實在、最沉重的方式,共同書寫的一份無聲契約!是他們對他楊秉政的信任票,是沉甸甸的感激,更是對未來的一份無聲期許——期許他能繼續守護住這一方勉強維持的、脆弱的安寧。每一塊冰冷的銀元,此刻都仿佛有了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比之先前損失時的心痛,更添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道德重負與責任。
他下意識地拿起桌上那把黃銅算盤,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光滑冰涼的算珠,發出單調而清脆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堂屋里回蕩。跳動的燭光將他孤獨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拉得很長,搖曳不定。窗外,夜風拂過,檐下的紅綢布條輕輕擺動,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新房內,那對紅燭依舊在無聲地燃燒,燭淚緩緩堆積。
楊秉政的目光穿透窗欞,投向外面沉沉的、無邊無際的夜色。他心中雪亮:趕走了一個王麻子,喂飽了一個周崇武,博鹿城的天空遠未放晴。直奉軍閥對壘,戰云密布四方;流寇土匪如野草,割之不盡;苛捐雜稅如影隨形,敲骨吸髓。守護身后這個家,守護這方庭院里來之不易的片刻寧靜,前路依舊是荊棘密布,虎狼窺伺。
他輕輕合上那本仿佛還帶著墨香與眾人體溫的禮簿,手指緩緩拂過冰冷堅硬的封面。這九百八十塊大洋,是補償,是信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無法推卸的守護之責。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釅茶,仰頭,將苦澀冰冷的茶湯一飲而盡。那強烈的苦澀感順著喉嚨直沖而下,卻仿佛奇異地給他疲憊不堪的身軀注入了一絲清明與力量。
他站起身,吹熄了堂屋桌上那支跳躍的紅燭。黑暗瞬間溫柔地擁抱了他。他定了定神,邁開腳步,走向西偏院那扇透出朦朧燭光的新房門扉。那里,還有一個被命運推到他身邊的女子,在紅燭的光影里默默等待,等待一個她或許從未憧憬過、卻又不得不接受的陌生人生。而他,是這個風雨飄搖之家的當家人,是這片在亂世狂瀾中掙扎求存的小小天地的守護者。無論前路是深淵還是峭壁,是荊棘還是烈火,他都別無選擇,必須走下去。那西偏窗內搖曳的紅燭微光,在民國十年這動蕩不安的沉沉寒夜里,顯得如此微弱,卻又透著一股子近乎悲壯的、執拗不滅的暖意。
民國十年,四月初七。晨曦微露,清冷的光線穿透西偏院窗欞上貼著的大紅“囍”字剪紙,在屋內青磚地上投下斑駁而略帶暖意的光斑。昨日的喧囂、酒氣與鑼鼓聲已然消散,只余下滿院的紅綢在微涼的晨風中寂寥地搖曳,無聲地昭示著這座宅邸已然改變的家庭格局與增添的新成員。
正房東屋,張氏早已起身。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絳紫色纏枝牡丹紋綢緞夾襖,端坐在梳妝臺前那面磨得锃亮的水銀玻璃鏡前,由貼身丫鬟巧云仔細地梳理著發髻。銅鏡中映出的臉上,帶著一種揚眉吐氣后的滿足感,眉梢眼角都透著舒展,但在這滿足之下,又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別扭。昨夜,楊秉政依著規矩,也是在她一手推動下,歇在了西偏院的新房。這本是她想要的結果,可真當塵埃落定,心底深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如同細砂礫般的東西,卻又開始磨蹭著,讓她渾身透著股不自在,連巧云梳頭的力道都似乎重了幾分。
西偏院的新房內,王乃茵也醒了。她望著頭頂陌生的、被歲月染成深褐色的房梁,以及梁上那方方正正、紅得刺眼的“囍”字。身下是簇新卻略顯粗硬的靛藍印花土布被褥——這是她作為“先生”時便習慣的,也是她進入這深宅大院后,唯一能堅持保留的一點屬于“王乃茵”本身的印記。昨夜,楊秉政進來后,并未多言,只借著紅燭微弱的光,溫和地問了句:“累了吧?早些歇息。”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新婚的旖旎,只有一種事務性的平靜。隨即,他便吹熄了搖曳的燭火,和衣睡在了外間那張臨時安置的窄榻上。黑暗中,王乃茵睜著眼,聽著外面傳來的、均勻而沉穩的呼吸聲,心中翻涌著難以名狀的情緒。沒有預想中的屈辱與不堪,卻也尋不到一絲新嫁娘應有的羞澀與甜蜜,唯有一種沉重的、塵埃落定后的疲憊,以及無邊無際的、對未來的茫然。
早飯擺在正房堂屋那張厚重的八仙桌上。氣氛比往日多了幾分刻意維持的莊重和揮之不去的拘謹。楊秉政端坐主位,神色如常地拿起筷子,只是眼下那抹淡淡的青影,泄露了連日的勞碌與心力的耗費。張氏坐在他左手邊,努力擺出當家主母的從容氣度,腰背挺得筆直,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門簾被輕輕挑起,奶娘周嬤嬤抱著剛滿兩歲,還睡眼惺忪的小三爺楊承高走了進來。小家伙粉團兒似的,穿著紅綾子繡福字的小肚兜,揉著惺忪的大眼睛,看到滿屋鮮艷的紅綢和熟悉的父母,頓時咧開沒長齊乳牙的小嘴,咿咿呀呀地笑起來,露出粉嫩的牙床。
“哎喲,娘的乖小三子醒了!快,到娘這兒來!”張氏臉上瞬間堆滿了慈愛真切的笑容,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幾乎就在同時,十歲的楊承志和六歲的楊承遠也由各自的奶娘領著進了屋。楊承志穿著洗得發白的竹布立領學生裝,背著個半舊的藍布書包(他正在城里新式小學堂念書);楊承遠則是一身嶄新的寶藍色小長衫,頭上戴著小瓜皮帽(剛開蒙不久)。兩個孩子臉上都帶著孩童特有的懵懂,以及對家里驟然多出的紅綢、喜字和那個空位上坐著的新面孔的困惑。
楊承志的目光,首先就釘在了父親右手邊那個空著的、原本屬于母親的位置上——如今,那里端坐著那個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身影。王先生,那個教他認字、管家里賬目的、總是穿著素凈藍布衫的安靜女子。可昨天,震耳的鑼鼓聲中,她成了父親的……二娘?這個詞像根刺一樣扎進他早熟的心。私塾里聽同窗提起過“小娘”,家里添了這樣一個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他看著王乃茵安靜地坐在那里,低垂著眼簾,側影單薄,與記憶中母親那種爽利、大聲說笑甚至有時有些咋呼的樣子截然不同。他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沒有像往常一樣撲向母親撒嬌,而是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規規矩矩地走到自己慣常的位置前站定,小臉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審視和一絲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本能的抗拒。
楊承遠年紀小,困惑來得更直接。他看看滿面笑容的母親張氏,又看看那個沉默地坐在父親身邊的“王先生”,最后仰起小腦袋,扯著奶娘吳嬤嬤的衣襟,聲音清脆響亮,在過分安靜的堂屋里顯得格外突兀:“嬤嬤,王先生怎么跟爹娘一塊兒吃飯了?她坐娘的位置!”童言無忌,卻像一塊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水面。
吳嬤嬤嚇得臉色一白,慌忙彎腰捂住他的小嘴,壓低了聲音哄道:“哎喲我的小祖宗!可不能亂說!以后啊,要叫二娘了!記住了,是二娘!”
“二娘?”楊承遠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完全陌生的稱呼充滿了不解。他掙脫吳嬤嬤的手,蹬蹬蹬跑到張氏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著小臉急切地問:“娘!二娘是什么?是跟小叔(指楊秉仁)一樣的嗎?是爹的弟弟?”他稚嫩的理解里,只有“叔叔”的概念。
張氏臉上的笑容像驟然凝固的蠟油,心里那根細針猛地刺得更深了。她強忍著翻涌的情緒,一把將楊承遠摟進懷里,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強調的響亮:“傻孩子!二娘就是二娘!是……是你爹新娶的屋里人!以后家里多個人疼你們,懂嗎?快,去給你爹和二娘問安!”她幾乎是推著懵懂的小兒子往前。
楊承高被周嬤嬤抱著,好奇地看著哥哥們的舉動,又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向那個被稱為“二娘”的陌生女子。他忽然伸出胖乎乎、帶著肉窩窩的小手,直直地指向王乃茵,含糊不清地、帶著奶氣地學舌:“娘……娘?”他太小了,只模糊地知道那個位置坐著的,似乎該是“娘”。
這一聲含糊不清、卻又無比清晰的“娘”,讓王乃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終于抬起眼簾,目光投向那個粉雕玉琢、眼神純凈的小人兒,復雜的情緒在她眸底翻涌——一絲母性的本能悸動,混雜著巨大的尷尬、無措和深切的悲哀。而張氏的臉,則在瞬間徹底沉了下來,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抱著楊承遠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發白。
楊秉政放下了手中的烏木包銀筷子,清脆的聲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沉靜而鄭重地掃過桌邊的三個兒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
“承志,承遠,承高。都聽清楚了。”他的手指向王乃茵,“這位是你們的二娘。從今往后,在這家里,對待二娘,要像敬重你們母親一樣敬重。二娘學識淵博,通曉文墨,日后你們的功課學問,若有不解之處,亦可虛心向二娘請教。都聽明白了嗎?”他刻意強調了王乃茵的“學識”,試圖為她在這個家找到一個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