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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殺手

童貫府邸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映得墻上掛著的西北輿圖忽明忽暗。他已換下那身玄色織金大氅,穿了件深紫錦紋常服,腰間卻仍懸著柄御賜的金吞口佩刀,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上的蟠紋。

“明日早朝,舊黨定會借那‘資敵’流言發難。”一個身著青袍的幕僚躬身道,“西線敗報剛至,他們必揪著童少監的事不放,說這是‘以私廢公,禍國殃民’。”

童貫冷哼一聲,指尖點在輿圖上的橫山標記:“一群只會舞文弄墨的酸儒,懂什么邊事?但官家今日那態度……”他話沒說完,門外傳來管事恭敬的聲音:“樞相,童少監在廊下候著,說有萬分緊急的事求見。”

“讓他進來。”童貫收回手,眼神沉了沉。

幕僚識趣地躬身退下,剛走到門邊,就見童師閔跌跌撞撞闖進來,錦袍上沾著泥點,頭發散亂。他一進門就“噗通”跪倒,膝蓋砸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叔父大人!求您救救侄兒!外面都在傳……傳我私通西夏,還說西線敗仗是因我資敵所致,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童貫端坐不動,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底漸漸騰起怒火。他緩緩抽出腰間佩刀,刀身出鞘時發出“噌”的一聲銳響,寒光瞬間鋪滿半個書房。

童師閔嚇得渾身一僵,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褲腳竟隱隱滲出一片深色水漬——竟是嚇得失禁了。

“誅九族?”童貫把玩著佩刀,聲音冷如寒冰。他左手捏著絹帕,右手三指拈著刀背,指腹輕擦鋒刃,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擦拭易碎的古玉。燭火跳躍下,刀鋒吞吐著危險的光。

“蠢材!”童貫的聲音陡然拔高,“你當外面那些催命的流言,是平白刮來的風?這些年你仗著我的名頭,在外行事乖張、不知收斂!若你手腳干凈些,何至于讓人抓住把柄,鬧得市井皆知!”

貪,他不是不能容,這走私鐵器藥材的網絡本就經他默許。他怒的是手下人犯蠢,把把柄遞到別人手里。

“侄……侄兒……”童師閔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被刀鋒寒氣逼得語無倫次,“侄兒只是想為……為叔父分憂,多……”

“分憂?”童貫冷笑截斷,聲音如寒冰砸落,“你是替我招禍!滾回去!把自己關好了,沒我的命令一步不許踏出府門!”

他猛地收刀入鞘,“鏘”的一聲清響,厭惡地掃過地上的水漬和渾身篩糠的侄兒,像驅趕一只惹人厭的蒼蠅:“我會設法替你周旋。此間風頭過去,你便離京!我給你另尋去處!”

“多謝叔父!”童師閔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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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干燥的塵土在初陽下浮動。沈家庫房區域人聲漸起,陸珩步履沉穩地穿過堆放木箱麻袋的外院,走向儲存雜項物料的邊角庫。

“陸先生。”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拘謹的聲音。

陸珩回頭,見是藥材庫副管事沈月,他眼神閃爍,臉上堆著恭敬。

“沈管事。”陸珩停步,臉上露出溫和笑容,“早。昨日查賬時,見庫房‘雜藥別錄’中幾味輔料有出入,特別是‘制霜’用的礦粉,存量似乎對不上東水門外新入庫的貨單?大娘子近日正嚴查積存損耗,馬虎不得。正好路過,我去邊庫親自核對簿冊和實物。”

“先生用心,大娘子知道了定是欣喜的。”沈月連忙點頭哈腰,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了然。他順勢湊近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先生放心,您前幾日吩咐留意……‘研制新方需避人耳目’之事,小的已辦妥。南熏門外,甜水巷深處第三間,獨門小院。鑰匙在此。”說著從袖口摸出枚磨得光滑的黃銅鑰匙,借著寬大衣袖的掩護,飛快塞進陸珩攤開的掌心。

陸珩不動聲色地攏住鑰匙,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他維持著公事公辦的神態,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附近路過的庫丁聽見后半句:“嗯,不錯。特別是那味‘燥性極烈、遇火即燃’的‘石髓’,還有‘氣味沖鼻、善驅蟲豸’的‘石黃’,庫房務必確保存量充足,品相合規。過兩日我或許還要取些‘凈品’試驗配伍。”

“小的明白!定會備好上等‘石髓’與‘石黃’‘凈品’,靜候先生來取!”沈月心領神會,腰彎得更深,語氣無比恭順。

陸珩點頭,轉身朝邊庫走去,步履從容如常。

晌午過后,陸珩借口“外出尋訪舊賬”離了沈府。

他信步穿行在東京街巷,從潘樓街的富貴繁華,到勾欄瓦舍的喧鬧,最終踏入南熏門附近的老舊坊區。

這里的屋舍低矮擁擠,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坑洼不平,空氣里混雜著劣質煤煙、腐水和廉價飯食的氣味,與內城的脂粉香、樟木香形成刺對比。販夫走卒、苦力挑夫是這里的主角。

陸珩沿著狹窄彎曲的巷子深入,終于在一條僅容兩人并肩的死胡同盡頭,看到了沈月描述的那扇斑駁掉漆的舊木門,門楣低矮,墻頭上幾叢枯草在秋風中瑟縮。

這里足夠隱蔽,遠離喧囂,正是他需要的。

他掏出黃銅鑰匙,插入鎖孔。鎖簧發出艱澀的“咔噠”聲,推開門,一股陳年無人居住的霉味、塵土味撲面而來。

小小院落一覽無余。青磚縫隙里頑強鉆出幾簇雜草,墻角堆著些朽爛的雜物。正對著的是三間正屋,門窗緊閉。這里安靜得過分,只有遠處模糊的市聲和風穿過陋巷的嗚咽。

陸珩反手關上院門,插上門栓。走到正屋門前,再次用鑰匙打開門鎖。

“吱呀——”

門軸轉動,光線投入昏暗的屋內。

首先闖入鼻腔的是一種極其刺鼻、帶著酸澀嗆人氣味的塵土味,辛辣直沖腦門。緊接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略帶金屬氣息的苦咸味隱隱混在其中。

屋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最顯眼的是靠墻放著幾個厚實的粗麻布袋。其中一個袋子口扎得不算嚴實,隱約露出里面暗黃夾著灰白、仿佛沉淀了幾百年的垢土。旁邊另一個布袋鼓鼓囊囊,從開口處能看到里面結晶狀的顆粒物,在透過門縫的光線下,偶爾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光芒,墻角還隨意丟著幾段滿是孔洞的黑色硬塊。

陸珩走過去,解開其中一個布袋,伸手捻起一小撮那種結晶顆粒。它們入手微涼,質地干脆,在指尖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放在鼻尖嗅了嗅,那股若有若無的苦咸金屬氣息更加明確了。

就是它們了!

硫磺古稱“石黃”,入《神農本草經》,可治惡瘡、殺蟲,藥材鋪本就常備;硝石稱“石髓”,能滌蕩腸胃、治腹痛,亦是藥房常客。

沈家生意盤根錯節,除了藥材,還兼營皮毛、雜貨——硫磺可熏制皮毛防蛀,硝石能制冰保鮮,木炭更是冬日取暖、作坊冶煉的必需之物,庫房里存些原料,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前幾日核對雜藥庫舊賬時,他發現了庫房里放著好幾大袋硝石、硫磺,于是就對沈月說“偶得古方,需以石髓、石黃配伍,煉一種烈性藥粉,可防倉儲蟲蛀、治惡瘡潰爛”,還特意強調“此方霸道,需避人耳目”。沈家庫房近年總遭蟲患,藥材損耗不小,沈疏影又正推行革新,聽聞有“奇效新藥”,自然不會多疑。

陸珩指尖捻著冰涼的硝石顆粒,目光落在墻角那幾段黝黑孔洞的木炭上,眉頭微蹙。記憶中的“突火槍”太過粗糙:竹筒槍身脆弱,轟鳴聲大過殺傷力,射程不過百步,且極易炸裂自傷。他拿起炭筆,在粗糙的紙上勾勒新的藍圖。

他先在預設的槍管內部勾勒出幾條淺淡、幾乎微不可察的螺旋紋路。“不求太深,只消能引動彈丸旋轉……”他低聲自語,指尖在圖紙上輕輕劃過彈道想象的軌跡,“如此或可穩住去勢,延伸些許射程。”

目光落在火藥配比上,他沉吟片刻。“硝石主爆速,硫磺助燃,木炭生息。軍中所用配比……未免太鈍。”他快速在紙角寫下:硝七,硫磺半兩錢,木炭半兩錢。

這已遠超《武經總要》記載的粗略配比,更接近他模糊知曉的最優比例。“此等烈性,非熟鐵卷管不可承其威。”

他在草圖的木托后部畫了個淺弧形凹槽。“肩抵此處著力,或可稍卸后座。”又執筆思忖引信構造:麻繩吸油引燃迅疾但難控,油紙浸蠟包裹或穩些?紙捻插入藥池深度幾許?

窗欞透進的光,從炫目的金黃,漸染為深沉的熔銅色,終至昏黃曖昧。最后幾縷余暉爬上桌面,照亮炭筆清晰的劃痕和他指尖沾染的硫磺塵屑。角落敞口的布袋里,硝石結晶在朦朧光線下,無聲閃爍如冰冷的星辰。

巷外市聲悄然變幻。午后的喧囂漸被暮歸的步履和彌漫的炊煙取代,遠處隱約傳來小販收拾攤位的減價吆喝,混雜著更夫敲響的清脆梆子。

陸珩猛地從沉思中驚醒,迅速將散落的原料歸攏,袋口仔細扎緊。圖紙折成小方塊,貼身藏入內襟,吹熄油燈,鎖好院門。

此時的街市褪去了正午的燥熱,多了幾分煙火氣,挑著擔子的貨郎、挎著菜籃的婦人、追逐打鬧的孩童擠在窄巷里,摩肩接踵。

他放緩腳步,混在人流中,指尖還殘留著硫磺的酸澀味,腦海里仍在推演著火藥填充的步驟。

轉過一個拐角,眼前是條僻靜的岔巷。巷子深處堆著些廢棄的木料,墻根長著半人高的雜草,與外面的熱鬧截然不同。

陸珩剛走兩步,忽然瞥見巷口兩側各蹲著一個人,都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舊麻衣,褲腳沾著泥點,看著像剛從田里回來的農夫。

可他們的姿勢太僵了——尋常農夫歇腳,要么佝僂著背,要么伸直腿,這兩人卻都是半蹲屈膝,手藏在袖管里,眼睛直勾勾盯著巷口,像是在等什么。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兩人臉上都圍著塊黑布,只露出眼睛,那眼神里沒有農夫的憨厚,只有一片冷硬的兇光。

陸珩腳步一頓,下意識想退出去。就在這時,左邊的“農夫”猛地站起身,袖管里滑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刀,刀身閃著寒光,絕非農家常用的柴刀!右邊那人也同時暴起,手里握著根纏著鐵頭的短棍,兩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去路。

“不好!”陸珩頭皮發麻,轉身就往巷子深處跑。身后風聲驟起,他猛地矮身,短刀幾乎是擦著他的后頸劈過,帶起一陣寒意。

“抓住他!”一個沙啞的聲音低吼道,帶著刻意壓低的狠勁。

陸珩哪敢回頭,借著對地形的快速判斷,專往堆放木料的地方鉆。他雖沒學過武藝,卻常年讀書行路,反應還算敏捷。短棍帶著風聲砸來,他順勢撲倒在一堆木屑里,棍頭重重敲在旁邊的木樁上,發出“咚”的悶響。

“有賊!殺人了!”陸珩一邊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一邊扯著嗓子大喊。他知道自己絕非對手,只能寄望于外面的街坊能聽見。

那兩人顯然沒料到他反應這么快,動作頓了一下。趁這功夫,陸珩抓起一根斷木,回身就朝持刀者砸去。斷木沒砸中要害,卻逼得對方后退半步。另一個持棍者趁機撲上來,陸珩躲閃不及,胳膊被棍頭掃中,頓時傳來一陣劇痛,像是骨頭都要裂開。

“快來人啊!有強盜殺人了!”陸珩忍著疼,繼續大喊,聲音因用力而有些嘶啞。他注意到巷口隱約有了動靜,似乎有人探出頭張望。

持刀者眼神一厲,顯然不想拖延,再次揮刀刺來。這一次又快又狠,陸珩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只能用胳膊去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巷口傳來幾聲驚呼:“干什么呢!”“快住手!”

是幾個挑著擔子路過的貨郎,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

持刀者和持棍者對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焦躁。他們本想速戰速決,沒想到陸珩如此難纏,還驚動了外人。再拖延下去,若是引來巡街的兵卒,麻煩就大了。

“走!”持刀者低喝一聲,狠狠瞪了陸珩一眼,那眼神里的殺意讓人心頭發寒。兩人不再戀戰,轉身就往巷子深處跑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雜草掩映的盡頭。

陸珩癱靠在墻上,大口喘著氣,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干了。胳膊上的疼痛越來越清晰,額頭上全是冷汗。巷口的貨郎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小哥你沒事吧?”“那是啥人啊?看著就不像好東西!”

陸珩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多謝各位……我沒事!”他扶著墻慢慢站直,目光望向那兩人消失的方向,心里卻沉甸甸的——這些人顯然是沖著他來的,而且行動果斷,絕非普通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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