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3章 裂痕初現

  • 鐵屑
  • 青菜肉絲面不要面
  • 8062字
  • 2025-06-30 00:16:50

破廟的殘骸在暮色中沉默,洞開的廟門如同巨獸受傷的咽喉,嗚咽著灌入荒原上最后的、裹挾著礦洞深處死亡氣息的寒風。二十里亡命奔逃的血腥氣,混著耗子身上不斷滴落的濃稠血漿,在冰冷污濁的空氣中彌漫、沉淀,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擔架(用幾根腐朽的梁木和撕爛的軍裝被單臨時捆扎)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對避風的角落——昨夜陳礪曾倚靠的泥像基座旁。上面躺著的人,已經很難稱之為“耗子”了,更像一具被粗暴蹂躪后勉強拼湊起來的殘骸。

他的左肩連同整條手臂,被那塊磨盤大小的碎石徹底砸碎,只剩下一點皮肉和碎裂的骨渣粘連在軀干上,裸露的傷口血肉模糊,白森森的碎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昏暗中,觸目驚心。后腰處一個巨大的、深可見骨的凹陷,脊椎顯然已經斷裂,讓他的下半身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癱軟扭曲。大大小小的碎石棱角在他身上劃開了無數道深可見骨的血槽,皮肉翻卷,如同被凌遲。破爛的軍裝早已被自己的鮮血浸透,濕冷粘膩地貼在身上,又在寒風中迅速凍結,形成一層暗紅發黑的冰殼。每一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都伴隨著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抽搐和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那聲音微弱、斷續,卻比任何慘叫都更刺耳,更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放大,茫然地對著破廟腐朽的穹頂,里面空無一物,只剩下瀕死的痛苦和凝固的恐懼。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粘稠液體,沉甸甸地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礦洞帶來的硫磺、鐵銹和尸體腐敗的氣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獄氣味。

蘇映雪跪在擔架旁,臉色在搖曳的油脂火把光下蒼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她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強壓下胃里翻江倒海般的嘔吐感和巨大的恐懼。她顫抖著打開那只沾滿耗子鮮血和礦洞黑泥的深棕色藥箱,濃烈的酒精和碘酒氣味艱難地對抗著濃重的血腥。箱內僅存的紗布、磺胺粉、那半瓶酒精和一小瓶碘酒,此刻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

她強迫自己的手穩定下來。先用剪刀剪開耗子身上那些與傷口凍結在一起的破爛布條,動作異常艱難,冰冷的血痂和布屑粘連著翻卷的皮肉。當左肩那處恐怖的、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傷口徹底暴露出來時,連旁邊幫忙按住耗子身體的石頭都忍不住別過頭去,憨厚的臉上肌肉劇烈抽搐,喉結艱難地滾動著。蘇映雪深吸一口氣,用鑷子夾起蘸滿酒精的紗布,試圖清理傷口邊緣的污垢和碎骨渣。冰冷的酒精觸碰到暴露的神經和血肉,耗子原本微弱的“嗬嗬”聲陡然拔高,變成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短促慘嚎!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猛地向上彈起!巨大的力量差點將按住他的石頭掀翻!

“按住他!”蘇映雪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尖利。石頭和另一個被叫來幫忙的潰兵用盡全力,死死壓住耗子不斷痙攣掙扎的殘軀。

酒精棉球每一次擦拭,都帶起耗子一陣非人的抽搐和嘶啞的嚎叫。膿血、黑泥、碎裂的骨渣被艱難地清理掉一些,露出下面更深的、蠕動的血肉和斷裂的血管。蘇映雪顫抖著拿起那瓶珍貴的碘酒,深棕色的液體傾倒在巨大的傷口上。

“滋——”

仿佛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音響起!

“啊——!!!”耗子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幾乎要沖破廟頂的慘嚎!身體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弓起,隨即又重重砸回擔架,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里的“嗬嗬”聲變得微弱而急促,如同垂死的野獸。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血水和污垢,從他扭曲變形的臉上滾滾而下。

碘酒的灼燒似乎耗盡了耗子最后一絲生命力。他不再劇烈掙扎,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喉嚨里持續發出那種令人心膽俱裂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睜著,仿佛靈魂早已被劇痛撕扯得脫離了軀殼。

蘇映雪用盡箱子里所有的紗布,一層層,一圈圈,試圖包裹那巨大的、根本無法完全覆蓋的傷口。紗布瞬間被涌出的鮮血浸透、染紅,變成沉重而粘膩的負擔。她撒上最后一點磺胺粉,如同在燃燒的火山口撒下一把雪。做完這一切,她渾身脫力地癱坐在冰冷骯臟的地上,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沾滿了粘稠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淚水無聲地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同樣沾滿血污的衣襟上。

耗子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如同細密冰冷的鋼針,持續不斷地刺穿著廟內死寂的空氣。每一次微弱的抽氣,都像是死神在耐心地丈量著距離。

“嗬…嗬…呃…娘…疼…娘啊…”耗子的意識似乎陷入了徹底的混亂,開始發出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囈語,呼喚著早已不知身在何方的母親。這微弱的、孩童般的呼喚,在這充斥著血腥和絕望的破廟里,比任何控訴都更加錐心刺骨。

這聲音終于徹底引爆了壓抑在角落的怨毒。

“白忙活!白忙活啊!!”

老算盤趙得柱枯瘦的身影猛地從一堆破麻袋后面彈了出來!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墨綠色的、沾著礦洞黑泥的日軍鯖魚罐頭,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擔架上垂死抽搐的耗子,又狠狠剜了一眼角落里那堆從礦洞帶出來的、濕乎乎如同爛泥的黑火藥和銹蝕的雷管導火索,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因極致的怨毒、恐懼和肉痛而扭曲變形!

“鉆了一趟鬼門關!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他尖利的聲音帶著哭腔,在耗子痛苦的呻吟背景音下顯得格外刺耳,“就弄回來這么一堆連燒火都嫌煙大的爛泥巴!一堆銹得連耗子都啃不動的破銅爛鐵!”他枯瘦的手指激動地指向那堆“廢物”,唾沫星子橫飛:“還有他!”手指猛地戳向擔架上的耗子,聲音因激動而變調,“搭上了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為了這點不能吃不能用的破爛?!”

他枯瘦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懷里的罐頭被他抱得更緊,仿佛要從這冰冷的鐵皮上汲取一點虛幻的安全感,嘴里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嚎:

“虧!血虧!賠到姥姥家了!這買賣…這買賣從頭到尾就是個天坑!是個填不滿的死人窟窿!”

趙得柱的怨毒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潰兵麻木絕望的心湖里炸開!

“就是!那鬼礦洞根本就是個墳場!”

“早知道是堆廢料,打死老子也不去!”

“耗子兄弟…太他媽冤了…”

“偵察?情報?不是說沒詭雷了嗎?那要命的石頭炸彈哪來的?!”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潰兵突然嘶啞地低吼出來,矛頭直指泥鰍!質疑如同瘟疫般蔓延開。

泥鰍黃水生原本正靠墻坐著,用一塊破布擦拭著匕首上的泥污和血跡,臉上慣有的油滑被疲憊和陰沉取代。聽到刀疤臉的質問和周圍懷疑的目光,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跳了起來!臉上瞬間漲得通紅,眼中閃過一絲被冤枉的驚怒和戾氣!

“放你娘的狗臭屁!”泥鰍的聲音尖利,帶著街頭混混特有的兇狠,匕首的尖鋒無意識地指向刀疤臉,“老子摸進去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洞口那幾個絆線雷,老子一根根挑斷的!啞炮爺當時也在!他能作證!”他猛地指向陰影里沉默的雷猛。

雷猛靠墻坐著,如同融入黑暗的巖石。他空洞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滿礦洞黑泥和耗子血跡的雙手上,對泥鰍的指證毫無反應,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只有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無意識地、緩慢地相互搓動著,仿佛要搓掉那些看不見的污穢和血腥。

“那你他媽給老子解釋解釋!”刀疤臉毫不示弱,梗著脖子,臉上橫肉抖動,指著擔架上垂死的耗子,“那要命的石頭炸彈!就他媽懸在耗子頭頂!你眼睛長褲襠里了?看不見?!要不是你拍胸脯說里頭安全,耗子兄弟能往里鉆?!”

“耗子他自個兒手賤!”泥鰍被徹底激怒了,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瘋狂,“老子千叮嚀萬囑咐別亂碰!別脫離隊伍!他耳朵塞驢毛了?!看見個罐頭眼就紅了!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自己找死怨得了誰?!”他激動地揮舞著匕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刀疤臉臉上,“老子在前面探路,腦袋別褲腰帶上!你們他娘的躲在后面撿現成的,出了事就賴老子情報不準?!我操你姥姥!”

“你他媽罵誰?!”刀疤臉猛地往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別著的破刺刀上!周圍的潰兵也騷動起來,麻木的眼神里燃起怒火和怨氣,有人握緊了身邊的棍棒。壓抑的絕望和耗子持續的慘嚎,如同干柴烈火,瞬間將矛盾點燃!信任的薄冰徹底碎裂,露出底下洶涌的猜忌和戾氣!

“夠了!”

一聲帶著濃重哭腔和巨大悲憤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即將爆發的沖突!

是秀才林文淵!

他不知何時跪坐在擔架旁,就在蘇映雪身邊。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裂痕讓他眼前一片模糊的晃動光影。他伸出顫抖的、同樣沾著耗子血跡的手,小心翼翼地、試圖去擦拭耗子臉上混合著血污、汗水和泥土的污跡。他的動作笨拙而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他…他快死了啊!你們…你們還在吵什么?!爭什么?!”林文淵猛地抬起頭,破碎鏡片后的雙眼通紅,蓄滿了淚水,聲音因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而劇烈顫抖,帶著一種理想主義徹底崩塌后的絕望嘶鳴。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耗子痛苦扭曲的臉頰上,混合著血污流下。

“看看他!看看他啊!”林文淵指著耗子破碎的身體,聲音哽咽,“他…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他…他可能也像我們一樣,是被抓來的壯丁!是逃難的農民!他可能家里還有爹娘在等他…他…他現在就要死在這又冷又臟的破廟里了!死得…死得這么慘!”他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控訴,環視著劍拔弩張的泥鰍和刀疤臉,以及周圍那些眼神麻木或怨毒的潰兵:

“外面是鬼子!是燒殺搶掠的畜生!我們…我們本該是同袍!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啊!為什么…為什么還要像野獸一樣互相撕咬?!為什么啊?!”最后一聲質問,如同杜鵑啼血,帶著巨大的迷茫和幻滅的痛苦,在血腥彌漫的廟宇里回蕩,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的悲鳴,并未澆熄戾氣,反而讓氣氛更加凝滯、壓抑。泥鰍和刀疤臉依舊怒目而視,只是暫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痛哭打斷。潰兵們眼神復雜,麻木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但更多的還是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和怨氣。耗子那持續不斷的、如同游絲般的痛苦呻吟,是這死寂中最刺耳的伴奏。

廟宇深處,那堆腐朽梁木的陰影里,啞炮雷猛緩緩地、無聲地站起了身。他魁梧的身軀帶起一片更深的陰影。他沒有看爭吵的泥鰍和刀疤臉,也沒有看痛哭的秀才和垂死的耗子。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了破廟另一個更陰暗的角落。

那里,陳礪背對著所有人,如同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他靠著一根冰冷的、布滿裂紋的承重柱,坐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左肩處,厚厚的紗布已被不斷涌出的鮮血徹底浸透,暗紅的濕跡在深色破爛的軍裝上暈開一大片,邊緣甚至有些發黑凝固。他的頭微微低垂,凌亂的發絲遮住了深陷的眼窩,只能看到瘦削凹陷的側臉線條在昏黃搖曳的火光下,繃緊如刀削的石刻。每一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都牽動著左肩傷口的劇痛,讓他的身體產生難以抑制的輕微顫抖。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攤開著那張被血和泥反復浸染的黑石渡地形草圖。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地圖上。

他的面前,放著從礦洞帶回來的那堆“廢物”——幾個被撬開的、沾滿黑泥的麻袋,里面是結成大塊、濕乎乎如同爛泥的黑火藥。還有那幾個銹跡斑斑、接口扭曲的鐵皮盒子,里面是同樣銹蝕嚴重的雷管和幾卷顏色發黑、防水層破爛的導火索。

陳礪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動作極其緩慢、卻異常穩定地工作著。

他先抓起一把結成大塊的黑火藥。那火藥潮濕冰冷,粘膩如同沼澤里的腐泥,散發著刺鼻的硫磺和硝石混合氣味。他用手指,極其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將大塊捏碎、搓開,將粘結成團的火藥顆粒碾磨成更細碎的粉末。動作因左肩的劇痛而帶著不易察覺的滯澀,但每一次碾磨都精準而專注。黑色的粉末沾滿了他本就污穢不堪的手指、手掌,甚至順著手腕流下的血污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詭異的暗紫色。

接著,他拿起一個銹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雷管。銅質的管體布滿銅綠和深褐色的銹斑,接口處的螺紋被銹蝕物死死堵住。他沒有試圖去強行擰開——那只會讓這危險品瞬間報廢或爆炸。他用匕首的刀尖,極其小心地、如同外科手術般,一點點刮掉接口處最外層的銹塊和銅綠,露出底下相對完好的金屬部分。每一次刀尖的刮擦都極其輕微,屏住呼吸,仿佛在拆解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致命陷阱。刮下的銹屑如同骯臟的雪粉,簌簌落下。

然后,他拿起那卷破爛的導火索。外層包裹的防水布如同爛泥般碎裂,里面黑色的火藥粉像濕沙子一樣漏出。他小心翼翼地剪掉外層完全腐爛的部分,截取中間相對干燥、火藥填充還算緊實的一段。再用匕首,極其仔細地將破損的防水層邊緣刮干凈,露出里面相對完整的黑色火藥芯。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他解下自己腰間一個破舊的皮質子彈盒(里面早已沒有子彈)。打開盒蓋,里面是半盒細密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鐵屑——這是他昨夜在破廟里,用石頭和繳獲的鐵錘,一點點從廢棄鐵器上磨下來的。

他用右手捻起一小撮冰冷的鐵屑,均勻地、極其小心地,摻入剛剛碾磨好的、潮濕的黑火藥粉末中!鐵屑與火藥顆粒混合,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他不斷地重復著這個動作——碾磨火藥,刮除雷管銹蝕,清理導火索,摻入鐵屑。動作機械、重復,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和沉默。

他仿佛一個沉浸在精密實驗中的學者,周遭的爭吵、哭泣、慘嚎、怨毒,都與他無關。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這些冰冷的、危險的、代表著毀滅與可能的“廢料”。左肩的劇痛,失血的眩暈,耗子垂死的呻吟,趙得柱怨毒的詛咒,泥鰍與刀疤臉的劍拔弩張,秀才絕望的痛哭……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緒,都被一道無形的、由專注和沉默構筑的屏障隔絕在外。

只有那細微的、持續的碾磨火藥和刮除銹蝕的“沙沙”聲,在這片混亂、血腥和絕望的廟宇里,固執而微弱地響著。

不知過了多久。

耗子喉嚨里那持續不斷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終于在一陣劇烈的、短促的痙攣后,徹底停止了。他那雙半睜著的、空洞茫然的眼睛,最后凝固在腐朽的廟頂,瞳孔徹底散開,失去了最后一點微光。身體不再抽搐,癱軟在擔架上,如同一截被徹底拋棄的朽木。

蘇映雪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粘膩的頸側,沉默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淚水無聲地再次滑落。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連趙得柱都停止了抱怨,驚恐地看著擔架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泥鰍和刀疤臉也停止了爭吵,呆呆地看著耗子凝固的、痛苦扭曲的臉。林文淵的啜泣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就在這時,陳礪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面前,一小堆混合了冰冷鐵屑的、相對干燥的黑火藥粉末,在火把昏黃的光線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暗啞的金屬光澤。幾枚接口處被刮出銅色本貌的雷管,靜靜地躺在旁邊。幾截清理過破損處的導火索,火藥芯相對完整。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撐起身體。動作牽動左肩的傷口,巨大的痛楚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悶哼出聲。他用沒受傷的右手死死撐住冰冷的柱子,才勉強穩住身形。額頭上瞬間沁出的冷汗混合著臉上的黑灰和血污,滴落下來。

他沒有看擔架上耗子的尸體。深陷的眼窩里,那片死寂的深潭緩緩抬起,冰冷的目光掃過廟內死寂的眾人——掃過呆滯的趙得柱,掃過驚愕的泥鰍和刀疤臉,掃過悲泣的林文淵和沉默的蘇映雪,掃過石頭憨厚臉上巨大的恐懼。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趙得柱懷里緊緊抱著的那個墨綠色日軍鯖魚罐頭上。

“罐頭。”陳礪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無法掩飾的疲憊,卻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分給傷員。”

趙得柱如同被火燙了一般,身體猛地一抖!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圓,驚恐地看著陳礪,又下意識地把懷里的罐頭抱得更緊,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鐵皮邊緣,指關節發白!那表情,仿佛陳礪要奪走的是他的命根子!

“分…分給傷員?”趙得柱的聲音尖利而扭曲,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巨大的肉痛,“長官!這…這可是咱們拿命換回來的!就…就這點東西了!傷員…傷員吃了也未必能活啊!劃…劃不來啊!”他枯瘦的身體因激動和抗拒而劇烈顫抖起來。

陳礪沒有解釋,沒有命令,甚至沒有再看趙得柱一眼。他只是沉默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用那只沾滿火藥粉末、鐵屑和血污的右手,探向趙得柱腳邊那個打開的、裝著十幾個墨綠色罐頭的箱子。

這個彎腰的動作幾乎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左肩的劇痛如同重錘狠狠砸下,讓他眼前金星亂冒,身體再次劇烈地搖晃!他猛地咬緊牙關,下唇瞬間被咬破,一縷鮮紅的血絲順著嘴角滲出。他硬生生穩住,手指終于夠到了一個冰冷的罐頭。

他拿起罐頭,動作因虛弱和劇痛而異常滯澀沉重,仿佛那小小的鐵罐有千斤之重。他沒有直起身,就保持著那個近乎佝僂的姿勢,拖著沉重如灌鉛的腳步,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走向廟宇另一角——那里蜷縮著幾個傷勢相對較輕、但依舊在寒冷和疼痛中呻吟的傷員。

他走到一個抱著傷腿、臉色慘白的年輕傷員面前。那傷員看著陳礪手中冰冷的罐頭,又看看陳礪肩頭那片刺目驚心的、還在緩緩擴大的暗紅濕跡,和他臉上那混合著血污、黑灰、冷汗的慘烈景象,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茫然。

陳礪沒有看傷員的眼睛。他沉默地蹲下(這個動作讓他再次悶哼出聲),用那只沾滿火藥和血污的右手,極其笨拙地、試圖去撬開罐頭邊緣的卡扣。他的手指因劇痛和虛弱而顫抖,試了幾次都未能成功。罐頭冰冷的鐵皮邊緣劃破了他沾滿火藥粉末的指腹,滲出血珠,與黑色的火藥灰混合在一起。

最終,他放棄了。他沉默地將那個未打開的、冰冷的罐頭,輕輕地、放在年輕傷員的懷里。然后,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理會任何人,拖著那具瀕臨崩潰的軀殼,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回那根冰冷的柱子旁,緩緩滑坐下去。

他再次低下頭,重新拿起匕首和一枚銹蝕的雷管,繼續那緩慢、專注而無聲的刮削工作。

“沙…沙…沙…”

細微的刮擦聲,在耗子尸體散發的濃烈血腥味和廟宇死一般的沉寂中,再次微弱而固執地響了起來。

破廟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油脂火把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仿佛成了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心跳。耗子那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尸體躺在角落擔架上,凝固的慘狀和濃重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窒息感。幾個傷員的呻吟似乎也被這沉重的死亡凍結,變得微弱而斷續。

老算盤趙得柱枯瘦的身體僵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懷里那個被陳礪碰過的、冰冷的鯖魚罐頭,又看看腳邊打開的箱子里那十幾個同樣墨綠的鐵罐,臉上的肌肉因巨大的肉痛和驚懼而扭曲抽搐。陳礪那無聲的、帶著血污的“分發”動作,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壓迫力,像一把冰冷的鉗子,死死扼住了他精于算計的咽喉。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罐頭邊緣冰冷的鐵皮,發出細微的“咯咯”聲,仿佛在計算著每一個銅板的“損失”。

泥鰍黃水生和刀疤臉也停止了怒目相視。泥鰍臉上慣有的油滑被一種混雜著后怕、憋屈和巨大沮喪的陰沉取代,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肩膀微微聳動。刀疤臉則煩躁地抓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眼神兇狠地掃過耗子的尸體,又掃過沉默刮削雷管的陳礪,最終落在趙得柱懷里的罐頭上,喉結滾動,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

秀才林文淵跪坐在耗子尸體旁,破碎的眼鏡歪斜,鏡片后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睜著,淚水已經流干,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幻滅后的麻木。他伸出的手還保持著想去擦拭耗子臉上血污的姿勢,卻僵硬地停在半空。蘇映雪默默地收拾著沾滿鮮血的器械和空了的藥瓶,動作機械,臉色蒼白如紙,緊抿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石頭石敢當蹲在陳礪不遠處,憨厚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樸素的焦慮,他看看耗子的尸體,又看看陳礪肩頭那片刺目的暗紅,最后看看趙得柱懷里的罐頭,粗重的眉頭擰成了死結。

啞炮雷猛依舊坐在最深沉的陰影里,如同廟里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空洞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陳礪那只沾滿火藥粉末、鐵屑和血污、正緩慢而穩定地刮削著雷管銹蝕的右手上。他的左手,無意識地撫摸著插在身旁泥地里的工兵鏟冰冷沉重的鏟柄,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礦洞里那聲毀滅性的爆炸和耗子身體被撕裂的畫面,如同跗骨的毒蛇,在他死寂的心湖深處反復噬咬。陳礪那沉默而專注的動作,似乎與他內心深處某種冰冷的、與毀滅共舞的本能產生了詭異的共鳴。

廟宇中央,油脂火把的光暈在穿堂而過的寒風中瘋狂搖曳、拉扯,將所有人凝固的身影投射在斑駁剝落的墻壁和腐朽的梁柱上,扭曲、放大、晃動,如同群魔亂舞。猜忌、怨毒、恐懼、絕望、麻木……種種冰冷的情緒在凝固的空氣中無聲地發酵、碰撞、交織,形成一張巨大而粘稠的網,將每個人死死纏住,越收越緊。

信任的基石,在耗子冰冷的尸體和那堆“廢料”火藥前,已然崩塌成齏粉。而維系著這支“鐵屑”團最后一點形體的,似乎只剩下角落里那個沉默佝僂、肩頭淌血、卻固執地刮削著銹蝕雷管的背影,和他身前那一小堆摻了鐵屑、泛著詭異冷光的黑色粉末。

“沙…沙…沙…”

細微而持續的刮擦聲,成了這片絕望凍土上唯一的、微弱卻無比固執的脈動。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宗县| 建瓯市| 奉节县| 肃宁县| 兖州市| 肇源县| 恭城| 绥德县| 合江县| 孝感市| 饶阳县| 山丹县| 沙湾县| 聊城市| 康保县| 隆安县| 高尔夫| 南开区| 全椒县| 淳化县| 丰宁| 梁山县| 东阿县| 岳阳市| 托里县| 永昌县| 河北区| 乌海市| 伊川县| 奉节县| 岳阳市| 开封县| 横山县| 滦南县| 静海县| 河津市| 扎赉特旗| 蚌埠市| 象山县| 淳安县| 绥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