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沈疏月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5144字
- 2025-07-14 11:52:21
陸珩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起身,踱至窗邊。
秋陽斜斜鋪進來,在堆積如山的賬冊上投下斑駁光影。他目光掠過桌角那份標注“今日申時,約見城南木料行主”的行程備忘,而在其上方,用炭筆添了四個小字——支取月俸。
這段時日在沈家白吃白住,不對,應該說是沈家包吃包住,阿禾自有張娘子精心照料,日常確實花不著一個銅子兒。
然而囊中空空,總似心頭懸著一塊浮萍。此刻這一貫半的“俸錢”無異于及時雨,念頭一起,就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沈家賬房在前院西廂,陸珩穿過庭院時,仆役們投來的目光混雜著敬畏與一絲微妙的謹慎。
前幾日那場清洗的余威猶在:依附沈文遠的族人或被圈禁遠莊,或永不敘用;涉假賬的管事、賬房們也依律降職罰俸。大娘子雖雷霆手段,卻也未趕盡殺絕,震懾之余不忘收攏人心。
饒是如此,這府中各處,尤其是賬房這等要害之地,氣氛依舊帶著劫后余生的緊繃。
賬房內,沈文遠派系的幾個賬房副手位子已空。一位姓李的主事正埋頭核賬,額角微汗,一個新提上來的年輕學徒在給一個護衛支取賞錢,動作還帶著生澀。
陸珩的身影甫一出現在門口,算珠的脆響驟然稀落。
小學徒茫然抬頭,看著這張陌生面孔,眼神里透著無措;李主事的反應則更為劇烈——看清是陸珩的剎那,臉色“唰”地煞白,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指甲下意識掐進了算盤木框的縫隙里!
‘難道查到我頭上了?!’恐慌瞬間攫住了李主事。他腦中飛速閃過自己經手過的那些不太干凈的賬目……
他幾乎是一個箭步搶上前,聲音發顫、語氣急促地想要辯解:“陸先生!這月的賬目剛核過一遍,在下絕對不敢...”
陸珩看出誤會,立刻抬手止住他話頭,從懷中掏出那份簽好的契券,神色平和地遞過去:“今日非為公事。”指尖點在契券日期上,“趙管事此前預支了半月,余下的一貫半,勞煩支取。”
李主管的腦子一時卡住了,他喉頭滾動了幾下,那解釋求饒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僵硬無比的賠笑,“呃…啊!是是是!瞧我這記性!忙暈了頭!”他慌忙轉頭,聲音還帶著一絲沒褪干凈的的驚悸,急聲催促學徒:“快!快取一貫半現錢!仔細數給陸先生!”
片刻后,陸珩從容接過那沉甸甸一串銅錢,揣入懷中,新錢的重量沉沉壓住錢袋底部僅存的幾十枚舊銅板,空癟的腰囊瞬間踏實起來。
李主事親眼看著那煞星臉上露出笑容,懸到嗓子眼的心終于“咚”地一聲落回了肚子里,后背的冷汗似乎這才后知后覺地冒出來,打濕了內衫,原來……真只是為了領這點“小錢”!
“陸先生,這等小事,哪里還敢勞煩您親自跑一趟,下次只需派人知會一聲,在下自會親自奉上!”
陸珩點了點頭,又隨便寒暄了兩句,然后踏上了回“靜心居”的青石小徑,秋風穿廊,帶著些許涼意,將至院門,他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目光卻驟然一凝——那扇他出門時僅虛掩的門扉,不知何時竟開了條窄窄的縫隙。
心念電轉,陸珩瞬間提高了警惕。沈家初定,難保沒有不甘之輩蟄伏。
他腳下無聲地放緩步伐,肌肉悄然繃緊,一手按上腰間那把自丹河驛得來的烏木短刀。靠近門邊,他側耳傾聽片刻,屋內并無異動,只隱約傳來極細微的紙張翻頁聲和布料窸窣。
倒不像是歹人行徑,他略一沉吟,猛地伸手將門推開!
門軸發出短促的“吱呀”聲,屋內的景象落入眼中。
只見書桌旁立著一個身形纖細、著青灰色圓領襕衫的“少年”,正低頭翻看他堆在桌上的賬目冊子,看得頗為入神;另一人則直接盤腿坐在地磚上,雙手托腮,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樹影,身上亦是同樣制式,卻明顯寬大許多的青灰色學童衫。
推門聲驚動了兩人。坐著那人猛地回頭,臉上瞬間綻開大大的笑容,像只歸巢的雀鳥般彈跳起來,歡呼著直撲向陸珩:“哥哥!”
此人正是阿禾,她身上的襕衫顯然不太合身,松松垮垮,更襯得小人兒活潑靈動。
陸珩下意識伸手接住飛撲而來的妹妹,目光卻帶著疑惑和一絲未散的警惕,越過阿禾的發頂,落在書桌邊那位被驚擾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被他推門的動靜駭得一跳,手中的賬冊差點脫手飛出!慌忙間總算抓穩,這才怯生生地轉過身來。
看清對方面容的剎那,陸珩心頭微震,神色不自覺地凝住。
大娘子?
不對!雖眉眼輪廓與沈疏影確有七八分肖似,但眼前這張臉明顯稚氣未脫,頰邊猶帶嬰兒肥的圓潤,身形也更為纖細嬌小。方才她伏案專注時未覺異樣,此刻因受驚而慌亂回身,那股屬于豆蔻少女特有的青澀與無措便再也藏不住了。
她是誰?
陸珩的目光掃過少女臉上顯而易見的局促不安,方才因警惕而緊繃的肩背徹底松弛下來。他抱著阿禾,帶著疑問開口:“阿禾?你怎么在這兒?這位小娘子是……”
阿禾立刻拽住陸珩的袖子,小嘴像倒豆子似的搶著說道:“哥哥!這是疏月姐姐!就是……就是沈姐姐的親妹妹!”
陸珩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詫:“沈家二小姐?”他看向那羞怯站立的少女,迅速整理好表情,再次拱手,語氣恭敬而帶著幾分剛知曉身份的恍然,“在下陸珩,方才不知是二小姐親臨,失禮之處,望請海涵。”
沈疏月微垂著頭,細若蚊吶地回應:“陸先生……客氣了。”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陸珩,又立刻低下頭去,雙手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袖。
這位二小姐的性子,與行事果決的大娘子似乎截然不同?
陸珩畢竟在沈家時日尚短,許多事情尚未盡知。他目光在阿禾身上那件學舍制式襕衫上頓了頓,眉頭微蹙:“不對。算算時辰,你與二小姐此刻不該正在族學聽先生授課么?怎會在我這僻靜院子?”
此話一出,阿禾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貓,飛快地縮了縮脖子,眼神開始飄忽躲閃。沈疏月的臉頰更是“騰”地一下紅透了,連小巧的耳垂都染上緋色,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衣襟里,絞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得指節都有些發白。
陸珩看著兩人這做賊心虛般的反應,心中了然必有隱情,臉色不由得嚴肅了幾分:“究竟怎么回事?逃學了?”
阿禾被哥哥嚴肅的語氣問得小肩膀一顫,偷偷瞄了一眼身旁面紅耳赤、幾乎要將自己縮成一團的沈疏月,像是獲得了某種許可,才鼓起勇氣抬起頭。
她的小臉蛋皺成一團,帶著委屈和一絲豁出去的忿忿不平:“哥哥!我們……我們本來待在學堂的!是那個沈明武!他……他欺負人!”
“欺負?”陸珩眉頭鎖得更緊,蹲下身,視線與阿禾平齊,問道:“他做了何事?”
“他欺負疏月姐姐!”阿禾氣鼓鼓地指向沈疏月,后者聽到自己名字,身體不易察覺地縮了一下,“沈明武這段時間不知怎么了,總是暗暗針對疏月姐姐!今日夫子課上提問算數疑點,疏月姐姐對答如流得了先生稱贊,沈明武就心里不忿,下課后故意撞翻姐姐筆墨,污了她的習字帖!”
沈疏月細聲補充,眼圈已然泛紅:“他……他還當眾說‘女兒家懂什么賬目,莫不是偷看了答案’……旁邊好些人都跟著笑……”聲音里帶著難掩的委屈。
阿禾像個小炮仗一樣“突突突”地倒著苦水,說到后面,眼圈也微微發紅:“我……我氣不過!他們總這樣欺負人,疏月姐姐性子軟,從不跟先生告狀……我就……我就……”她聲音越來越小,如同蚊子哼哼。
“你就如何?”陸珩的語氣低沉,帶著無形的壓力。
阿禾咽了口唾沫,飛快地看了沈疏月一眼,見她悄悄朝自己微微點頭,才支支吾吾地坦白:“……我就趁沒人注意,在沈明武飯后要喝的那罐甘梨露里撒了……撒了一點點巴豆粉……”她還特意伸出小指,比劃了一下那微乎其微的“一點點”。
陸珩:“……”
沈疏月此時也細聲細氣地開口,算是為阿禾作證,也解釋她們為何會在這里:“陸先生,阿禾都是為了我。沈明武飲完后,很快就喊肚子疼,往茅房跑了好幾趟,臉都白了。后來先生起了疑心,他身邊的小廝就指著阿禾,說一定是她做的。我……我害怕阿禾被罰,就急忙拉著她跑出來想著躲一躲……我記得先前這里是沒有人住的!”
“糊涂!”陸珩聽完兩人的敘述,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把那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咽了回去,看著眼前這兩個可憐的小丫頭。他揉了揉阿禾的腦袋,放緩了語氣對沈疏月道:“二小姐,阿禾……你們這一跑,豈非是不打自招?只憑小廝一面之詞,先生未必就信。你們這一跑,反倒坐實了心虛。便是先生原本只想查問,此刻怕也不得不疑心是你們所為了。”
“唉!自從住進這‘靜心居’,可卻沒得一日清凈!”他看向兩個驚慌失措的小丫頭,語氣轉沉,“走吧,我陪你們去族學看看情況。這事總得有個說法。”
阿禾和沈疏月如蒙大赦,連忙跟在陸珩身后,剛走出小院門,陸珩腳步卻忽然一頓,似是想起了什么關鍵。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阿禾,聲音帶著詢問:“阿禾,哥哥問你,你往甘梨露里灑的巴豆粉,是從哪里弄來的?”
阿禾的小腦袋猛地一低,眼觀鼻,鼻觀心,兩只小手在寬大的學童衫袖子里絞得發白,但就是一聲不吭。
陸珩看著她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樣子,心里又好氣又好笑,看來小丫頭也知闖禍心虛。他故意長長嘆了口氣,語氣帶點失落,又有點調侃:“唉,罷了罷了。小姑娘長大了,翅膀硬了,做事都開始瞞著哥哥了。”他伸出手,揉了揉阿禾有些毛躁的發頂。
阿禾抿了抿嘴,潤了潤發干的嘴唇,小臉憋得有點紅,但依舊像只倔強的蚌殼,緊緊閉著嘴,一個字也不肯吐露。
在沈府西側是一條相對安靜的街巷,在巷子深處,坐落著一處青瓦白墻、頗具規模的院落,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烏木牌匾,上面寫著“承文書舍”四個大字。
此處是沈家獨資營建的族學所在地,亦是沈家為本族子弟以及得力的管事、賬房、護衛頭領等“心腹家臣”子女提供蒙學教養之處。書舍占地不小,環境清幽,避免了府宅內的嘈雜喧囂。
授課的主要是一位姓崔的老夫子,學問人品在東京頗有些名聲。院內除設有蒙童誦讀經書的學屋外,亦有偏重于實務的算學、書判教學之所。
書舍的門半掩著,門外小院異常安靜。
陸珩正欲步入,崔夫子恰好從門內迎了出來。老先生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色儒衫,須發花白,面容清癯,眉頭緊鎖,帶著一絲還未散盡的焦灼。看到陸珩身后低頭跟來的沈疏月和阿禾,他的眉頭不禁微微一皺,隨即又看到了陸珩,眼神中閃過一絲驚異和了然。
“陸先生。”崔夫子拱手見禮,語氣帶著些許疲憊。他知道陸珩如今是沈疏影倚重的臂膀,掌管府中一些要務。
陸珩連忙回禮,姿態放得很低:“崔夫子,打擾了。在下是為舍妹阿禾及二小姐擅自離塾一事前來賠不是。兩個孩子年幼無知,行事魯莽,沖撞了學塾規矩,驚擾了先生清教,實在是晚輩管教不周之過。”
崔夫子嘆了口氣,擺擺手:“陸先生言重了。事出有因,老夫也已聽其他學生說起過了。”他目光掃過沈疏月,帶著些許無奈與理解。顯然沈明武刁難沈疏月,并非全無風聲。
“敢問夫子,那位…身體不適的學生,可還好?請過郎中了嗎?”陸珩順著話頭,關切地詢問。
崔夫子面色稍緩:“明武那孩子……唉,確是鬧了場不小的風波。老朽已差人請了坐堂的醫師前來診治過。脈象已穩,只是脾胃受激,虛脫了些,需靜養兩日,已交由他母親帶回去休養了。并無大礙,陸先生可以放心。”
陸珩聞言,心頭稍松,但眉頭并未完全舒展:“無恙便好,萬幸萬幸。”他沉吟一下,語氣誠懇地問:“只是,此事畢竟因阿禾那丫頭莽撞而起,令其受罪。無論前因如何,在下作為家長,亦感愧疚。不知所需藥費幾何?在下愿代為償付,并備下些許滋養之物,明日登門致歉?”
崔夫子聽到陸珩提出要主動賠償登門致歉,眼神卻變得有些復雜和躊躇。他捻了捻胡須,沉默片刻,才壓低聲音道:“陸先生仁厚。然,醫藥之事府中賬房照例處置即可,不敢勞陸先生破費。只是……登門致歉……”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帶著點提醒的意味:“沈家傳家有序,大宗正脈按‘崇禮守文,明德惟馨’譜序排衍,明武這孩子,是正宗的‘明’字輩!”
崔夫子話雖含蓄,但意思很清楚了:人家親爹被你“效忠”的主子軟禁了,你作為那邊的心腹,現在登門去道歉?人家母親不把你打出來就算客氣了,搞不好還覺得你是在耀武揚威或者包藏禍心!
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地僵持了。
陸珩臉上的神色變幻,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這事確實棘手,公事公辦處理孩子間的沖突很簡單,但一旦牽扯上家族恩怨,就變味了。沈文遠雖然被軟禁起來,沈大娘子卻未為難其家眷,月錢、待遇均未削減,表面上的“禮遇”是維持著的,也正因此,更不能在此刻因為孩子的事去刺激三房女眷,授人以柄。
“原來如此……多謝夫子提點,是在下考慮不周了。”陸珩瞬間改變了策略,神情恢復了沉穩,“既然明武小公子已歸家靜養,確實不宜此時打擾。”
他話鋒一轉,看向崔夫子,語氣帶上了一絲鄭重:“只是夫子,前因后果您想必已知曉。明武小公子平日針對二小姐的言語羞辱及故意撞翻毀壞其書具等行為,學堂中應有多位同窗目睹。這已非普通頑皮,實有欺凌、排擠之嫌。懇請夫子申明學規,嚴飭此風,禁絕此類事端再起,以免學童效仿,壞了沈家傳續之本。至于此次……阿禾行事無狀,回去后我必嚴加管教。”
崔夫子聞言,捋須的手頓了頓,這番話倒是說得滴水不漏,他沒有反駁,只是肅然點頭:“陸先生所言甚是,此類行徑,斷不容再發生!”他特意看了一眼沈疏月,這也算是給她一個交代。
陸珩點點頭:“有夫子此言,晚輩便放心了。”他語氣溫和下來,對沈疏月和阿禾道:“還不快謝過夫子寬宏?”
沈疏月連忙拉著阿禾一起,怯生生地向崔夫子福身道謝。
崔夫子擺擺手,示意她們趕緊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