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朝堂之上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687字
- 2025-07-17 23:22:01
寅時的梆子還在沉睡中的汴梁城上空沉悶回響,一聲,又一聲,敲碎了黎明前最深濃的墨色。
四更天,夜色正濃,寒意滲骨。
宣德門外,影影綽綽的人影已開始匯聚排列,朱紫青綠的袍服融在黏稠的黑暗里,唯有檐角宮燈投下的微弱昏黃,勉強勾勒出官帽上梁冠的棱角與象牙笏板的微光。
童貫裹緊了身上簇新的紫色章服,那象征頂級武臣官階的紫衣,壓在他這由閹人驟登高位的身軀上,莫名有一股灼人的重量。
冰涼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刺骨的潮濕和若有若無的、仿佛永遠也清除不凈的宮苑深處經年累月的陳腐檀香氣。
他抬眼望向前方幽深的宮門甬道,高大的宮墻在模糊的燈影里顯得更加龐大而猙獰,像是伏在黑暗里的巨獸。
“童樞使。”身邊有人低低招呼,是同為樞密院副使的一位官員,聲音里聽不出太多熱絡。
童貫含混地應了一聲,目光卻投向隊伍最前方那個同樣紫色的身影。
蔡京獨自一人站在那里,仿佛理所當然地占據著群臣之首的位置。他身形清癯,背脊挺得筆直,幾縷白發從梁冠下逸出,在昏暗中閃著微弱的銀光,像精心裝飾的銀絲。
他就那般靜立,像一株扎根千年的古松,連身周的空氣都似凝固了。
周遭的低語和輕微的腳步聲經過他身側時,都悄然低伏下去,透著一股無聲的威壓與敬畏。
沉重的宮門在一陣陣低沉的“吱呀嘎呀”聲中次第洞開,黑黢黢的甬道深處,次第亮起昏黃搖曳的燈盞,如同幽幽睜開眼瞳。
執戟的甲士默然侍立,鐵甲在微光下泛著冰冷的寒意。
百官魚貫而入,腳步落在青石板上,發出細碎而空洞的回響,應和著深宮內里隱約可聞的晨鐘余韻,更添幾分肅殺冷寂。
踏過重重宮門,穿過冗長無盡的殿前廣場,崇政殿在薄如紗霧的灰白天光中逐漸顯出輪廓。
宏大的殿宇飛檐勾角,覆壓下來的層疊瓦頂,仿佛凝聚了整個汴梁冬日的寒霜。
童貫步入正殿,眼角瞥過殿宇深處御座旁的巨大銅獸爐。
爐內的上等銀炭正燒得旺盛,火紅的光將附近幾位重臣紫袍金玉帶映得分外鮮明,暖烘烘的氣息從爐口散出,與殿門口滲進來的刺骨寒氣無聲地廝殺著。
皇帝尚未來臨,空曠高敞的殿宇里,炭火微弱的熱量迅速被吞噬,冰冷像潮水般涌過腳踝,膝蓋,鉆入骨髓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略顯急促、帶著明顯呵欠意味的腳步聲由內侍簇擁著傳來,帶著剛起身的慵懶。隨即傳來內侍省都都知高亢而拖長的宣號:
“陛下駕臨——”
滿朝朱紫慌忙正冠整衣,山呼萬歲之聲轟然響起,在冷硬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開來。
趙佶出現在丹陛之上,他年輕的面容帶著宿醉未醒般的淺淺倦怠,像是昨夜揮筆丹青熬得太晚,雖身著繁復莊重的玄衣纁裳十二章帝王冕服,腰間環佩玎珰,但神情卻有種微妙的抽離感。
他沒有走向龍椅,反而懶洋洋地斜倚在御座右側專設的那張寬大、鋪著厚厚紫貂皮的檀木圈椅里。
御案之上,一方奇巧的太湖石引人注目,石體玲瓏透風,仿佛天然造就的微型山水峰巒。皇帝白皙修長的手指,正饒有興味地摩挲著那石頭溫潤又凹凸不平的表面,目光在奇石溝壑紋理與階下群臣黑壓壓的頭頂之間來回游移不定。
“有本啟奏,無事退朝。”司禮監太監的聲音平板無波,回蕩在空曠寂靜的大殿上方。
短暫的沉默后,第一個站出來的照例是宰執首輔蔡京。他穩穩舉步出列,玉笏微抬,聲音是一貫的寬和平正,仿佛殿宇間冷硬的空氣也被他這嗓音略微熨帖了:“啟奏陛下,江淮水運使昨日報捷,江南運河疏浚工程已提前一月告竣,漕運暢通無阻,東南稅米不日將依期抵京。此皆仰賴陛下洪福,天佑圣朝,萬民之幸。”
“唔,好。蔡卿辦事,向來穩妥。”趙佶的視線在蔡京臉上掠過,又落回指尖那塊奇石上,似乎對那石頭底部一道天然的渦紋產生了興趣,手指輕輕捻了捻,“運河通了,很好。賞。”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一件新得的硯臺花紋。
“陛下,”戶部尚書李邦彥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圓融討好,笑容更是堆得恰到好處,“今歲各地奏報,農事皆順遂,并無蝗旱之災。聽聞杭州府奏報,雨水豐沛之余,更有嘉禾連穗、地涌清泉等瑞征數起。此乃陛下仁德澤被四海,上應天心,方有如此祥和景象。”
“哦?杭州?”趙佶終于被李邦彥話語中的地名提起了些興致,暫時放下了手中的石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地方……既有清泉涌出,想必風景更佳了。叫地方官畫幾幅那泉眼的圖上來瞧瞧。”
李邦彥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牽拉了些許弧度,仿佛水面微蕩開的漣漪:“遵旨。微臣即刻擬文,命府衙供奉。”
此刻,一個穿著青綠色袍服、級別較低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像是終于積攢了勇氣,猶豫著站了出來。他的笏板微微顫抖,聲音也有些發虛,在略顯空曠的大殿中顯得細弱而突兀:“陛……陛下……臣,臣……臣有本奏……”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過去,如同無數細針。蔡京沒有回頭,只是那雙隱在袍袖下的手,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動。
那侍讀學士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地擠出來:“臣聞…聞兩浙路溫、臺二州入冬以來水患不寧,海塘沖毀數十丈,浸沒良田萬畝有余,災民逾萬,凍餓交加,恐有流離失所、聚眾生變之虞。此雖屬地方天災,然…然亦牽動京畿安危,請陛下速……速降圣裁,著地方官開倉賑濟……”
死寂。
炭火在爐子里畢剝輕響了一聲,更襯出殿中空氣凝固般的沉重。
所有剛才還在談論祥瑞升平的話頭,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大臣們垂著眼,仿佛地上鋪的金磚突然顯出了奇異的花紋需要仔細研究。
斜倚在圈椅里的趙佶,眉頭不經意地蹙了一下,指間那塊太湖石似乎也頓住了。他的目光略帶茫然和些許被打擾的不耐,從奇石緩緩轉向那個綠袍官員,又帶著詢問,懶懶掃向群臣之首那個紫色的背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蔡京動了。
他并未轉身,只是極其自然地從隊列中挪出半步,將那稟報災情的綠袍小官微薄的話語瞬間隔絕在自己身后。他甚至沒有提高音量,語調如同在談論春日楊柳:“兩浙海塘歷年皆有維護,今歲偶有風浪沖擊,乃天道運轉之常情。地方官員恪盡職守,正竭力搶修。些許水患,恐遠途訛傳,夸大其詞。京畿尚有開封府尹坐鎮,宵小之徒絕不敢造次。陛下仁政,澤被萬方,天下安堵如常,些許微末小事,自有地方循例處置。”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且災情奏報之通傳,自有層層官階通達天聽。臣觀這位大人所奏,既非其職司所轄,又無地方主官印信佐證,恐多為市井流言攀扯,實不足深究,亦無需勞動陛下圣心煩憂。
語畢,他甚至微微轉向那面色慘白的侍讀學士,臉上浮起一抹長輩對晚輩溫和開解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仿佛在說“你多慮了”。
那年輕官員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拿著笏板的手抖得更厲害,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那無形的壓力面前,終究只化作了喉頭絕望的滾動,他默默退了回去,身影幾乎要縮進身后官員的袍服里。
殿中再次被一種奇異的“祥和”所充斥,仿佛剛才濺起的漣漪從未發生過。炭火重新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暖畢剝聲。皇帝微蹙的眉頭也松開了,指尖繼續在奇石上流連,對那個沉默縮回角落的綠袍身影再無絲毫興趣,只隨口道:“蔡卿之言甚是有理。地方有司當自盡心。”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御座左側侍立的童貫,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吩咐,“童貫。”
“臣在。”童貫立刻躬身出列,動作剛健有力。
“你不是剛從西北巡視軍務回來?正好,明年的布防輜重,你先擬個條陳上來。”
“遵旨!”童貫聲音洪亮干脆,抱拳行禮的姿態帶著軍中的利落。
殿內氣氛似乎因而重新“務實”起來,幾位工部、兵部的官員接著奏了些修建工程、軍器鑄造的陳規舊例,語速平緩,聽得上方圈椅里的趙佶眼神漸漸有些放空,手指無意識地在奇石上劃著圈。
正當朝會按著其慣有的慵懶節奏,向著尾聲滑去時——
一聲長嘯,打破了這潭死水。
“臣!死諫!”
所有人驚愕回頭。只見御史臺隊伍中,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老者須發戟張,排開身前幾位同僚,幾步搶到正殿中央,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正是御史中丞王友仁。
他雙手高舉象牙笏板過頭頂,笏板上,用濃墨赫然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枯槁的面容漲得通紅,眼珠子因為極度的憤怒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嘶聲如裂帛:
“臣王友仁,冒死彈劾!彈劾樞密院院事童貫貪瀆無能,縱容爪牙,其親侄強占民田,魚肉州府,走私軍械,視國法為無物!”
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比剛才那侍讀學士奏報災情時更沉重百倍。空氣仿佛結成了冰,堵住了每個人的喉嚨。只有爐中的炭火,似乎也受了驚嚇,發出幾聲刺耳的爆裂“噼啪”聲。
群臣噤若寒蟬,無數道目光在丹陛上的皇帝、跪地死諫的御史、以及童貫之間無聲梭巡。
短暫的死寂后,童貫臉上陡然掠過一絲灰敗,卻又迅速被悲愴取代。他未看那狀若瘋虎的御史,反而深吸一口氣,雙手莊重地伸向頭頂的鑲金梁冠。
殿內落針可聞,唯有炭爐火星迸裂的輕響。在眾臣凝固的注視下,童貫猛然掀冠,撲通一聲以武將之姿重重跪倒:
“陛下!老臣萬死!”他額頭緊貼金磚,嘶聲如裂帛,“臣侄童師閔背國負恩,臣……御下無方!更愧對西線捐軀將士!”淚砸在猩紅蟒袍前襟,“懇請陛下褫臣樞密之職以謝天下!”
這以退為進的手段,令御史唇齒半張噎住了聲。
丹陛之上,趙佶摩挲的手指驟然頓住,慵懶目光掃過童貫花白頭顱下的淚痕,終化為一聲輕嘆:
“童卿何至于此……且起身。朕知卿心。”
角落陰影里,蔡京垂目盯著笏板上流動的云母紋,唇角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冷笑。
趙佶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的寬和,剛要往下說“童卿鎮守西陲多年,勞苦功高,些許過失……”,話頭卻被一聲急切的“陛下三思”截斷。
站出來的是吏部侍郎,舊黨出身的李之儀。他袍角微顫,卻梗著脖子朗聲道:“陛下!童樞密雖有微功,然其侄童師閔盜賣軍糧、強占民田已是鐵證,此等禍國殃民之舉,若不嚴懲,何以儆效尤?童樞密身為其叔,御下無方,難辭其咎啊!”
話音未落,又有三位御史接連出列,個個面色凝重,言辭愈發尖銳:“臣附議!童師閔在京城橫行無忌,全仗童樞密之勢!此等裙帶勾結,若不深究,恐動搖軍心!”“西線敗報頻傳,恰與童氏叔侄中飽私囊同期,其間關聯,不得不查!”
殿內的空氣瞬間繃緊,炭火的噼啪聲都變得刺耳。童貫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筆直,頭卻壓得更低,聲音帶著哭腔:“陛下!”
趙佶眉峰蹙起,他最不喜朝堂上這般針鋒相對,尤其這些人句句不離“童氏叔侄”,仿佛要將臟水全潑在童貫身上。
正欲開口斥責,卻見御史中丞王友仁再次叩首,聲音凄厲如泣:“陛下!西線戰事慘敗,將士曝尸荒野,實乃童貫輕敵冒進,強令王淵將軍出戰所致!此等誤國之罪,豈是可以輕輕揭過!”
“住口!”
一聲怒喝陡然炸響,趙佶猛地從圈椅上坐直了身子。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紋樣在炭火映照下,竟透出幾分懾人的寒光。他年輕的臉上再無半分慵懶,眼神銳利如刀,直刺王友仁:“西線戰事,內情復雜,豈是爾等可以妄議?王淵輕敵深入,兵敗殉國,已有定論!與童卿何干?”
群臣被這突如其來的震怒嚇得齊齊噤聲,連呼吸都放輕了。
西線那次出兵,實為皇帝親筆密詔所致,是特意繞過了童貫,只是這層窗戶紙,從未有人敢捅破。
趙佶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聲音沉得像淬了冰:“童貫隨朕多年,忠君愛國,朕素知之!其侄頑劣,自有國法處置,與他何干?爾等屢屢借題發揮,究竟是彈劾童卿,還是質疑朕的決斷?”
最后一句話如同重錘,砸得眾人額頭冒汗。王友仁嘴唇翕動,終究沒敢再言,只是重重叩首在地。
趙佶冷哼一聲,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童貫,語氣稍緩:“童卿,起來吧。此事與你無涉,安心任職。”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只是樞密院事務繁重,需得有人分擔。朕意,擢升同知樞密院事張康國為樞密副使,協助童卿處理軍務。”
童貫心頭一凜,叩首謝恩的動作卻絲毫不顯異樣:“臣謝陛下隆恩!”他清楚,張康國是蔡京的人,皇帝這是明著維護,暗里卻摻了沙子——終究還是信不過他這個宦官掌兵權。
趙佶擺了擺手,倦意重新爬上臉龐:“此事已定,退朝。”說罷,不等群臣再言,便起身拂袖,由內侍簇擁著轉入屏風后,珠玉環佩的叮當聲漸行漸遠。
崇政殿內,炭火仍在燃燒,卻驅不散彌漫開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