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驚鳥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228字
- 2025-07-13 11:05:24
深秋的汴梁城已頗有寒意,庭院里草木凋零。沈家后園暖亭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著侵骨的冷氣。亭中石桌上,一個精致的小火爐上煨著幾枚蜜漬的煨芋頭,散發出香甜溫暖的氣息。
二族老沈崇義與三族老沈崇信對坐品茗,他們的目光,卻久久落在石桌中央一沓厚厚的信箋上,這里面詳盡記錄了沈文遠在西北經營期間勾結遼商、走私違禁物品、偽造賬目、侵吞挪用家族巨款,樁樁鐵證如山。
沈崇信艱難地咽下口中溫熱的茶水,目光從信件上移開,望向亭外卷著落葉的寒風。良久,才低沉地開口,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二哥,疏影這丫頭,行事果決,環環相扣。文遠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沈崇義嘆了口氣,手中的茶盞停在唇邊,緩緩放下:“何止是果決?簡直滴水不漏。文遠被她拿捏得死死的,連大哥都被……唉。”他搖搖頭,語氣復雜,“這丫頭,有她父親當年的影子,卻比她父親更懂得借勢,也更狠得下心。”
“是啊,”沈崇信點點頭,臉上滿是痛惜,“大哥這些年壓著文翰,我們都看在眼里。總覺得文翰太過‘仁厚’,做生意不夠‘精明’,廣施恩惠,結交那些清流士族,花費巨大,遠不如文遠表面伶俐,又會討巧。可今日看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文翰那‘施恩濟難’,或許才是能聚攏人心的根本。”
沈崇義深以為然,語氣帶著追憶:“崇信你這話說到根上了!想想這些天,沈忠、沈平這些老掌事,對疏影號令執行得不打半分折扣,族中的一些小輩,更是聞令而動!這府中上下,人心所向,一目了然!為何?”
他自問自答,聲音帶著感慨:“就因為文翰掌家這些年,待人以誠!他做生意,童叟無欺,對伙計掌柜,酬勞豐厚,從不無故克扣;遇到災年,沈家藥鋪必定施藥,糧店必定施粥;對府中下人,寬嚴相濟,遇難處還會伸手幫一把。”
“當年河東大疫,多少人關門閉戶,是他力排眾議,掏空了家底調集藥草,寧愿賠本賣,硬是救活了十里八鄉數千條性命!這份‘商亦有道’的仁心與擔當,才是沈家在東京立穩腳跟、為街坊稱道的根本!張老大人當初為何肯為沈家說話?看中的,正是文翰這份骨頭里的仁字!這些事,看似‘不精明’,可積攢下來的是什么?是人心!是清譽!是真正能讓沈家在東京立足、受人敬重的根基!”
“反觀文遠!他接手西北生意后,表面上是‘開拓進取’,實則行的是走私違禁、見不得光的勾當!賺的錢,有多少真正入了公賬?又有多少進了他自己的腰包,拿去填了王侍郎那個無底洞?他倒是懂得用小恩小惠收買府中一些人,可那不過是籠絡手段!一旦家族這棵大樹搖搖欲墜,你且看看,還有幾個管事是實心實意跟他走的?那些護衛伙計,哪個心里沒桿秤?他們知道跟著誰,才有安穩飯吃,家族才有奔頭!文翰這些年種下的厚德善因,今日倒成了疏影的依仗,真是天理循環!”
沈崇信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大哥……終究是過不去文英那道坎。他覺得文翰太像文英,主意太大,不服管束,甚至更甚,竟動了傳家業于女兒的心思。所以他寧愿扶持一個看起來‘聽話’的文遠,哪怕明知文遠心術可能不正。這心結,扎得太深了。”
沈崇義重重嘆了口氣:“家門不幸!只盼疏影這丫頭,真能穩住這局面,救出文翰。沈家這艘船,再也經不起風浪了。”
就在兩位族老為沈家未來憂心忡忡之際,府門前,卻有兩撥人馬對峙。
那殿前司都頭孫彪領著十幾個膀大腰圓的軍漢,堵在那里,個個滿面橫肉,手按腰刀,氣勢洶洶。領頭的孫彪正大聲嚷嚷:“人呢?沈家當家的呢?三日之期已到!一萬貫現錢,童少監可等著提人呢!再不見錢,休怪老子封了你沈家的鋪子!”
沈疏影已然立在階前,面色依舊清冷,身形卻仿佛瘦削了幾分,連日來的殫精竭慮在她眉眼間刻下了淡淡的痕跡。陸珩沉默地站在她側后半步,目光沉穩地掃視著這幫不速之客。
“孫都頭息怒。”沈疏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住了孫彪的呼喝,“一萬貫不是小數,倉促之間實難籌措萬全。家父蒙冤入獄,沈家上下感念童少監周旋之恩,但變賣家產也需時日尋覓買主。”她說著,抬手示意。忠叔捧著一個沉甸甸的漆匣上前打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嶄新交鈔和部分金銀錠子。
“這里有現錢兩千貫,還請孫都頭先代呈童少監,聊表心意。”沈疏影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余款沈家已在全力籌措,不敢懈怠。懇請寬限個四五日,一旦湊齊,必當立刻奉上,絕無拖延!”
孫彪盯著那匣子里黃白之物耀眼的光芒,眼中貪婪之色一閃而過。他來時得了他老大的暗示,童師閔那邊風聲有點不對,市井間忽然冒出許多不好的傳言,讓他自己“看著辦”,能撈一筆是一筆,別把事辦砸就行。這兩千貫真金白銀,不拿白不拿。
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一把抓過匣子掂了掂,語氣依然兇狠,卻少了三分底氣:“哼!沈娘子倒是會哭窮!東京城誰不知你沈家富庶?童少監那可是發著火呢!看在你確實在籌錢的份上,老子就再替你們求個情!五天后,我來拿剩下的八千貫!少一個子兒,就等著去開封府大牢里一家團圓吧!”他惡狠狠地撂下話,一揮手,帶著手下和那匣子錢揚長而去。
孫彪等人剛消失在街角,沈疏影強撐的姿態微不可察地松垮了一瞬。陸珩適時在她身后低語:“大娘子,兩千貫先堵了他們的嘴。市面上的風聲…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此刻的童府,大門緊閉,府邸上空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家丁護衛們如臨大敵,警惕地巡視著府墻內外。
就在這兩日,一則石破天驚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飛速席卷了整個汴梁城的瓦子茶館、街頭巷尾:軍器監少監童師閔,仗著其叔父童貫的滔天權勢,膽大包天,大肆勾結邊軍將領,走私鐵料、軍中藥材等違禁物資至西夏和遼國,獲利巨萬!更聳人聽聞的是,傳言前些日子大宋在西線的一次關鍵失利,正是因為童師閔大量輸送給敵國的物資,資敵壯寇所致!
這消息細節詳盡,傳播迅猛,顯然是有人在背后精心操縱、全力推波助瀾!而且這幕后黑手的能量,絕非等閑!
童師閔在自家書房里聽著心腹打探回來的種種市井傳言,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黑,一股邪火直沖頂門,“砰”地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書案上,震得案上那方精美的玉鎮紙彈跳起來,“啪嗒”一聲跌落在地,摔斷了一角。
“天殺的造謠畜生!”他歇斯底里地怒吼,額角青筋暴跳,“是!老子是做了走私的勾當!可不過是指甲縫里漏點散碎!在這開封府,哪個門牙縫里干凈?!那點鐵料藥材算個屁!能影響戰局?那是前線那幫丘八無能!輕敵冒進中了人家口袋!關老子鳥事?!”他喘著粗氣,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冤屈。
宋遼邊境承平日久,官方榷場卡得死死的,民間走私有百年根基,早已是你中有我、盤根錯節。連官家內庫缺些北面稀罕物,有時都得悄悄走些門道。
他童師閔不過是跟在后面分點湯湯水水,想在這遍地權貴的東京,維持個體面排場!這下好了,風口浪尖上,所有污水都精準地潑到他頭上,那真正運籌帷幄的幕后大手,倒藏得嚴嚴實實!
童師閔越想越慌,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的背心,巨大的恐懼像無形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府邸上空。他甚至覺得,連那些守衛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都帶上了點異樣。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龜縮在府中,門窗緊閉,嚴令所有手下噤聲,然后一遍遍在心底瘋狂祈禱:叔父!您快些回來吧!只要您回來,所有針對我的這些污糟爛事,都會被您那無上的權勢瞬間碾成齏粉!
遠在數百里外的汴河主航道之上,一支龐大而肅穆的官船船隊正浩浩蕩蕩順流而下,直指東京開封府。
居中的旗艦高大巍峨,船身烏沉沉的刷著桐油,船首雕著猙獰的鎮水獸,巨大的“樞密”牙旗高高飄揚在主桅桿上,獵獵作響。
一位身披玄色織金大氅,內罩沉重山紋鐵甲的雄偉身影,昂然屹立在前甲板之上。他的身材高大挺拔,骨骼粗壯,腰背挺直如槍,巍巍然竟有幾分沙場宿將的凜冽氣勢,絲毫不似內侍閹人。
此人正是權傾朝野、節制六路邊事、深得帝心、如今總攝西北兵馬的樞密使——涇國公童貫。
那張被邊塞風霜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臉上,法令紋深如刀刻,下頜刮得鐵青,雖無須髯,但眉骨高聳,鼻如懸膽,一雙鷹隼般銳利深沉的眼睛掃視著浩渺的河面與兩岸飛速掠過的蕭瑟景致,透出久居人上的威嚴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
他并非初次以如此煊赫排場回京,腳下這煌煌巨艦,便是帝王恩寵的象征。但這一次,河風中裹挾的寒意,讓他敏銳地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一名侍從躬身趨前,雙手奉上一支密封的銅管急報。童貫頭也不回,三指粗糲的手指看似隨意地一捻,便將銅管擰開,抽出里面的密函,一行行墨跡迅速映入眼簾。
消息很雜,核心有三:其一,西北前線的那場敗仗,折在他年初提調的將領身上;其二,朝中那些沉寂已久的舊黨勢力最近動作頻頻,暗流涌動;其三,是他那不成器的族侄童師閔,因為走私資敵,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成了眾矢之的!
“哼,前線敗績…西軍之弊豈在將領一人?糧餉轉運艱難,諸路協調不暢,哪個不是致命要害?”童貫心中冷笑,“這群清流腐儒,不敢直接攻訐于我,便拿我族侄開刀,以此影射,落井下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鋪天蓋地的攻訐,絕非僅僅針對童師閔那個蠢貨,其鋒刃所指,分明是他童貫!這是一場舊黨精心策劃、借西線挫敗這個由頭發起的兇猛反撲!目的就是要把他拉下馬!
更讓他心頭發沉、隱隱感到不安的是蔡黨這次的反應,竟然出奇的“沉默”。
那些依附蔡京的黨羽,只是上了幾道避重就輕、不痛不癢的折子,象征性地說了兩句冠冕堂皇的官話。
這非同尋常的死寂,比舊黨在朝堂上那幾聲響屁,可怕百倍!
“官家…”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帶著一絲冰冷的寒意。
年初西夏反撲正烈時,前線戰事膠著。千里烽火臺晝夜不息。劉法、劉仲武等百戰悍將浴血于荒漠孤城,他坐鎮太原,運籌帷幄,好容易才穩住搖搖欲墜的戰線。
豈料廟堂之上,官家被神霄宮那幫妖道的符箓讖言蠱惑,竟越過他這個樞密使,以內降手詔直抵前軍都統制王淵軍中,嚴令王淵即刻率部出塞,尋敵主力決戰!此等荒唐指揮,直如驅羊入虎口!
結果何其慘烈!王淵輕敵冒進,中了西夏誘敵深入之計!一場慘敗,折損精銳數千,輜重盡失,副將趙某等數員悍將當場戰歿!消息傳回,舉朝嘩然!
自那場由天子手詔直接釀成的大敗后,官家雖表面沉寂,不再輕易降詔干預具體戰陣,然而對‘臣權過重’的猜忌與提防,卻如跗骨之蛆,明里暗里的試探從未停歇。
幸虧他深諳宮中之道!御前緊要處,從近侍都知到皇城司勾當公事,早被他用金山銀海與滔天權勢織就了一張無形巨網。
官家的一言一行,皆化作細碎密報,流入他耳中,正是靠著這張網,他方能投其所好,以海外奇珍、祥瑞吉兆,哄得官家龍顏暫悅,換得眼下這片刻喘息之機。
舊黨的反撲?他心中嗤笑,不過是一群冢中枯骨,借勢鼓噪罷了,翻不起大浪。真正令他如芒在背、不得不暫斂鋒芒的,是那龍椅上投來的那道深邃難測的目光!
童貫雙眸瞇起,死死盯著東京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