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礦洞鬼影
- 鐵屑
- 青菜肉絲面不要面
- 7923字
- 2025-06-30 00:10:17
西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銼刀,貼著地皮刮過荒原,卷起昨夜殘留的雪沫和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天空是鉛板一塊,低垂得壓人。二十里路,在陳礪的字典里,本不過是一段需要精確計算時間和體力的工程參數。但此刻,拖著這副被子彈洞穿、失血過多的殘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在無間地獄里跋涉。
左肩的傷口被簡陋的繃帶緊緊勒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深埋在血肉筋骨里的劇痛。那痛楚并非尖銳,而是一種深沉的、持續不斷的鈍鋸,伴隨著每一次心跳,將虛弱和眩暈一波波泵入腦海。視線邊緣發黑,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扭曲晃動。他只能咬緊牙關,將舌尖抵在齒間,用更尖銳的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口腔里彌漫著鐵銹般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的。
前方的泥鰍黃水生,像一條真正融入枯黃背景的泥鰍,身形壓得極低,在起伏的溝壑和殘垣斷壁間靈活穿梭。他不時停下,伏在冰冷的土坡上,側耳傾聽片刻,又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竄向下一個掩體,動作迅捷無聲,只留下雪地上幾個淺得幾乎看不見的腳印。他是隊伍的觸角,是黑暗中唯一的眼睛。
啞炮雷猛沉默地跟在陳礪側后方,保持著半步的距離。他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移動的堡壘,寬厚的肩膀和背脊有意無意地為陳礪擋去一部分凜冽的寒風。那把沉重碩大的工兵鏟被他反手背在身后,鏟刃包裹著一層破舊的麻布,以免反光。他的步伐沉穩而厚重,踏在凍硬的雪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空洞的眼神直視前方,仿佛周圍呼嘯的寒風和沉重的喘息都不存在,他的世界只通往地圖上那個炭筆圈出的點——廢礦。
老算盤趙得柱綴在隊伍最后,深一腳淺一腳,嘴里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他佝僂著腰,把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襖裹得更緊,枯瘦的臉上寫滿了不情愿和深入骨髓的怨懟。每走幾步,他就忍不住回頭望望早已消失在視野之外的破廟方向,嘴里無聲地念叨著“虧大了…虧到姥姥家了…這趟白跑腿還得搭上腳力…”。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裝著三塊發霉窩窩頭的破碗,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命根子。
石頭石敢當走在老算盤旁邊,這個憨厚的山東大漢也顯得有些沉默,粗重的眉頭擰著疙瘩。他的一條傷腿雖然經過了蘇映雪的簡單處理,但長途跋涉下,傷口肯定又崩裂了,步伐帶著不易察覺的滯澀。他時不時擔憂地看向前方陳礪那搖搖欲墜的背影,又看看身邊唉聲嘆氣的趙得柱,憨厚的臉上滿是憂慮和一種樸素的焦慮。
當那座如同巨獸殘骸般的礦坑輪廓終于掙扎著從灰蒙蒙的地平線上浮現時,日頭已經西斜,將鉛灰色的天空涂抹上一抹病態的橘紅。
沒有想象中的高聳井架和轟鳴機械。只有一片被野蠻挖掘留下的、巨大而丑陋的瘡疤,赤裸裸地暴露在荒原上。礦坑入口像一個被撕裂的、深不見底的黑洞,歪斜地嵌在塌陷的山坡上。洞口周圍散落著銹蝕斷裂的鐵軌枕木、扭曲變形的礦車殘骸、以及大片大片被礦渣染成灰黑色的凍土。幾根粗大的、原本用來支撐巷道的原木,如同折斷的巨獸肋骨,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斜插在坍塌的泥土和碎石堆里,早已腐朽不堪,隨時可能徹底斷裂。一股混合著硫磺、鐵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地下深處腐敗氣息的陰風,正從那個黑黢黢的洞口源源不斷地涌出,冰冷刺骨,帶著死亡的氣息。
礦坑入口上方,一塊巨大的、布滿彈孔和銹跡的鐵皮招牌半掛半墜,上面用猩紅的日文和粗劣的漢字歪歪扭扭地刷著幾個大字:
“大和礦業銅礦第三坑”
“立入禁止!危険!”
那刺目的紅色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血痂,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禁忌與不祥。招牌下方,散落著幾頂銹爛的礦工帽,還有幾根早已腐朽、沾滿黑泥的森白骨殖,半掩在凍土和礦渣中。
一股寒意,比荒原上的西北風更刺骨、更粘稠,瞬間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連一直抱怨的趙得柱也下意識地閉了嘴,枯瘦的身體微微發抖,驚恐地望著那吞噬光線的巨大黑洞。石頭喉結滾動了一下,握緊了拳頭。泥鰍黃水生的動作也變得更加謹慎,像一只靠近猛獸巢穴的貍貓,無聲地潛行到洞口一側,伏在一堆礦渣后面,仔細地觀察著洞口內外的情況。
啞炮雷猛停下了腳步。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卻異常銳利地掃視著洞口周圍的地面、散落的雜物、以及那幾根搖搖欲墜的支撐原木。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洞口內側邊緣,幾根極其細微、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繃緊的深色細線上。細線的一端隱入洞壁的陰影,另一端消失在黑暗深處。
“詭雷。”雷猛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打破了死寂。他指著那幾根幾乎看不見的細線,“絆發。鬼子留下的‘禮物’。”
泥鰍倒吸一口冷氣,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剛才差點就踩進那個范圍!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雷猛,身體伏得更低。
陳礪靠在一塊冰冷的巨石上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他看了一眼雷猛指出的死亡陷阱,又望向那深不見底的礦洞入口,深陷的眼窩里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更深沉的疲憊。他朝泥鰍點了點頭。
泥鰍會意,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濕滑的洞壁,極其緩慢地向洞內挪去。他避開了雷猛指出的區域,每一步落下都先用腳尖輕輕試探,確認沒有異物和松動的碎石,才敢將重心移過去。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適應著,警惕地掃視著地面、洞壁和頭頂。終于,他挪到了那幾根致命的絆線前,小心翼翼地用匕首的刀尖,極其輕柔地挑斷了幾根肉眼難辨的、連接著洞壁陰影里幾個銹蝕鐵盒的細線。做完這一切,他后背的棉襖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安全了。”泥鰍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顫抖,朝洞外打了個手勢。
陳礪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混雜著濃重霉味和硫磺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他強忍著眩暈和左肩撕裂般的痛楚,拖著沉重的腳步,第一個踏入了礦洞的黑暗之中。
洞內并非純粹的黑暗。洞口透入的慘淡天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勉強照亮入口處一小片區域。再往里,便是吞噬一切的濃稠墨色。空氣濕冷粘稠,帶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鐵銹的腥氣、硫磺的刺鼻、朽木的腐敗、還有一種仿佛來自地底深處、沉積了無數歲月的、血肉和絕望腐爛后的甜膩氣息。這氣味粘附在鼻腔深處,揮之不去,令人窒息。
腳下是厚厚的、混雜著煤渣、碎石和某種粘膩黑泥的沉積物,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發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聲音。頭頂不時有冰冷的水珠滴落,砸在礦工帽上(泥鰍在洞口殘骸里找到幾頂勉強能用的破舊藤帽分發),發出“嗒…嗒…”的單調聲響,在這死寂中格外瘆人。
洞壁凹凸不平,布滿了粗暴開鑿留下的痕跡。巨大的裂縫如同猙獰的傷疤,在微弱的光線下張牙舞爪。幾處地方,支撐巷道的粗大原木早已腐朽斷裂,大塊的巖石和泥土塌陷下來,形成危險的斜坡,隨時可能引發更大規模的坍塌。每一次腳步的回響,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仿佛驚動了沉睡的惡靈,引得頭頂簌簌落下細小的碎石和塵土。
“都…都跟緊點…別亂碰東西!”老算盤趙得柱的聲音在后面響起,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驚恐,在空曠的巷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更添幾分鬼氣。他緊緊抱著他的破碗,身體縮成一團,幾乎要貼在前面的石頭背上。
隊伍在泥鰍的帶領下,沿著主巷道極其緩慢地向深處挪動。陳礪手中的火折子(用浸了松油的破布臨時制作)搖曳著微弱昏黃的光芒,只能勉強照亮腳下幾尺范圍。這光芒非但不能驅散恐懼,反而在濃稠的黑暗中勾勒出更多扭曲晃動的陰影,如同無數潛藏的魑魅魍魎,隨著火光搖曳而張牙舞爪。
巷道并非筆直,時而分岔,時而向下傾斜。兩側不時出現一些用粗木和破木板釘死的、通向更深黑暗的支巷口,木板上用日文和中文歪歪扭扭地寫著“危險”、“塌方”、“禁止入內”的字樣,如同通往地獄的封印。一些支巷口還殘留著銹蝕的鐵柵欄,柵欄后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散發著更濃烈的腐敗氣息。
“咯吱…咯吱…”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骨骼摩擦的細微聲響,毫無征兆地從前方左側一個半塌的支巷深處傳來!
走在最前面的泥鰍猛地停住腳步,身體瞬間繃緊,手中的匕首下意識地橫在胸前!火折子的光芒顫抖著投向那個黑暗的角落。
微光所及之處,景象讓所有人瞬間頭皮炸裂!
幾具穿著破爛礦工服的尸骸,以一種極其扭曲痛苦的姿態,被掩埋在半塌的巖石和泥土下!大部分軀體已被掩埋,只露出幾截灰白的、斷裂的臂骨,一只空洞洞指向黑暗的頭骨眼眶,還有幾縷粘連著干枯皮肉的、灰白色的頭發!一頂銹蝕變形的礦工帽歪斜地扣在一顆半埋的頭骨上。剛才那“咯吱”聲,似乎是寒風穿過骸骨縫隙發出的嗚咽,又像是某種不甘的亡魂在黑暗中磨牙!
“啊——!”老算盤趙得柱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死死扼在喉嚨里的驚叫,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旁邊的石頭一把扶住。他枯瘦的臉慘白如紙,牙齒咯咯作響,死死閉著眼睛不敢再看。
石頭也倒吸一口冷氣,憨厚的臉上肌肉抽搐,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掛著的破鐵錘。林文淵扶著他那副破碎的眼鏡,模糊的視線努力聚焦在那些骸骨上,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悲憫,身體微微顫抖。
連啞炮雷猛空洞的眼神里,也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他握緊了工兵鏟的鏟柄。
陳礪的目光掃過那些慘白的遺骸,深陷的眼窩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深沉的死寂。他仿佛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種冰冷的、早已預料到的工程損耗數據。他收回目光,聲音嘶啞而低沉,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恐懼:“走。”
隊伍繞過那片死亡區域,如同穿越一片無形的荊棘叢,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絕望之上。巷道繼續向下延伸,坡度變得陡峭,腳下的泥濘更加濕滑。空氣越發稀薄,腐敗的氣味濃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終于,在轉過一個急彎后,巷道豁然開闊了一些。泥鰍手中的火折子光芒跳動,照亮了一個相對空曠的區域——這里似乎曾是一個小型轉運點或工具存放處。角落里散落著幾輛礦車的殘骸,銹蝕的鐵皮扭曲變形。洞壁上釘著幾排早已腐朽的木架,大部分已經坍塌,散落一地朽木。
突然,啞炮雷猛動了!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礦儀器,瞬間鎖定了角落里一堆被坍塌的泥土和朽木半掩著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他魁梧的身軀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敏捷,幾步就跨了過去,沉重的工兵鏟被他隨手插在泥地里。他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粗暴地撥開覆蓋的泥土和朽木碎屑,露出了麻袋的真容——是七八個同樣破舊、但相對完好的麻袋!上面印著模糊不清的日文標記和骷髏頭危險標志!
雷猛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急切。他飛快地解開其中一個麻袋的扎口繩索。
一股濃烈的、刺鼻的硫磺和硝石混合氣味猛地沖了出來!麻袋里面,是黑乎乎、如同潮濕煤塊般粘結成大塊的粉末——黑火藥!數量不少!旁邊幾個麻袋也被迅速打開,里面同樣裝著結塊的黑火藥!
“火藥!”石頭憨厚的臉上瞬間露出驚喜,忍不住低呼一聲。泥鰍也湊了過去,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然而,雷猛臉上的急切瞬間凝固!他沒有去碰那些火藥,反而猛地抓起一把,湊到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手指用力捻動著。粘結成大塊的火藥在他指間碎裂,散落下潮濕的黑色粉末。他的眉頭死死擰緊,又飛快地撬開旁邊幾個散落在朽木堆里的、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里面是幾根同樣銹蝕嚴重、甚至有些扭曲變形的金屬管——雷管!還有幾卷顏色發黑、摸上去粘膩潮濕的導火索!
雷猛拿起一根雷管,湊到火光下仔細端詳。銅質的管體布滿銅綠和深褐色的銹斑,接口處銹蝕得幾乎看不出螺紋。他又用力捏了捏那卷導火索,里面填充的黑火藥粉末受潮結塊,從破損的防水層縫隙里簌簌漏出。
“受潮…結塊…”雷猛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帶著一種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憤怒。他猛地將手中那把濕乎乎、毫無生氣的火藥狠狠摔在地上!黑色的粉末濺開,如同絕望的灰燼。“雷管…銹死…”他又舉起一根扭曲的雷管,手指用力扳動接口處的銹塊,紋絲不動。“導火索…爛了…”他扯出一截導火索,用力一拉,外層包裹的防水布如同爛泥般碎裂,里面黑色的火藥粉像濕沙子一樣漏了出來。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死死盯著陳礪,聲音因巨大的失望和憤怒而微微發顫:
“啞炮率…太高!危險!不能用!”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剛剛升起一絲希望的心上。
“啥?!”老算盤趙得柱失聲叫道,枯瘦的臉上瞬間被極致的失望和怨毒覆蓋,“廢…廢的?!白忙活?!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鉆這鬼地方,就弄到一堆廢銅爛鐵爛泥巴?!”他氣得渾身發抖,枯瘦的手指指著地上那堆濕乎乎的火藥和銹蝕的雷管,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惡毒的欺騙。
就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堆“廢物”火藥和雷猛絕望的怒吼吸引時,礦洞另一側的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驚喜的粗重喘息和窸窸窣窣的翻找聲!
是趙得柱!
他不知何時脫離了隊伍,像條發現骨頭的餓狗,正不顧一切地撲在角落一堆被厚厚礦渣和朽木掩蓋的雜物上,雙手瘋狂地扒拉著!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指甲在冰冷的礦渣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哐啷!”一塊腐朽的木板被他掀飛!
“罐頭!!”一聲變了調的、充滿狂喜的嘶吼猛地從趙得柱喉嚨里爆發出來,瞬間壓過了雷猛的怒吼和眾人的失望!那聲音在空曠的礦洞里回蕩,帶著一種癲狂的興奮!
只見被他扒開的礦渣下面,赫然壓著幾個印著日文標識的、墨綠色的鐵皮箱子!箱子雖然銹跡斑斑,但看起來還算完整!趙得柱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撬開其中一個箱子的卡扣!
“嘩啦——!”
里面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碼放著一排排沉甸甸的、同樣是墨綠色鐵皮罐子!罐頭上印著猙獰的帶魚圖案和日文——“軍需品鹽漬鯖魚”!
“肉!是肉罐頭!鬼子留下的!!”
趙得柱的眼睛瞬間瞪得血紅,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因極致的貪婪和狂喜而扭曲變形!他完全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剛才的恐懼和抱怨,枯瘦的雙手顫抖著,如同撫摸稀世珍寶般抓起一罐沉甸甸的罐頭!冰涼的鐵皮觸感此刻卻如同滾燙的金磚!
他猛地將罐頭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失散多年的骨肉!緊接著,他又撲向旁邊的箱子,用指甲、用石頭、甚至用牙齒去撬那些卡扣,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鼻涕眼淚混合著臉上的黑泥一起流下也渾然不覺!更多的墨綠色罐頭暴露在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反射著誘人而詭異的光澤。
“發財了…發財了!老天爺開眼啊!”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枯瘦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貪婪地撲在打開的箱子上,恨不得將整個身體都埋進去!饑餓的胃囊和精于算計的本能,在這一刻徹底壓倒了理智和恐懼。
這突如其來的發現和趙得柱的癲狂,瞬間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連雷猛都暫時放下了對廢火藥的憤怒,空洞的目光掃向那些墨綠色的罐頭。泥鰍黃水生的眼中也閃過一絲渴望。石頭咽了口唾沫,憨厚的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林文淵則皺緊了眉頭,看著趙得柱那近乎失態的模樣。
只有陳礪。
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劇烈地喘息著,左肩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如同跗骨之蛆。趙得柱發現罐頭的狂吼和雷猛宣布火藥報廢的怒吼,如同兩股巨大的噪音在他混沌的腦海里猛烈碰撞。他深陷的眼窩里,那潭死水劇烈地翻騰著,失望如同冰冷的鉛塊沉入水底,而趙得柱的狂喜則顯得如此刺眼和…荒謬。
就在這片被饑餓的狂喜和失望的冰冷交織籠罩的詭異氣氛中——
“耗子!你他娘的別亂動!!”泥鰍黃水生一聲變了調的、充滿驚駭的尖吼,如同炸雷般猛地劈開了洞內的喧囂!
只見隊伍最后面,那個新加入不久、一臉痞氣、綽號“耗子”的潰兵,不知何時脫離了隊伍,正賊眉鼠眼地溜達到巷道另一側一處相對完好的洞壁旁。那里似乎曾是一個小型壁龕,里面散落著一些銹蝕的工具和幾個同樣布滿灰塵的墨綠色罐頭盒子。耗子顯然是被趙得柱的發現刺激到了,也想碰碰運氣。
他根本沒注意到,就在他腳邊不到一步遠的地方,一根極其隱蔽的、繃緊的深色金屬絲,一端連接著洞壁上一個不起眼的、銹蝕的鐵環,另一端則隱入壁龕上方一塊看似松動、實則被巧妙卡住的巨大巖石背后!
耗子眼中只有壁龕里那幾個誘人的罐頭盒子。他彎下腰,伸手就去夠!
他的腳尖,無意識地、輕輕地,碰到了那根繃緊的金屬絲!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魂飛魄散的金屬機括彈動聲,在死寂的巷道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耗子臉上的貪婪瞬間凝固,化作一片茫然,似乎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雷猛猛地轉頭,空洞的眼神瞬間被巨大的驚駭撕裂!他魁梧的身軀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速度,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耗子猛撲過去,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趴下——!!!”
泥鰍目眥欲裂,身體本能地向后猛縮!
石頭下意識地張開雙臂,似乎想擋住什么!
老算盤趙得柱還沉浸在罐頭的狂喜中,茫然地抬起頭……
晚了!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從地心深處傳來的巨響,猛地撕裂了礦洞的死寂!比昨夜河神廟后院那啞雷的悶響要恐怖十倍!百倍!
爆炸并非來自耗子觸碰的地方,而是來自他頭頂正上方!那塊被金屬絲觸發的、卡在洞壁頂端的巨大巖石!巖石內部顯然被掏空,填充了猛烈的炸藥!此刻,炸藥被引爆!那塊足有磨盤大小的巖石瞬間被狂暴的沖擊波從內部撕碎!無數大小不一的、帶著灼熱高溫和死亡尖嘯的碎石,如同火山噴發般,朝著下方的耗子和他周圍的空間,以毀滅性的速度,瘋狂激射而下!
“噗噗噗噗——!!!”
利刃切割血肉的恐怖聲響密集地響起!如同暴雨打在敗革之上!
“啊——!!!!”
耗子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他整個身體如同一個破布娃娃,被數塊激射而下的、邊緣鋒利的碎石瞬間貫穿、撕裂!一塊拳頭大小的尖銳石塊狠狠砸中他的左肩,瞬間將整個肩膀連同手臂撕扯得血肉模糊,骨頭碎裂的脆響清晰可聞!另一塊更大的石頭帶著灼熱的氣浪,狠狠撞在他的后腰,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砸得向前飛撲出去,脊椎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更多的碎石如同死神的鐮刀,在他身上劃開無數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如同噴泉般,在昏黃搖曳的火光下,潑灑出大片大片刺目而粘稠的猩紅!
耗子的身體在空中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然后重重地、如同破麻袋般砸在冰冷濕滑的礦洞地面上!鮮血從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蔓延開來,與黑色的泥濘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的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臉上凝固著巨大的痛苦和茫然,眼神迅速渙散。
死寂!
比爆炸前更甚的死寂!
只有碎石簌簌落下的聲音,和耗子那越來越微弱、如同游絲般的抽氣聲。濃烈的硝煙味和血腥味混合著原本的腐敗氣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獄氣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雷猛撲出去的身體僵在距離耗子幾步遠的地方,他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灘迅速擴大的血泊和抽搐的人形,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是后怕?是憤怒?還是對死亡與爆炸那刻入骨髓的、本能的戰栗?
泥鰍臉色慘白如紙,后背緊緊貼在冰冷的洞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也要被碎石撕碎。石頭張著嘴,憨厚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震驚和恐懼,握緊的拳頭指節發白。林文淵臉色煞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生理性的不適。蘇映雪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嘔吐出來,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
老算盤趙得柱還保持著撲在罐頭箱子上的姿勢,但他臉上的狂喜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巨大恐懼凍結的呆滯。他懷里的一個罐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落到血泊邊緣,墨綠色的鐵皮瞬間被染上刺目的猩紅。
陳礪背靠著冰冷的洞壁,身體因爆炸的沖擊波而微微晃動。左肩的傷口在震動下,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紗布瞬間被涌出的鮮血徹底浸透,溫熱的液體順著破爛的軍裝迅速流淌。失血的眩暈如同黑色的巨浪,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視野里的一切都在劇烈地晃動、旋轉——耗子血肉模糊的殘軀、刺目的血泊、趙得柱呆滯的臉、雷猛僵硬的背影、同伴們驚恐的表情……
他猛地閉上眼睛,用盡全身殘存的意志力對抗著那滅頂的眩暈和劇痛。幾秒鐘后,他再次睜開眼。深陷的眼窩里,那片翻騰的死水被一種更加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沉寂覆蓋。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垂死的耗子,沒有任何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被損壞的工具。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趙得柱身邊那幾個打開的、裝滿墨綠色罐頭的箱子上。
“帶上罐頭。”陳礪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血腥味,“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