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帶著咸腥的濕氣，卷過泉州城南的市舶司衙門。高聳的朱漆大門如同巨獸的咽喉，兩側蹲踞的石獅子在番坊晨霧中面目模糊，唯有獅口含著的石珠，在濕氣里泛著陰冷的光。陳硯攥著那張沾著磷粉的原始貨單，指尖的金算珠硌得掌心生疼。哈桑墜海前那句“林老大的人“如同毒蛇，纏繞著他的思緒。他需要官府的刀，哪怕這把刀可能早已銹蝕，甚至刀鋒會轉向自己。

“噼啪...噼啪...“指尖無意識撥動算珠，發出細碎聲響，如同雨點敲打芭蕉葉——這是他踏入權力巢穴前最后的鎮定劑。

衙門口當值的漢人胥吏斜倚著門框，眼皮都懶得抬，用帶著濃重閩南腔的官話懶洋洋道：“南人？何事？“那眼神像掃過碼頭堆積的麻袋，帶著四等人制度烙下的天然輕蔑。

“海東青號縱火案，求見達魯花赤大人。“陳硯刻意用了字正腔圓的官話，將阿卜杜勒商行的名帖和那張要命的貨單副本一同遞上，“有縱火實證呈報。“

胥吏聽到“達魯花赤“四字，才稍稍正了身子，瞥了一眼名帖上燙金的斡脫商徽記，鼻子里哼了一聲：“等著。“轉身慢悠悠晃進森嚴的門洞。

等待漫長如凌遲。霧氣壓在頭頂，衙門里傳來隱約的算盤聲、呵斥聲、還有皮鞭抽在肉體上的悶響，間或夾雜一兩聲凄厲的慘叫。多神沉默，在這帝國權力的毛細血管里，唯有算盤和刑具是永恒的神祇。

終于，胥吏晃了出來，朝里努努嘴：“帖木兒大人傳你進簽押房。“

簽押房內光線昏暗，濃烈的藏香也蓋不住一股陳年賬冊的霉味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達魯花赤帖木兒像一座肉山陷在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中。他年約四十，一張典型的蒙古闊臉上嵌著細長的眼睛，油光水滑的辮發垂在繡著海馬補子的絳紅官袍上。最刺目的是他腰間那條玉帶——正中央，一枚巴掌大的漢式螭龍玉玨溫潤生光，螭龍盤繞的形態古樸靈動，與主人粗獷的蒙古相貌格格不入。

陳硯躬身行禮，眼角余光掃過那枚玉玨。螭龍缺了一爪！一個極其細微的殘缺，若非他常年與器物數字打交道，幾乎難以察覺。這絕非元人工匠手筆，倒像是前朝宮里的物件。

“阿卜杜勒的賬房？“帖木兒開口，聲音帶著蒙古人特有的渾厚腔調，官話說得生硬，尾音拖得很長，“海東青號的事嘛…大海里去了！“他肥短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著桌面，鑲著碩大藍寶石的戒指磕在硬木上，發出篤篤的悶響。“天災，意外！市舶司每日進出多少船？哪有工夫管這些…“

“大人！“陳硯打斷他故作輕松的敷衍，上前一步，將那張貨單和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裹的灰白色磷粉呈上，“絕非意外！貨單被篡改，真胡椒在占城港就被掉包成此物！此乃遇熱即燃的磷粉，正是‘海東青’號鬼火之源！更有船上大副哈桑，今晨指證后便‘意外’墜海身亡！此乃殺人滅口！“

帖木兒細長的眼睛瞇了起來，像打量一件新奇貨物般看著陳硯呈上的證據。他伸出兩根胖乎乎的手指，拈起一點磷粉，湊到鼻端嗅了嗅，隨即嫌惡地皺起鼻子，又用指甲捻了捻。當陳硯提到“哈桑墜海“時，他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了然，快得如同錯覺。

“磷粉？“帖木兒嗤笑一聲，隨手將油紙包扔在桌上，粉末灑出少許，“本官只知市舶司抽分，十船抽其三！“他肥胖的身體微微前傾，帶著壓迫感，官袍下的玉玨隨著動作輕晃。“什么掉包、滅口？都是你們這些商賈，虧了本錢，便編些故事來聒噪！“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架上的狼毫筆亂顫：“本官倒要問你！“

他細長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光，死死盯住陳硯：“有人舉告！火災前夜，曾親眼見你，一個南人賬房，鬼鬼祟祟潛入‘海東青號’底艙！半個時辰后才出來！此事，你作何解釋？！“

如同冰水兜頭澆下！陳硯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他確實在火災前夜登船核對過最后一批貨單，但那是在大副哈桑陪同下，光明正大！這誣陷，竟來得如此精準狠毒！

“大人明鑒！“陳硯強壓心中驚濤駭浪，指尖的金算珠幾乎捏碎，“前夜登船，是例行公事，有船上大副哈桑及當值水手為證！何來鬼祟？“

“哈桑？“帖木兒夸張地攤開手，臉上露出一種貓戲老鼠的殘忍笑容，“你剛才不是說他‘意外’墜海死了嗎？死無對證！至于水手…“他拉長了聲調，從桌上一疊文書中抽出一張紙，拍在陳硯面前。

那是一份墨跡未干的“證詞”，下面按著一個鮮紅的指印。證詞歪歪扭扭寫著漢文：“小人阿里，海東青號水手，前夜寅時三刻，親見賬房陳硯獨自潛入底艙，攜一黑色皮囊，行為鬼祟，約半時辰方出。小人懼其威，未敢聲張。”

陳硯如遭雷擊！阿里？那個膽小如鼠、昨夜在艙底被磷粉熏得眼淚直流的波斯少年水手？他怎么可能做這種證？！除非…除非這指印是被強按上去的！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

“人證物證俱在！“帖木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手指幾乎戳到陳硯鼻尖，“分明是你這南人刁奴，監守自盜不成，便縱火焚船，意圖掩蓋！還想攀誣他人？真真是狗膽包天！“

算珠聲在陳硯腦中轟然炸響，不再是雨點，而是冰雹！噼啪噼啪噼啪！密集、尖銳、帶著金屬撞擊的死亡之音！權力的傲慢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絲幻想。這哪里是官府？這是張開巨口，等著吞噬他這螻蟻的深淵！

“大人！這是構陷！“陳硯雙目赤紅，胸中怒火幾乎沖破理智，“阿卜杜勒老爺損失五十萬貫！我若縱火，于己何益？！“

“五十萬貫？“帖木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鑲金的門牙，“那是你主子的事！至于你？“他身體向后靠回虎皮椅，手指悠閑地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螭龍玉玨，細長的眼睛里滿是戲謔與冷酷，“一個南人奴才，為了幾貫錢鋌而走險，有什么稀奇？本官見得多了！“

他頓了頓，肥碩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節奏，如同催命的鼓點。“不過嘛…“帖木兒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黏膩的誘惑，“念在阿卜杜勒老爺的面子上，本官也不是不能…通融一二。“他那摩挲玉玨的手指停了下來，比劃了一個捻動的手勢，如同商賈在撥弄算盤珠。“市舶司的規矩，抽分三十貫，那是明面上的賬。想翻案？得填上這二百貫的‘窟窿’！懂嗎？“

以賬目數字寫權力！赤裸裸的索賄！陳硯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二百貫！一個足以讓普通人家傾家蕩產的天文數字！這不僅是索賄，更是要徹底堵死他求告官府的路！

“干汝老母！“極度的憤怒和屈辱讓一句閩南臟話沖口而出！聲音不高，卻像淬毒的匕首。

帖木兒顯然聽懂了，細長的眼睛瞬間瞇成危險的縫隙，蒙古語的低吼如同野獸咆哮：“烏力吉圖（蠢貨）！給臉不要臉！來人！“

簽押房的門被猛地推開，兩名如狼似虎的蒙古侍衛挎刀沖入，身上帶著濃重的羊膻味和皮革氣息。

“將這膽大包天的南人縱火犯，給本官轟出去！“帖木兒指著陳硯，聲音冰冷刺骨，“再敢踏進市舶司一步，以咆哮公堂、意圖行刺論處！格殺勿論！“

侍衛的鐵鉗般大手瞬間扣住陳硯的雙臂，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不容他有絲毫掙扎，粗暴地將他拖離地面，像拖一袋垃圾般向外拽去。

被拖過門檻的剎那，陳硯猛地扭頭！視線死死鎖在帖木兒腰間！借著門外涌入的天光，他終于看清了那枚螭龍玉玨的細節——螭龍昂首，四爪騰云，唯獨左前爪處，一道細微卻無比清晰的斷痕！斷口圓潤，是雕琢時便刻意為之！這不是意外殘缺，而是…宋廷宮廷匠人為避諱某位屬狗的帝王（宋徽宗屬狗）而特意去掉的“犬爪”！

前朝宮禁之物！怎會掛在元朝達魯花赤的腰帶上？！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進陳硯混亂的腦海！然而未及深思，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狠狠摜出！

砰！

陳硯重重摔在市舶司衙門冰冷的青石臺階下。骨頭撞擊石板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喉頭腥甜再也壓制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沫，濺在濕漉漉的石板上，如同綻開的血賬本。

權力的傲慢，在這一刻化為實質的碾壓，將他僅存的尊嚴碾得粉碎。冰冷的霧氣包裹著他，衙門那兩扇朱漆大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發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

就在這時，濃霧彌漫的街巷深處，忽然飄來一陣凄婉哀怨、帶著濃郁閩南腔調的歌聲，如同鬼魅低吟：

“占城鬼船換硫磺唷…金枷鎖喉算盤響…

螭龍斷爪吞血銀唷…天后娘娘淚汪汪…“

那歌聲斷斷續續，詞句卻清晰得如同冰錐，狠狠扎進陳硯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