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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風起

沉水香的細煙于白玉香爐中裊裊升起,絲絲縷縷,仿若薄紗輕舞,給整個房間添了幾分朦朧之韻。沈疏影端坐在紫檀云紋書案后,身姿筆直,宛如古畫中走出的仕女,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一本田莊賬冊,賬冊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著沈家各處田莊的收支明細。

兩名侍女垂手侍立墻角,如同靜默的雕塑。張娘子手執拂塵,肅立其側后,目光低垂,靜立如松。

陸珩的腳步聲打破寂靜,他立于案前,簡略匯報了族學風波。

聽到自己的妹妹被人欺負,沈疏影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待知崔夫子已申斥肇事者,她緊繃的下頜稍緩,眸中寒芒終化作深沉的疲憊:“知道了……三房女眷未定,小輩倒先惹是生非。”目光移向陸珩,帶一絲歉意,“阿禾是護著疏月,沖動了些,回頭我讓人送些新糕點給她壓驚。只盼族學日后能清凈些。”

就在這時,一個小廝幾乎是跌撞著跑進院外廊下,氣喘吁吁道:“大娘子!前……前門傳回急報!童……童樞密歸京!”

沈疏影與陸珩的目光瞬間交匯,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夕陽的金輝灑落在巍峨的皇城之上,給皇城勾勒出一道黯淡的金邊,卻怎么也驅散不了緊閉宮門前彌漫的肅殺寒意。

童貫身披玄色織金大氅,大氅下的鐵甲尚未卸下,風塵仆仆的模樣更添幾分威煞之氣。他昂首挺胸,立于禁門之外,身后是幾位神色緊張、大氣都不敢出的樞密院屬官。

守門禁軍將領見童貫到來,趕忙上前,額角沁出細密汗珠,抱拳行禮,語氣極為恭敬:“樞相恕罪!并非卑職膽敢阻攔您,實在是宮禁規制森嚴,沒有詔書,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宮!樞相求見官家的請求,卑職已火速通稟入內,請樞相稍作等待!”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緩流逝。終于,沉重的宮門側翼“吱呀”一聲開啟一條窄縫,一位身著青色圓領窄袖袍的內侍小步匆匆趨出。這內侍臉上堆滿了刻意營造出的惶恐與歉意,一見到童貫,便對著他深深一揖到底。

“樞相海涵!奴婢罪該萬死!”內侍聲音尖細而急促,“奴婢奉命傳諭……官家今日親自在上清寶箓宮主持‘北斗延壽醮’,正齋心潔體,神游八極之境,虔誠祈佑國泰民安。通真先生有言,此刻正是感應上真的緊要關頭,萬不可有半分驚擾。官家特諭:便是天塌下來的大事,也……也得等科儀圓滿之后再議!樞相一路勞頓,還請回府歇息,待明日早朝……”

“明日早朝?!”童貫聽聞,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怒容,不過轉瞬之間,便又恢復了平靜。他向前極為自然地邁了半步,寬大的袍袖在風中輕輕擺動,恰到好處地將兩人身影半掩。與此同時,一枚龍眼大小、質地溫潤圓滑的金珠,悄然從童貫袖中滑落,無聲無息地落入內侍早已微微攤開的掌心。

“有勞中貴人辛苦跑這一趟。”童貫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他微微瞇眼,眼含深意,“本相憂心國事,晝夜兼程趕回京城,軍情如火……官家,當真在寶箓宮齋醮?”

那內侍手指極為熟練地攏緊金珠,同樣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回道:“千真萬確,樞相!官家已齋戒三日,此刻正在凈室沐浴靜心,不出半個時辰,便要登壇焚表。通真先生一直近身護法清場,寸步都未曾遠離!奴婢也只能通稟到這兒了。”說罷,他再次躬身行禮,動作迅速地退入門內。

宮門緩緩合攏,發出沉悶聲響。

童貫望著緊閉的宮門,眼中多了一絲沉郁,這林靈素,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道士罷了,仗著幾分哄人的手段,得了官家的喜愛,封官賜號,如今竟越發肆意妄為!

“回府。”童貫鼻間輕哼一聲,轉身時面上已無波瀾。

隨著命令下達,等候的屬官們如蒙大赦,簇擁著他轉身離去。

內侍匆匆趕回上清寶箓宮偏殿,只見官家趙佶正隨意斜倚在鋪滿錦緞的軟榻上,由兩位素手纖纖的宮女慢條斯理地敲腿捶背,神情慵懶疏淡,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一串打磨得油潤溫厚的沉香珠。

“稟官家,”內侍垂首輕聲回稟,“童樞密已遵旨離宮回府了。”

趙佶眼皮也未抬一抬,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算是知曉,聲音懶洋洋帶著睡意:“知道了。讓他且歇著吧,明日再議不遲。”

懸垂的內室珠簾后,忽地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正是那通真先生林靈素:“官家,吉時將至,北斗延壽科儀當啟。須得虔敬取用八方凈土,供奉于法壇之上,方得接引天地清靈之氣,感通上界神明。唯此,方能上感天聽,祈得仙福永澤。”那聲音穿透簾幕,更添了幾分縹緲仙氣,似乎真從九霄傳來。

聞聽“上感天聽”、“科儀”二字,趙佶幾乎是應聲而起,面上倦怠霎時一掃而空,目光灼灼,立刻正色應允:“萬事皆依先生安排。此誠心祈禱、溝通神靈之要務,刻不容緩!”

不多時,兩個小道童便捧了個通體光潤的青玉大盤,從寶箓宮精致的側門魚貫而出。

二人年紀不過十一二歲,身著不染纖塵的月白道袍,腰間赫然懸著一塊金燦燦、明晃晃的鏨金腰牌,上面刻著“寶箓宮差”四個小字。

這小小腰牌便是御前行走的護身符!所經之處,沿途肅立的禁軍侍衛、往來行走的內廷胥吏,無不眼觀鼻、鼻觀心,要么垂首避讓,要么佯裝未見,絕不敢上前阻攔分毫。

近來這位通真先生圣眷之隆、威勢之盛,由此可見一斑。莫說尋常宮人,就是司禮監的中貴頭領,見了林師座下的童子,也得擠出笑臉,禮遇三分。

“師兄,”那小些的道童穩穩抱著沉重的玉盤,腳下不停,側頭好奇地問,“你說童樞密這么大人物,今日火急火燎地趕來叩宮,所為何事?”

年長些的童子鼻翼微動,不屑地啐了一口,臉上滿是鄙夷:“嘁,還能有什么?左不過是邊關那些個打打殺殺的勾當!沙場廝殺,莽夫營生,豈懂得仙師這番通天徹地的玄門大道?官家此刻參悟玄機,借仙家清靈之氣護佑我大宋國祚萬萬年昌隆,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天字第一號大事!些許俗塵紛擾,怎能拿來驚擾圣駕、攪擾仙緣?”

“師兄說得極是!”小道童雙眼放光,仿佛窺見了無上真諦,“仙師昨日法壇之上仙指一點,瓊漿玉液憑空而生,這等仙家妙法,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習得皮毛!”

“癡心妄想!”年長道童嗤笑一聲,“林仙師乃九霄云闕下凡的金仙,專為扶保圣主而來!這般玄門無上法,豈是凡胎濁骨能染指的?”

二人一路私語,足下帶風,須臾便行至皇城東北隅。

眼前便是新近動土的萬歲山。但見工地上塵灰蔽日,木架參差,亂石堆疊,無數衣衫襤褸的役夫佝僂其間,形同螻蟻。

幾個與小道童年歲相仿的童役,正吃力地拖著裝滿碎石的草繩木筐蹣跚挪步,小臉凍得青紫,腳上纏著滲血的破布。

其中一個瘦小的男孩兒抬頭,被道童光潔的月白袍與熠熠金腰牌晃了眼,呆滯麻木的眼中倏地閃過一絲驚異與困惑,忍不住直勾勾地望了過來。

監工手中的皮鞭如毒蛇般咬下,空氣驟爆脆響。

“作死的賊囚!再敢分心偷懶,打斷你的腿!”破口怒罵中,那男孩背上已結結實實挨了一鞭,薄衣應聲裂開,皮肉綻出血痕。他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筐里石塊滾落,又被監工狠踹幾腳,才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

小道童驚得縮了縮脖子,腳步不由頓住,那男孩眼中映著的鞭痕與絕望,深得像寒潭,刺得小道童心尖莫名一抽。

“快走!不過是一些穢物,莫污了仙師給的法器!”年長道童嫌惡地皺眉,一把拽住師弟的衣袖,幾乎是拖著他疾步穿過這人間煉獄,仿佛那些哀鳴與塵土會玷污仙門的清譽。

終于到了尚未竣工的“仙山”核心區域。奇石已初具堆疊之象,無花無木,人工堆鑿出的山形雛影在光禿禿的土坡上顯得格外突兀。

年長的道童松了口氣,放下玉盤,抄起銀鏟,熟練地從一處向陽陡坡掘土。看著細密砂土落入盤中,他臉上恢復了慣有的自豪與虔誠。

“瞧見沒,”他努嘴指向眼前的雛形,“此山引昆侖遺脈氣象!仙師早言:此地乃聚斂八荒靈氣之樞!一旦筑成,納日月精華,鎖四方浩氣,可比長城雄關穩固百倍!有此仙山坐鎮,我大宋國基必將永固如磐石!”言辭間滿是信徒般的狂熱。

這番話語如同注入一股無形的力量,令小道童胸中亦涌起莫名的振奮——仙山起,蒼生福澤自至,萬世太平可期!

這個念頭剛在他稚嫩的心頭燃起一絲微光——

驟然間,一陣令人心悸的刺耳摩擦聲撕裂死寂!陡坡之上,一塊剛被吊起安置、尚未固定的巨大太湖石猛地一滑!

“轟——咔!!!”

山搖地動般的沉悶撞擊聲炸響!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短促慘嚎戛然而止。

塵土如霧暴起,彌漫開來。待到塵囂稍散,只見那石底,赫然壓著一灘不成形狀的、浸透黃泥的暗紅!一只穿著草鞋的腳,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

監工的怒罵瞬間化作一片死寂,只有役夫們壓抑如獸喘的呼吸,匯成一曲無聲的喪鐘。

那巨石滑落的悶響與骨骼碎裂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小道童整個人都僵住了,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一雙眼睛驚恐地瞪得溜圓,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猛地頂了上來!

“閉眼!莫要再看!”

年長道童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禍駭得魂飛魄散,但他反應更快,幾乎是本能地躥到師弟身前,用自己同樣顫抖卻故作沉穩的背脊死死擋住那恐怖的一幕,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尖利和顫抖。

“噗通!”方才還兇神惡煞的監工,此刻已癱軟在地,渾身如風中落葉般抖個不停。

他連滾帶爬地膝行幾步,匍匐在兩位道童腳邊,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砰砰”作響,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仙童饒命!仙童饒命啊!是小人監管不力,沖撞了真人法事!該死!小人該死!求仙童慈悲,莫將此事上稟真人!小人……小人擔待不起啊!”

此刻監工心里的恐懼都快溢出來了,若因自己這工地出了血光之災而壞了仙師法事、擾了官家清修……他不敢想下去,只覺得脖子后面涼颼颼的。

年長道童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悸和厭惡。他飛快地將銀鏟在挖好的凈土里攪了兩下,似是借此動作驅散周圍的“晦氣”,然后猛地插進土里。他板起臉,努力維持著方才被撕裂的“仙門威儀”,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

“哼!此等凡俗苦役,福薄命淺,自有其數!合該在此遭劫!沖撞了官家祈福延壽的寶壇凈土,壞我真人事,驚了我師弟心神,本就是天大的罪過!念在爾等亦為官家效命,今日之事……便算了!”他目光掃過那攤刺目的血紅,又嫌惡地移開,仿佛沾了什么了不得的臟東西,“速速將這穢物清理干凈!仔細污了這方寶地靈氣!

監工如蒙大赦,磕頭如搗蒜:“懂!懂!謝仙童慈悲!謝仙童開恩!小人這就清理!絕不敢臟了貴人的地兒!”

年長道童不再理會,他一把抓住小道童冰涼的手腕,低喝道:“此地污穢不堪,不宜久留!快走!”

小道童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失魂落魄地跟著走。他蒼白的臉上還殘留著驚懼的淚痕,胃里依舊在翻攪,剛才那一幕慘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了腦海里,驅之不散,來時眼中對未來仙境的憧憬光暈,此刻碎得七零八落。

他忍不住回頭,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巨大冰冷、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太湖石,方才挨鞭子的那個男孩,此刻正艱難地重新扶起滾落的石塊,臉上只剩下麻木,仿佛那巨石下的亡魂與他毫不相干。

耳邊師兄還在絮絮叨叨,試圖驅散那血腥帶來的陰霾:“……莫怕莫怕!這些役夫……都是前世業障深重,今生受苦來了劫!仙師說過,他們賤命如土,死在哪兒都是天數!不值得咱們仙門弟子沾惹半分心緒……”

但小道童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這保佑江山穩固的仙山,注定要建在骸骨之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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