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志迎上父親那不容置疑的嚴肅目光,又飛快地瞥了一眼依舊低垂著頭的王乃茵,小小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倔強地低下了頭,盯著自己腳上刷得干干凈凈的黑色小皮鞋,悶悶地、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是,爹。”那聲音干澀,聽不出半分情愿。
楊承遠被母親推著,又感受到父親的目光壓力,小臉上依舊寫滿了茫然和不解,但還是怯生生地、鸚鵡學舌般跟著哥哥小聲嘟囔:“知……知道了,爹。”
楊承高則完全置身事外,兀自在奶娘懷里咿咿呀呀地扭動著小身子,好奇地伸手想去抓桌上亮晶晶的筷子頭。
“好了,都坐下吃飯。”楊秉政沉聲道,率先拿起了筷子。
一頓早飯吃得沉悶無比,空氣仿佛凝固了。張氏不停地給楊承志和楊承遠夾菜,碗里堆得小山似的,噓寒問暖的聲音刻意拔高,語速也快了幾分:“承志,多吃點肉,上學費腦子!”“承遠,喝粥,別光玩筷子!”“小三子乖,娘喂你……”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領地的主權與不可動搖的地位。王乃茵則始終沉默,如同一個透明的影子,只低頭小口吃著面前那碗熬得軟爛的白米粥,連咀嚼的聲音都微不可聞,她的存在感低到了塵埃里。楊承志也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菜,偶爾抬起眼皮,目光在沉默的父親、忙碌的母親和那個幾乎靜止的“二娘”之間飛快地、警惕地掃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敏感和揮之不去的困惑。
飯后,楊秉政起身要去銀樓處理積壓的賬目。張氏抱著依舊黏著她的楊承高,一手牽起楊承遠的小手,轉向王乃茵,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乃茵啊,你剛進門,家里規矩地方都還不熟,先歇息幾日,熟悉熟悉再說。小三子離不得我片刻,鬧騰得很。我帶著承遠去后院喂喂雀兒,曬曬太陽。”她刻意將兩個孩子——尤其是剛剛懵懂問出“二娘是什么”的幼子——緊緊攏在自己身邊,如同護著珍寶。
王乃茵站起身,微微垂首,聲音平靜無波:“大嫂請便。”
楊承志背起他的藍布書包,沉默地走向門口。經過王乃茵身邊時,他小小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側過頭,似乎想看一眼這位新晉的“二娘”,嘴唇也動了動,但最終,他還是什么也沒說,飛快地低下頭,像只受驚的小鹿般,加快腳步沖出了堂屋的門檻,身影消失在灑滿晨光的庭院里。
王乃茵的目光追隨著那孩子略顯倔強又倉促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緩緩收回。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如同嚼碎了一枚未熟的青果。她知道,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宅院里,最難叩開的,或許不是張氏那扇帶著審視的門,而是這幾個孩子,尤其是那個已然開始用自己方式理解世界的長子,那顆敏感而緊閉的心扉。
她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動作輕柔而熟練。母親王氏悄無聲息地從耳房進來幫忙,看著女兒那副沉靜得近乎麻木的側臉,心疼地低低嘆了口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勸慰道:“茵兒,莫急。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還長著呢。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孩子們的心……總得慢慢去捂,總能焐熱的。”她拿起一塊干凈的濕布,擦拭著桌面。
王乃茵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桌面上——那是楊承志沒吃完的半個戧面饅頭,還有楊承遠掉落的幾粒晶瑩的米飯。她拿起母親手中的布,接過,極其仔細地、一點點地擦拭著桌面,仿佛要拂去什么看不見的塵埃。晨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來,清晰地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她平靜面容下,那一絲揮之不去的、如同水痕般淺淡卻清晰的落寞。滿院的紅綢依舊在晨風中招展,鮮艷得有些刺目。然而,在這個初春微涼的清晨,孩子們懵懂或抗拒的眼神,像一道道細微卻無比銳利的心痕,無聲地、深刻地,刻在了這個剛剛拼湊起來的家庭畫卷之上。守護一個家,原來不僅僅是抵御外界的狂風驟雨,更要小心翼翼地,去彌合那些由內而外、悄然滋生的、無聲的裂痕。這條路,才剛剛開始,便已覺漫長而崎嶇。
民國十年的四月末,博鹿城浸潤在暮春濕潤的空氣里。日子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如同薄冰般脆弱的平靜中悄然滑過。王乃茵正式遷入了西偏院,身份從“王先生”變成了楊家的“二奶奶”。她依舊每日前往銀樓,埋首于厚重的賬簿與噼啪作響的算盤珠間,一絲不茍地料理著賬目。在宅院內,她對張氏保持著無可挑剔的恭敬,晨昏定省,禮數周全;對三個孩子溫和有禮,言語輕柔。然而,一種無形的疏離感始終縈繞在她周身,像一層看不見的薄紗,將她和這個家庭的日常煙火氣隔開。張氏起初那帶著審視的警惕和若有若無的“主權宣示”,在王乃茵這份近乎刻板的恭順與沉默面前,漸漸失去了著力點,最終化作了日常瑣碎中的相處,偶爾再分配用度或管教下人時,夾雜著些不痛不癢、彼此心照不宣的言語機鋒。
三個孩子對這位“二娘”的態度,也如同院中漸次開放的花,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小三爺楊承高懵懂無知,依舊是粉團兒似的被奶娘抱在懷里。偶爾路過西偏院敞開的月洞門,瞥見窗內安靜看書的王乃茵,他會咧開小嘴,含糊地發出“娘……”的音節,每每惹得跟在身旁的張氏臉色瞬間微沉,眼神銳利如針。王乃茵則只是從書頁上抬起眼簾,隔著窗欞,對著那懵懂的小人兒溫和地、疏離地淺笑一下,并未有任何親近的舉動,目光很快又落回書卷。
老二楊承遠,六歲的孩童忘性大。最初的困惑過后,見這位“二娘”既不像母親張氏那般親昵熱絡,也不似他想象中(或許是從仆婦閑談或話本故事里聽來的)兇神惡煞的“小娘”模樣,反而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西偏院,像一幅淡雅的仕女圖。有次他在院中瘋跑摔了一跤,蹭破了手心,正咧著嘴要哭,一塊干凈柔軟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素白手帕遞到了眼前。他抬頭,看見“二娘”不知何時站在旁邊,眼神平靜無波,只輕輕說了句:“擦擦。”自那以后,他見了王乃茵,雖無親近之意,卻能規規矩矩站定,脆生生喚一聲“二娘”,便算是全了禮數。
變化最明顯的,是長子楊承志。十歲的少年,身形抽條,心思也如同春日抽芽的柳枝,漸趨敏感復雜。父親那句“二娘學識好,功課不懂可以請教”的話,如同一顆帶著魔力的種子,悄悄落入了他的心田,在私塾沉悶的誦讀聲中悄然萌動。當先生拖著長腔,搖頭晃腦地講解《論語》中“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時,楊承志盯著泛黃書頁上的墨字,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前些日子城里鬧得沸沸揚揚的“剿匪捐”,是父親楊秉政為了打發那些如狼似虎的兵痞,眉頭緊鎖、早出晚歸的疲憊身影,是城南孫老伯拄著拐杖、老淚縱橫的訴說。先生口中的“君”,是誰?是報紙上那些為了地盤和銀元打得你死我活、讓百姓流離失所的張大帥、李督軍嗎?為這樣的“君”盡忠報國,值得嗎?這些困惑如同細小的蠹蟲,啃噬著他少年單純而熾熱的心房,讓他對先生口中那些惶惶圣訓,第一次產生了模糊的質疑。
這日散學歸家,夕陽熔金,將庭院染上一層溫暖的橘紅。楊承志背著半舊的藍布書包,心事重重地穿過前院。路過西偏院時,他習慣性地朝那扇常開的支摘窗瞥了一眼。金色的余暉正慷慨地潑灑進窗內,勾勒出書桌前一個沉靜的側影。王乃茵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噼啪作響地撥弄算盤,而是端坐著。她手中拿著的,是一份微微卷邊的《晨報》,旁邊還攤開著一本他從未見過的書冊——書頁潔白挺括,封面是硬朗的深藍色,上面印著幾個醒目的黑色鉛字:《新青年》!她看得極其專注,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報紙上那些密集的鉛印小字,夕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那沉靜的、仿佛全身心沉浸在思考中的姿態,散發出一種楊承志在母親張氏身上從未感受過的、沉甸甸的智慧力量。
楊承志的腳步像被釘住一般停在了窗外。父親那句“二娘學識好”的話,此刻如同擂鼓般在耳邊響起。鬼使神差地,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鼓起積攢了許久的勇氣,走到窗邊,抬起手,用指節在雕花的窗欞上輕輕叩了兩下。
篤篤。
清脆的聲響驚動了窗內人。王乃茵聞聲抬頭,隔著窗欞看到站在夕陽光暈里的楊承志,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訝異,隨即那訝異化為溫和的詢問:“承志?散學了?有事尋我?”
楊承志臉上有些發燙,局促地點點頭。他飛快地從書包里掏出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線裝《論語》,略顯慌亂地翻到夾著書簽的一頁,手指點著上面那句墨跡濃重的句子:“二……二娘,”他的聲音帶著少年的清亮,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先生今日講‘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學生……學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更大的勇氣,抬頭直視王乃茵,“如今報紙上天天講這個督軍打那個大帥,打得天昏地暗。他們……他們算是‘君’嗎?我們……我們這些讀書人,要忠這樣的‘君’嗎?”這個問題太大膽,太“離經叛道”!話一出口,楊承志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忐忑地看著王乃茵,生怕看到她眼中會流露出像先生那樣的斥責或驚恐。
出乎意料地,王乃茵臉上并未顯出絲毫驚訝或斥責的神色。她放下手中的《晨報》,目光平靜地落在眼前這個眼神清澈明亮、卻又盛滿了困惑的少年臉上,心中某個角落仿佛被輕輕觸動,泛起一絲久違的漣漪。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在北平貝滿女中求學時,第一次讀到《新青年》上那些振聾發聵的文章時,那份靈魂被撞擊的震撼。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對楊承志輕輕頷首:“進來吧。”
楊承志小心翼翼地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了西偏院的書房。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家中其他地方的墨香和新鮮紙張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里陳設簡潔,卻異常整潔。書桌上一塵不染,除了碼放整齊的賬冊,還摞著幾本半新的書籍和幾份報紙,與他熟悉的、充斥著脂粉氣和孩童喧鬧的正房截然不同。
王乃茵沒有直接回答他那“大逆不道”的問題。她拿起楊承志那本飽經滄桑的《論語》,溫聲道:“承志,先生講得沒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是孔圣人的教誨,講的是君臣之間、上下級之間應有的尊重與本分,是一個理想社會應有的秩序。”她話鋒一轉,拿起桌上那份《晨報》,指著上面一則關于豫西戰事、村莊被焚掠、百姓流離失所的醒目報道,“但是,承志,你要明白,孔圣人那個時代的‘君’,是周天子,是分封的諸侯王。而我們現在——”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已經沒有皇帝了。”
“沒有皇帝了?”楊承志猛地睜大了眼睛,這個說法與他從小耳濡目染的“皇上”“朝廷”“忠君報國”的概念產生了劇烈的沖突。
“是的,帝制已經被推翻了。”王乃茵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字字清晰,“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終結了延續幾千年的皇權。現在是民國了。民國,意味著什么?”她看著楊承志困惑又充滿求知欲的眼睛,用他能理解的語言緩緩道,“意味著這個‘國’,不再是一家一姓的私產。它屬于我們四萬萬同胞,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國家。”
她頓了頓,讓這個嶄新的概念在少年心中沉淀,然后繼續道:“所以,‘忠’的對象,絕不該是某個擁兵自重、為了私利而征戰不休、置黎民于水火的軍閥頭子!真正的‘忠’,它的根基應該是——”她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曾在“五四運動”街頭演講時曾有過的、壓抑著的激動,“忠于這個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國家!忠于腳下這片飽經滄桑卻依然養育我們的土地!忠于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和你父母一樣,渴望安寧、渴望過上好日子的同胞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