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攻心為上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5471字
- 2025-07-12 20:59:31
“靜心居”內,晨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屋內光線明亮,陸珩坐在榆木書桌前,打開從趙五處得來的小皮囊,里面是一封折疊整齊的信箋,信紙是上好的澄心堂紙,帶著淡淡的墨香,落款處赫然蓋著沈文遠的私印。
他逐字逐句地讀下去,眉頭微蹙。
這并非他預想中銷毀通遼證據的指令,而是一封寫給戶部侍郎王黼的親筆信!
看墨跡和措辭,顯然是沈文遠在集賢堂議事前倉促寫就,尚未送出。
信中,他先是指控沈疏影“挾印自重”,將沈家攪得天翻地覆,并表示大哥沈文翰無子,自己才是沈家正統繼承人,沈疏影此舉是“牝雞司晨”、“敗壞綱常”,他懇求王黼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信中又再次提及之前商議的“兩家之好”,表示此乃“雙贏之策”,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陸珩放下信紙,嘴角勾起一絲冷嘲,好個沈三爺!將攀附說得如此風雅。
他作為后世來人,深知北宋士大夫階層是何等的清高和傲慢。
王黼身為蔡京心腹,官居戶部侍郎,其子前程似錦,豈容商賈之女玷污門楣?王家想要的,恐怕從來不是沈疏影這個人,而是通過掌控她進而吞噬整個沈家的財富,所謂聯姻,不過是王黼拋出的餌鉤,專釣沈文遠這等利令智昏之徒。
“沈三爺,你這步棋,怕是一開始就走錯了。”陸珩低聲自語,小心地將信收好。
這封信本身雖無直接通遼證據,卻是沈文遠勾結權貴、背族求榮的鐵證!吃里扒外,這在任何一個家族勢力看來,都是不可原諒的!
與此同時,戶部侍郎王黼的府邸書房內。
王黼年約四十許,保養得宜,面皮白凈,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精明與算計。他剛剛拆閱完一封密信——是安插在沈文遠身邊的人送過來的,信中詳細描述了沈疏影回府后如何迅速掌控局面,軟禁沈崇禮,在集賢堂以“救父”為名提出變賣沈文遠核心產業,并最終將沈文遠本人也“請”入靜思堂看管的全過程。
王黼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他將密報隨意地丟在堆滿公文的紫檀書案上,端起旁邊的茶盞,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父親,因何事心煩?”一個聲音響起,王黼的次子王閎孚走了進來,他一身華貴的錦袍,面容繼承了父親的清秀,舉止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眼神中卻缺乏深沉。
王黼瞥了兒子一眼,沒說話,只是用下巴點了點案上的信。
王閎孚好奇地拿起信,草草瀏覽一遍,臉上先是驚訝,隨即露出玩味的笑容:“父親又給我許了一門親事?也不知這沈娘子相貌如何?觀其手腕,倒是個性子烈的!要不孩兒去見一見?”
“住口!”王黼眉頭一皺,厲聲打斷兒子輕佻的言論,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一個商賈之女,有什么值得見得?”
王閎孚被父親呵斥,訕訕地縮了縮脖子,但明顯不服:“那父親當初為何答應他……”
“答應?”王黼截斷兒子話語,放下茶盞重重一頓:“老夫何曾給過他任何明確承諾?不過是虛與委蛇,看他能折騰出什么名堂罷了!他若能成功掌控沈家,以其財力,倒不失為閎孚你日后在官場的一處錢袋子,些許照拂也無不可。若不能……”王黼的語氣變得冰冷,“那就是一顆無用的棄子!”
“那接下來,我們該如何回復?”王閎孚小心翼翼地問。
“就當沒看到!”王黼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你讓人去告訴門房,沈家的信件,尤其是沈文遠的,一律不收,直接退回或燒掉。商賈腌臜事,也配污我耳目?”
“是,父親。”王閎孚恭敬應道,父親的態度再明確不過,心中對沈家那點模糊的“聯姻”念頭徹底煙消云散。
待王閎孚默然退下,王黼推開窗牖,任寒風吹散案頭沉香。
此事絕非表面那般簡單!沈文翰那樁舊案,他當初亦在背后推波助瀾。原以為張克公那老東西一死,沈家便失了靠山,萬沒料到,如今竟又攀扯上舊黨余脈的清流!
自蔡大人復相,“紹述”雷厲風行,舊黨日子便江河日下。大批官員被遠放到嶺南煙瘴之地;蘇軾、黃庭堅等元祐魁首的碑刻詩文,更遭嚴令毀棄;地方官府奉旨刻立那恥辱的“元祐黨人碑”,以儆效尤。
官家面上自是首肯蔡大人所為,甚至御筆親書碑額以示恩寵。暗地里,卻對權相深懷忌憚——勒令其“三日一至都堂”,削其議政之機;又刻意限制其對尚書省事務的染指。更將樞密院兵柄交予童貫,硬生生造出個“閹宦掌軍,宰相主政”的制衡之局。
上月御史中丞彈劾蔡大人僭越逾制,奏章竟被官家留中不發!這分明是縱容舊黨反撲的默許!
帝王心術,首重制衡;廟堂之上,何分忠奸?
舊黨此番必有大動作。颶風過崗,伏草猶存……此乃存身之道。此刻,他王黼最該做的,便是斂藏鋒芒,何必強出風頭,徒為他人擋了舊黨的明槍暗箭?
暮色降臨,“靜心居”的兩間耳房被臨時辟成了公事房。
厚重的賬冊堆積如山,幾乎要將那張臨時拼湊起來的大書桌淹沒,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灰塵與墨跡的微澀氣味。幾盞新添的油燈努力驅散著角落的陰影,光線映照下,幾個協助查賬的賬房先生和曾負責與西北賬目交接的文書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陸珩端坐主位,面前攤開著數本標注著“西北諸路,慶州分號”字樣的賬冊。
他指尖劃過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墨字,目光專注而銳利,竟無一絲滯澀,翻頁、心算、對照,動作行云流水,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數字在他腦中自行組合、歸攏、碰撞、得出結論。
一旁負責謄錄的年老賬房看得眼睛都直了,低聲對旁邊的年輕文書耳語:“老天爺…這是心算?這一本慶州上半年的流水進出,老夫打算盤也得耗上小半時辰,陸先生他…一炷香不到就翻完了?”
旁邊另一人額頭沁出細密冷汗,勉強點頭,聲音干澀:“非但翻完,你看他圈出來那幾項‘異常’,一筆一筆全都對上了源頭細目…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房間內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那年輕賬房因緊張而不自覺吞咽口水的聲音。壓力如同無聲的海水,緩緩上漲,幾乎要沒過每個人的頭頂。
終于,陸珩合上了最后一本賬冊。
他沒有像眾人預想的那樣立刻發難,反而向后微微靠在了椅背上,修長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邊緣,以一種奇異的韻律輕輕敲擊起來。
篤…篤…篤…篤篤……
那聲音不疾不徐,卻仿佛直接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油燈的光暈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陰影,讓他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顯得有些捉摸不定。
“嗯……”陸珩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沉吟后的確認,“賬做得……真好。”
幾個賬房和文書緊繃的神經下意識地一松,臉上甚至擠出了些許慶幸的笑容,看來沒問題?
但陸珩緊接著的下一句話,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那點可憐的僥幸:
“好得過了頭。一筆糊涂賬都沒有,一處對不上款的記錄都找不到,甚至連臨時補借的零星尾數都分毫不差。環州藥田那場春汛沖毀了幾十畝甘草苗,竟未在成本里減去一兩?保安軍商棧去年冬天馬幫遭劫,丟了三車貴重藥材,賬面上居然一筆勾銷得如此干凈?慶州分號近五年的毛利,都平穩得令人發指……”
他的手指敲擊的節奏沒變,語調甚至更加平靜,卻帶著洞穿一切的寒意:“真干凈啊,干凈的就好像是為了應付像今天這樣的局面而特意做出來的‘樣子貨’。”
他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那幾個臉色瞬間由慶幸轉為煞白、額角青筋隱隱跳動的管事和文書們——他們是經手西北賬目最后環節的人。
“諸位都是熟手,應該比我更清楚,一筆生意要‘好看’容易,要‘真實’又很難。能把西北這種常年戰亂匪患之地、管理成本奇高的營生賬目,做到如此‘完美無缺’……”陸珩身體微微前傾,那無聲的壓迫感陡然增強,“是花了多少‘心思’來彌補其中的虧空呢?背后又有誰在授意和‘兜底’呢?”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竟帶上了一絲惋惜的意味,像是分享一個早已注定的壞消息:“可惜啊,三爺……這次是真的大勢已去了。勾結外官,私運禁貨,構陷家主,證據確鑿。族老震怒,東家即將歸來,大娘子秉公執掌……樹倒猢猻散的道理,諸位都是明白人。坦白交代,或許還能在這沈家謀個體面的退路。若仍是執迷不悟,那下場……”
陸珩停了下來,那敲擊桌面的手指也定住不動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人臉上的細微變化:左邊最年輕的那個文書,腿已經開始微微打顫;中間負責總核的劉管事,喉結急速滾動,眼神驚恐地四處亂飄;而站在稍外側、名叫沈月的藥材庫副管事,雖然同樣面無人色,但眼中除了恐懼,竟還有一絲極力想遮掩的、對“出路”的急切渴望,幾次想抬頭說什么又強行忍住。
好,就是他了。陸珩心中了然。
“罷了,”陸珩忽然收起所有情緒,重新靠回椅背,擺出一副倦怠的模樣揮揮手,“今日就到這里,諸事繁雜,我也累了。諸位且先回去,約束好各自手下,勿再生事。待我整理好,再請大娘子與族老們一同評判吧。散了吧。”
逐客令突如其來。幾人面面相覷,完全摸不著頭腦,剛才還步步緊逼,怎么轉眼就送客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懸而未決的恐懼讓他們更加惶惑。幾個人如同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耳房。
沈月走在最后,心中驚疑不定,反復咀嚼著陸珩那“體面退路”的話。他正猶豫要不要偷偷留下來再探探口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跟隨陸珩的一個心腹護衛,卻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沈月管事留步,陸先生請您移步偏廊,有幾處關于藥材損耗的年份細目,還需當面請教一下。”
沈月的心猛地一跳!陸先生單獨叫他?是察覺了什么?還是……要給他機會?!
他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走向旁側一個更小的、僅供休息的偏廊隔間。只見陸珩已坐在一張小幾旁,桌上筆墨紙硯俱全,甚至還備了熱茶。
“坐。”陸珩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平和得仿佛真的只是閑聊。
沈月小心翼翼坐下,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陸先生…您有何吩咐?”
陸珩卻沒提賬目,反而示意護衛給沈月斟了一杯熱茶。“沈平管家對您頗為信任?”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仿佛不經意地問道,“管著庫房采買那些耗材,這幾年西北那邊的請購單,聽說經手量很大?尤其是……紙張耗用?”
“是…是有些大……”沈月含糊地應道,不明白陸珩問這個做什么。
“哦……”陸珩點點頭,然后從旁邊抽出一張空白的花箋紙,又拿起一支筆,蘸了墨,輕輕推到沈月面前。“近來心緒不寧,竟覺筆勢枯澀。我記得沈管事一手‘館閣體’寫得極好?煩請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就當是靜心養氣了。”
沈月徹底懵了!叫他來喝茶寫帖??他滿腦子都是三爺倒臺、自己貪墨可能暴露的恐懼,戰戰兢兢地接過筆,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只勉強寫了“倉庫收支”四個字,筆劃歪歪扭扭,毫無風骨。
陸珩也不置可否,只掃了一眼,便將那字條隨意放在自己手邊,淡淡道:“罷了,字帖靜心,看來沈管事今日心緒也不穩。喝杯茶,且去忙吧,記得把嘴閉嚴實點。”
沈月幾乎是逃離偏廊的。整個過程莫名其妙,他甚至懷疑陸珩是不是在戲弄他。但單獨召見、莫名寫字帖又喝茶,這一切都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心頭。
陸珩目送他離開,隨即對護衛低聲吩咐了兩句。
很快,先前離開的幾位中,那位負責總核的劉管事也被“請”了回來,理由是“陸先生想起一處慶州賬目的積存藥材年限有疑問”。
劉管事一進門,正看見陸珩神情自若地將一張寫了字的紙——正是沈月留下的那張花箋——不動聲色地折起,收進自己袖中!桌上還放著兩只幾乎見底的茶盞,其中一盞的碗沿上,似乎還殘留著剛喝過的唇印!
陸珩仿佛才看到劉管事,立刻招呼護衛:“愣著干什么,給劉管事換盞新的熱茶來。”護衛立刻上前,撤下了沈月用過的茶盞,重新給劉管事上了一套嶄新滾燙的茶水。桌上的水漬被快速擦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然而這一切都被剛進門的劉管事看在眼里!他內心瞬間掀起驚濤駭浪:剛才誰被單獨叫來了?他們說了什么?寫了什么?還喝了茶?!是沈月嗎!一定是他,難怪走得磨磨蹭蹭!
“劉管事坐。”陸珩平靜地示意,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剛才和沈月閑聊了幾句…嗯,我們還是說賬。”他指著桌上攤開的一處慶州賬目,問了個技術性問題。
劉管事此時哪里還有心思聽賬目?他腦子里全是沈月和陸珩剛才密談的畫面,寫的那張紙肯定跟他有關!難道是沈月把自己供出來了?他拿了多少好處自己心里可太清楚了!汗水從鬢角流下,他心不在焉地應和著陸珩的問話,眼神卻控制不住地瞟向陸珩的袖子,那里藏著要他命的“證據”!
陸珩似乎對他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滿意。他不再提問,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點著,每一下都點得劉管事心臟狂跳。
房間里靜得可怕。
“唉……”陸珩忽然長長嘆了口氣,盯著劉管事,眼神里充滿了……失望?
這一聲嘆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噗通!”劉管事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癱坐在地!巨大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
“陸先生!陸先生饒命啊!”他涕淚橫流,手腳并用地爬到書桌前,“我說!我什么都說!是三爺,都是三爺逼的!我們不敢不從啊!那些虧空…那些藥材…那些賬目…”
陸珩并未表現出驚訝或憤怒,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崩潰:“哦?現在愿意說了?”
“愿意!愿意!小人該死!小人是被豬油蒙了心,貪了庫房的銀子!西北那邊每次‘平賬’,三爺都要我們做幾份不同的賬,應付檢查的那份就是最‘干凈’的!還有…還有他們運往邊境的那些夾帶……我這里有私底下記的一點流水和收條……小人不敢隱瞞!”劉管事語無倫次,只想趕緊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來以換取生機。
陸珩平靜地讓人拿來紙筆,放在癱軟的劉管事面前:“起來吧!把你知道的,一筆一筆寫清楚。時間、地點、經手人、數額,特別是涉及到慶州分號往邊境走貨的異常情況。寫得好的話,你這份認罪的文書,就是坦白從寬的憑證。”
看著劉管事趴在地上,顫抖著手開始書寫那些見不得光的罪證,陸珩眼神沉靜。他知道,沈月那邊剛剛經歷的莫名焦慮,很快就會在府內其他人心中發酵成對“告密者”的巨大恐慌。這根被擊潰的心理鏈條,開始迅速向兩端蔓延。他端起護衛重新上的那杯溫熱的茶,輕輕啜了一口。
一個,兩個,三個……
當第四個曾參與過西北賬目和貨物交接的管事,在各種精心設計的“巧合”與巨大的心理壓迫下崩潰招供時,一張由無數貪婪細節和違規操作編織而成的、指向沈文遠西北經營核心的黑網,已經在陸珩手中緩緩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