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塢的木門軸銹得厲害,推開時發出的聲響像老人在咳。林羽舉著火折子往里走,火光在朽壞的船板上跳,照亮了寶船殘骸龐大的骨架——那些黑褐色的木料雖已斑駁,卻仍能看出當年的氣派,主龍骨足有三人合抱粗,在陰影里像條蟄伏的巨鯨。
“小心腳下。”秦老鬼的聲音混著霉味傳來,他彎腰撿起塊碎木片,“這船沉了快百年,木料里滲著江底的寒氣,沾多了要得風濕的。”
蘇婉清的指尖輕輕撫過一根橫梁,那里刻著細密的云紋,紋路深處嵌著銅絲,在火光下泛著暗綠。“是鄭和下西洋時的‘鎮海號’?”她忽然停住,“我在爺爺的古籍里見過,這種‘金絲嵌紋’技法,只有皇家造船廠能用。”
阿木蹲在龍骨旁,用鏨子敲了敲某處凸起的木節。“空的。”他抬頭時,火光照亮他睫毛上的灰,“里面像藏著東西。”
林羽湊近細看,那木節邊緣有極淡的刻痕,拼起來是個船錨的形狀——和父親日記里的標記一模一樣。他摸出短刀,順著刻痕輕輕撬動,“咔”的一聲,木節應聲脫落,露出個巴掌大的暗格,里面躺著個油布包,裹得像粽子。
油布解開時,一股陳年的松香散出來。里面不是圖紙,而是塊巴掌大的青銅牌,正面刻著星圖,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最頂端用朱砂寫著“海門”二字。
“這是……航道圖?”蘇婉清的金瞳在火光下亮起來,“你看這星圖對應的方位,正好是長江入海口的潮汐帶。”
秦老鬼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指著青銅牌角落的一個符號:“這個‘漩渦紋’,當年你爹也問過我。老輩人說,長江底下有個‘歸墟’,漩渦轉得最急的時候,能看見海底的城門——那就是海門。”
“海門非門,是長江的眼。”林羽摸著牌上的朱砂字,突然想起父親的話,“難道不是地名?”
話音剛落,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刀鞘撞石階的脆響。秦老鬼臉色一變,一把將青銅牌塞進林羽懷里:“是七星會的人!他們鼻子比狗還靈!”他推了林羽一把,“從后墻的狗洞鉆出去,往焦山方向跑,那里有我的老伙計接應!”
阿木已經抄起了地上的撬棍,蘇婉清的銀簪又滑到了指間。林羽卻按住他們的手,目光落在主龍骨的陰影里——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個黑影,悄無聲息得像片云。
“不用躲了。”黑影說話時,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他從陰影里走出來,火光下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眼角有顆痣,“秦老頭,二十年前你燒圖紙時,就該想到有今天。”
秦老鬼的手劇烈地抖起來:“是你……陳瘸子?你不是早就死在江里了嗎?”
那被喚作陳瘸子的人笑起來,笑聲里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托你和林御史的福,我在江底喂了三年魚,靠著半截船板漂到岸上。”他忽然抬腳,露出底下的木腿,“這玩意兒可比真腿結實,踩起人來……”
話音未落,他身后的十幾個黑衣人已撲了上來。阿木的撬棍橫掃過去,砸在最前面那人的膝蓋上,脆響混著慘叫在船塢里回蕩。蘇婉清借力躍上橫梁,銀簪從空中落下,精準地釘穿了一人的手腕,動作快得像道白影。
林羽的短刀直取陳瘸子的木腿關節——那是最明顯的破綻。可刀刃劈到一半,卻被對方用鐵拐架住,拐頭的尖刺擦著林羽的咽喉劃過,帶起一陣冷風。“你爹當年也是這么跟我打的。”陳瘸子的痣在火光下跳動,“可惜啊,他心軟,沒刺穿我這瘸腿,反倒被我捅了三刀。”
林羽的刀突然偏了方向,不是攻,而是劃向旁邊的主龍骨。那里的木料雖硬,卻經不住刀刃反復切割,“咔嚓”一聲,一根橫梁應聲斷裂,帶著火星砸向陳瘸子。趁對方躲閃的空檔,他拽起秦老鬼就往船尾跑:“走!”
蘇婉清和阿木立刻跟上來,三人踩著朽木往前沖,身后的黑衣人像潮水般涌來。秦老鬼突然指著前方一道窄縫:“從這里鉆!后面是江灘!”
那縫隙僅容一人通過,林羽先將秦老鬼推過去,回頭時,正看見陳瘸子的鐵拐掃向蘇婉清的后背。他想也沒想就撲過去擋,鐵拐重重砸在他肩上,疼得他眼前發黑,懷里的青銅牌卻硌得胸口生疼。
“拿著!”他將銅牌塞進蘇婉清手里,“去焦山!”
阿木突然將撬棍插進石壁,用力一掰,整面墻轟然倒塌,碎木和塵土瞬間淹沒了追兵的視線。“我斷后!”他吼著推了林羽一把,鏨子在火光下劃出道弧線,“快走!”
林羽被蘇婉清拽著往前跑,身后的打斗聲混著阿木的悶哼傳來,像針一樣扎在心上。穿過窄縫時,江風突然灌進來,帶著咸腥的潮氣,他回頭望了一眼,船塢的火光已被濃煙吞沒,只聽見陳瘸子的嘶吼:“把銅牌搶回來——!”
江灘上的蘆葦長得比人高,風一吹就沙沙響,像無數人在低語。蘇婉清突然停下,從懷里摸出青銅牌,火光下,她的金瞳里映著牌上的星圖:“你看這漩渦紋旁邊的小字,寫的是‘月滿則開’。”
今天是農歷十四,月亮已圓了大半。林羽的肩膀還在疼,卻突然想起父親日記里的另一句話:“當海門睜開眼,所有沉在江底的,都會浮上來。”
遠處的焦山在夜色里像塊墨,江面上的漁火忽明忽暗。林羽望著船塢的方向,煙還在冒,卻沒了打斗聲。他握緊短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們得回去找阿木。”
蘇婉清卻搖了搖頭,她指著青銅牌背面的一行小字,那里用極淡的筆跡寫著“七星聚,海門開”。“秦伯說過,七星會在找能打開海門的鑰匙。”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這銅牌……恐怕不只是航道圖。”
蘆葦叢突然傳來窸窣聲,林羽立刻拔刀,卻見秦老鬼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褲腿上全是血。“阿木……阿木他……”老人話沒說完就癱在地上,指著船塢的方向,“被他們抓走了……說要去海門……祭船……”
林羽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他想起阿木總說自己是江里撿來的孤兒,卻總把最好的干糧分給流浪的貓狗;想起他鏨子用得比誰都好,卻總說“打打殺殺沒意思”。
“海門在哪?”他抓住秦老鬼的胳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老人咳著血,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半張殘破的海圖:“在……在三江口的漩渦里……他們要等……子時的大潮……”
林羽將海圖塞進懷里,轉身就往船塢跑。蘇婉清一把拉住他,金瞳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現在去就是送死!我們得想辦法……”
“他是為了救我們才留下的。”林羽的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不能讓他被拿去祭船。”
他甩開她的手,沖進蘆葦叢時,月光正好穿過云層,照亮他肩上的血跡,在地上拖出條長長的紅線。蘇婉清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將青銅牌塞進懷里,抓起地上的一塊碎石,快步跟了上去——她知道,有些事,躲不過去的。
江面上的月亮越來越圓,潮水拍打著江灘,發出沉悶的響,像某種古老的鼓點。而在三江口的深處,漩渦正隨著漲潮漸漸變大,暗綠色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緩緩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