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燼火 油光 驚雷藏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6802字
- 2025-07-09 01:00:26
乾清宮東暖閣內,時間仿佛被黏稠的藥香和血腥氣凝固了。燭火不安地跳躍,將張嫣冰雕般的側影投射在蟠龍御榻的錦帳上。她端坐于錦墩,腰背挺直,雙手緊握置于膝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成一道無形的屏障,死死隔絕著外界的驚濤駭浪,也隔絕著內心翻江倒海的恨意與恐懼。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一瞬不瞬地捕捉著御榻上朱由檢每一次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起伏,仿佛那微弱的生命潮汐,是她維系這搖搖欲墜世界的唯一錨點。
李青云枯槁的手指依舊虛搭在朱由檢的寸關尺上,汗水浸透了他深緋色的官袍前襟,在燭光下暈開深色的痕跡。他的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指腹下那微弱、遲澀、如同風中殘燭般飄搖的搏動中。每一次脈搏的艱難搏動,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上重重敲擊。他不敢有絲毫分神,金針的溫熱藥力與護心丹的余韻,如同兩道微弱的繩索,勉強維系著那即將崩斷的心脈。
王承恩蜷縮在榻邊的小杌子上,整個人縮成一團,枯槁的身體隨著朱由檢每一次帶著痰音的微弱喘息而輕微顫抖。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里面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默念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禱詞,渾濁的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兩道干涸的淚痕。
暖閣內死寂無聲,唯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如同倒計時的秒針,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呃…”
一聲極其微弱、仿佛被掐斷在喉嚨深處的呻吟,從朱由檢干裂的唇間逸出。他的眉頭痛苦地蹙緊,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眼瞼下的眼球似乎也在不安地轉動。
“皇爺!”王承恩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一顫,枯瘦的手下意識地伸向榻邊,卻又在觸碰前硬生生停住,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
李青云搭脈的手指瞬間繃緊,如同鐵鉗!指腹下的脈搏驟然變得急促而紊亂,如同受驚的野馬在瀕臨崩潰的邊緣瘋狂掙扎!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李青云的脊梁骨竄上來!
“心氣激蕩!萬念皆空!陛下!靜心!凝神!”李青云的聲音低沉而急迫,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暮鼓晨鐘,試圖強行鎮壓那翻騰的心緒。他另一只手閃電般捻動刺在朱由檢膻中穴的金針,指尖灌注著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內力。
張嫣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鳳眸死死盯著朱由檢痛苦蹙起的眉頭,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不知道是什么再次驚擾了他!是外面新的消息?還是他潛意識里那滔天的恨意再次翻涌?
“李太醫…”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巨大的恐懼。
李青云沒有回答,全副精神都在與那瀕臨崩潰的心脈搏斗。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流下。朱由檢的身體在錦被下微微抽搐著,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那急促紊亂的脈搏在李青云拼盡全力的疏導下,如同狂暴的河流被強行引入狹窄的河道,雖然依舊奔突洶涌,卻暫時避免了決堤的危險。
良久,那狂亂的搏動才稍稍平復了一些,重新歸于那種令人窒息的微弱與遲澀。朱由檢緊蹙的眉頭緩緩松開,身體癱軟下去,再次陷入昏沉的死寂。
李青云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如同虛脫般晃了一下,搭脈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收回。他看向張嫣,那雙閱盡生死的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涼的沉重,聲音嘶啞:“娘娘…方才…又是千鈞一發…陛下心脈…已如懸絲…萬…萬不可再有任何風吹草動了…”他的目光掃過暖閣緊閉的門簾,帶著無聲的警告。
張嫣用力咬住下唇,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她緩緩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那緊握的拳頭,指縫間滲出了殷紅的血珠,滴落在明黃色的皇后袍服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皇爺…撐住…臣妾…守著你…天塌下來…臣妾…也替你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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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東南,黎明將至。**
寒風卷著燒焦的糧食和木頭的糊味,在原野上彌漫。沖天的火光已然熄滅,只留下大片大片猙獰的、冒著青煙的焦黑痕跡,如同大地潰爛的傷疤。散落的糧袋化為灰燼,扭曲的車轅冒著最后的青煙。空氣中混雜著血腥、焦臭和一種死寂的冰冷。
十幾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明軍騎兵,如同受傷的孤狼,在熹微的晨光中策馬狂奔。他們的人數比出發時少了近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悲愴。戰馬口鼻噴著白沫,顯然也已到了極限。
尤世威被兩名親兵死死夾在中間,伏在馬背上。他臉色慘白如紙,左肩處一個猙獰的血洞仍在汩汩地向外滲著暗紅色的血,將空蕩蕩的斷臂布帶徹底染透。僅存的右臂無力地垂著,勉強握著韁繩。每一次戰馬的顛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將軍!撐住!快到了!前面就是三河縣界!有我們的哨卡!”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親兵嘶啞地喊道,聲音里帶著哭腔。昨夜那場慘烈的斷后血戰,尤將軍為了掩護主力撤離,帶著五十名死士硬撼數倍于己的建虜精騎,幾乎全軍覆沒!若非最后關頭,將軍拼死斬殺了建虜帶隊的一個甲喇額真,制造了短暫混亂,他們這十幾人,也絕無可能沖出來!
“建虜…追兵…甩掉…沒有…”尤世威艱難地喘息著,聲音如同破風箱。
“甩掉了!將軍!他們急著救火收攏潰兵,沒追太遠!”另一名親兵連忙回答。
尤世威緊繃的神經稍稍一松,巨大的失血和疲憊瞬間將他淹沒,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一側歪倒。
“將軍!”親兵們驚呼,連忙將他扶穩。
就在這時,前方地平線上,煙塵驟起!一支規模不小的騎兵隊伍,正沿著官道,向著他們這個方向疾馳而來!那熟悉的明軍制式甲胄和旗幟,在晨光中隱約可見。
“是…是我們的人!是援兵!”刀疤臉親兵驚喜地叫出聲,幾乎要哭出來。
很快,那支隊伍的前鋒便到了近前。為首一員將領,身材魁梧,面如重棗,正是奉張嫣懿旨、率領八千京營(實際能戰者不足六千)馳援通州方向的都督僉事孫應元!
“前面何人?!”孫應元勒住戰馬,看著眼前這群如同血葫蘆里撈出來的殘兵敗將,厲聲喝問。
“孫將軍!是孫將軍嗎?!”刀疤臉如同見到了救星,嘶聲大喊,“我們是盧督師帳下!尤世威尤總兵的人!昨夜奉命襲擾建虜糧隊!將軍…將軍重傷!”
“尤世威?!”孫應元臉色一變,連忙策馬上前。當他看清被親兵架著、左肩血肉模糊、氣息奄奄的尤世威時,饒是久經沙場,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快!軍醫!快!”孫應元急吼。隨軍的醫官連忙上前,手忙腳亂地為尤世威止血包扎。
“孫…孫將軍…”尤世威被劇痛刺激,勉強睜開眼,看到孫應元,眼中閃過一絲急切的光芒,他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建虜…主力…在…在香河…西南…二十里…扎營…劫掠…我們…燒了…他們…部分糧車…但…但他們…似乎…似乎分兵了…”
“分兵?!”孫應元心頭猛地一緊,“分向何處?!”
“不…不清楚…”尤世威艱難地喘息著,劇痛讓他幾乎說不出話,“昨夜…火光中…看到…有…有大隊騎兵…脫離…主力…向…向東南…去了…方向…像是…像是…河西務…”
河西務?!
孫應元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河西務!那是運河上比寶坻、香河更靠下游的關鍵碼頭!是通州大倉的最后一道水上屏障!若被建虜占據,不僅漕運徹底斷絕,通州倉存糧的搶運也將被直接切斷!
“多少人馬?!”孫應元急問。
“煙…煙塵很大…看不真切…但…至少…數千騎…”尤世威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將軍!將軍!”親兵們悲呼。
孫應元臉色鐵青,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他看向東南方向,那里是河西務的方向,也是皇太極可能分兵突襲的方向!而他的任務,是馳援武清、河西務!可通州大營楊國柱部是否已到位?他這數千京營兵,是先去匯合楊國柱?還是立刻分兵去堵河西務的窟窿?情報不明,敵情不明!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報——!”一名斥候飛馬而來,臉上帶著驚惶,“將軍!前方哨探急報!通州總兵楊國柱大人急函!”
孫應元一把抓過信函,撕開火漆,飛快掃過。信上字跡潦草,帶著焦灼:“孫將軍臺鑒:職部已抵武清,正依托運河倉促布防。然建虜游騎四出,偵騎回報,河西務方向發現大隊建虜騎兵活動!疑其欲斷我運河下游,阻我糧道!武清兵力單薄,恐難兼顧!懇請將軍速發援兵,共保河西務!遲則…運河危矣!楊國柱頓首再拜!”
河西務!果然是河西務!
孫應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皇太極好一招聲東擊西!佯攻香河,吸引注意,暗地里分兵直插運河命門!楊國柱在武清被牽制,河西務空虛!
“傳令!”孫應元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前軍三千,由副將李重鎮統領,繼續按原定路線,火速馳援武清楊總兵!告訴他,務必死守武清運河一線!中軍、后軍!隨我轉向!目標——河西務!全速前進!不惜馬力!務必搶在建虜之前,守住碼頭!”
命令如同驚雷炸響!數千京營騎兵,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在官道上猛地轉向,卷起漫天煙塵,向著東南方向,向著那個決定漕運生死的關鍵節點,亡命狂奔!孫應元看著尤世威被緊急安置在擔架上的身影,又看向東南彌漫著不祥氣息的天空,緊握韁繩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河西務…能守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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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格物院臨時工棚。**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刺鼻、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桐油的濃膩、生石灰的嗆烈、硫磺的辛辣、火硝的硝煙味,以及高溫熬煮下各種物質反應產生的、難以名狀的怪異氣息。這氣味是如此濃烈,以至于蓋過了原本的焦糊味和汗味,讓每一個進入工棚的人都忍不住皺眉掩鼻。
工棚中央,巨大的鐵鍋下爐火熊熊。鍋中翻滾著粘稠的、呈現出一種詭異暗紅色的油狀液體,表面不斷鼓起又破裂的泡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散發出灼人的熱浪。徐光啟親自守在鍋邊,官袍下擺掖在腰間,滿頭大汗,布滿皺紋的臉上沾滿了煙灰和油漬。他手中緊握著一根長長的鐵棒,不停地、極其小心地攪動著鍋中那如同熔巖般粘稠的液體。他的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死死盯著油液翻騰的每一個細節,仿佛在凝視著某種關乎生死的圣物。
“火候!火候再穩一點!不能大!也不能小!”徐光啟嘶啞地指揮著控制爐火的工匠,“孫大人!生石灰粉!再給我半勺!要細!要勻!”
孫元化連忙親自舀起一勺研磨得極其精細的生石灰粉末,小心翼翼地、如同撒鹽般,一點點均勻地撒入翻滾的油液中。粉末落入滾油,瞬間激起一陣更劇烈的反應和更加刺鼻的氣味。
“硫磺!火硝!按我方才說的比例!快!”徐光啟頭也不回地喊道。
旁邊兩名工匠屏住呼吸,如同進行著最精密的煉丹術,將稱量好的硫磺粉和火硝粉,極其謹慎地混合在一起,然后緩緩倒入油鍋。
滋啦——!
一股更加濃烈的青煙伴隨著刺耳的聲響騰起!鍋中的液體顏色變得更加深邃,粘稠度似乎也在增加,翻滾的泡泡變得更大、更緩慢。
整個工棚鴉雀無聲。所有的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圍在鐵鍋周圍,緊張地看著那翻滾的“巫藥”。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希冀、緊張和一絲本能的恐懼。這由昏迷中的趙老囈語啟發的配方,這由徐閣老親自操持的、如同煉金術般的熬煮,是他們絕望中抓住的唯一稻草。成功,或許能解決淬火油的致命瓶頸;失敗…他們不敢想象。
汗水沿著徐光啟的鬢角和鼻尖不斷滴落,在滾燙的鍋沿上瞬間蒸發。他的手臂因為長時間的攪動而酸痛顫抖,卻不敢有絲毫松懈。腦海中飛速掠過《天工開物》中關于油脂熬煉的記載,以及他年輕時接觸過的那些煉丹方士的只言片語。桐油為基,取其粘稠滑潤;生石灰吸濕增稠,調和油性;硫磺燥烈,或能提升硬度;火硝性寒,或可中和烈性,增加韌性…比例!關鍵是比例和火候!趙老昏迷中那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如同散落的密碼,需要他用畢生的學識和直覺去拼湊、去驗證!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和刺鼻的氣味中緩慢流逝。鍋中的液體顏色最終穩定在一種深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褐色,粘稠得如同糖漿,翻騰的泡泡也變得細小而密集。
“差不多了…”徐光啟的聲音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一絲希冀的顫抖。他示意工匠減弱爐火。待油溫稍降,他用一個長柄的銅勺,極其小心地從鍋中舀起一勺粘稠的新油液。
“拿一根打磨好的槍管毛坯來!”徐光啟的聲音嘶啞而急迫。
孫元化親自捧過一根剛剛打磨好內膛、光潔如新的槍管毛坯,眼神充滿了緊張。
徐光啟深吸一口氣,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他將銅勺中的暗紅色粘稠油液,緩緩地、均勻地淋在灼熱的槍管毛坯上!
滋啦——!
比之前更加劇烈的白煙騰起!伴隨著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混合了焦糊和硫磺硝石的氣味!暗紅色的油液在灼熱的管壁上迅速流淌、浸潤、滲透,發出密集的爆裂聲。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徐光啟強忍著刺鼻的氣味和灼熱,雙眼死死盯著那被暗紅油液包裹的槍管。待油液稍冷凝固,他立刻用鉗子夾起槍管,湊到旁邊一盞最明亮的油燈下,翻來覆去地仔細檢查。
管壁表面,覆蓋著一層均勻的、暗紅色的、如同涂釉般的油膜。沒有崩裂!沒有卷皮!沒有砂眼!在燈光下,那油膜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內斂的光澤。
“快!測試架!”徐光啟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槍管被迅速固定在簡易的測試架上。裝填火藥,壓實,放入鉛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槍管上。空氣凝固了。
“放!”孫元化嘶聲下令。
負責測試的工匠一咬牙,點燃了引信!
轟——!
一聲沉悶的爆響在工棚內炸開!火光閃爍!槍管在支架上猛地向后一震!
白煙散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釘在槍管的管口處!
沒有炸裂!沒有變形!管口完好無損!只有裊裊的青煙緩緩逸出!
短暫的死寂之后——
“成了!成了啊——!”一個工匠猛地爆發出狂喜的嘶吼!
“沒裂!沒炸!老天爺開眼啊!”另一個工匠激動地跳了起來,臉上涕淚橫流。
整個工棚瞬間被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淹沒!壓抑了許久的絕望和疲憊,在這一刻化作了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吶喊!工匠們相互擁抱,捶打著對方的肩膀,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和淚水!
孫元化沖到測試架前,雙手顫抖著撫摸著那根依舊滾燙、卻完好無損的槍管,感受著那層暗紅色油膜帶來的奇異觸感,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狂喜涌上心頭,讓他這個素來沉穩的官員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成了!真的成了!這由昏迷囈語啟發的、近乎荒謬的嘗試…竟然…竟然成功了!
徐光啟站在原地,看著眼前沸騰的工棚和那根完好的槍管,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他緩緩轉過身,看向角落里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的趙士禎,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趙老…您聽見了嗎?成了…成了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
爐火熊熊,映照著徐光啟蒼老而激動的臉,也映照著工棚內重新燃起的、充滿干勁的喧囂。巨大的鐵鍋中,那粘稠的暗紅色新淬火油,在余溫下微微蕩漾,散發著刺鼻卻充滿希望的氣息。技術瓶頸上那道看似無法逾越的鴻溝,終于…被這來自昏迷中的靈光一線,撕開了一道微小的、卻至關重要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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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暖閣外一陣刻意壓低、卻難掩急迫的腳步聲打破。王之心去而復返,臉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他站在門簾外,躬身肅立,不敢擅入,但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地傳了進來。
張嫣的心猛地一沉。她緩緩抬起眼,鳳眸之中冰封萬里,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入最深的寒潭。她知道,能驚動王之心再次前來,并且露出如此神色的消息,絕非小事。
“講。”她的聲音如同寒冰碰撞,只有一個字。
王之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娘娘…楊嗣昌楊大人…在詔獄審訊王洽時…王洽…王洽他…”
“他怎么了?!”張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他…他趁獄卒不備…撞墻…自盡了!”
轟——!
如同驚雷在張嫣耳邊炸響!她的身體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王承恩更是驚得直接從小杌子上滑落在地!
王洽…自盡了?!
這個兵部尚書,這個通敵賣國的核心人物,這個可能掌握著更多黑幕和同黨的關鍵人犯…竟然…竟然在詔獄里自盡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張嫣的全身!這絕不是簡單的畏罪自殺!這是滅口!這是背后那只看不見的黑手,在鐵證如山之下,在楊嗣昌即將撬開他嘴巴的前夕,悍然斬斷了最關鍵的一條線索!
是誰?!是誰能在戒備森嚴的詔獄里,讓王洽這樣一個文官,找到機會自殺?!駱養性?還是…詔獄里也有他們的人?!
巨大的陰謀感和刺骨的寒意,讓張嫣如同墜入冰窟!
然而,就在這心神劇震、驚怒交加、幾乎要控制不住爆發的瞬間——
“呃…嗬…”
御榻上,朱由檢的喉嚨里猛地發出一聲更加清晰、更加痛苦的呻吟!那緊閉的眼瞼,再次劇烈地、瘋狂地顫抖起來!覆蓋在錦被下的胸膛,出現了明顯的、不規則的起伏!
“皇爺——!”王承恩發出凄厲的哭嚎!
李青云臉色瞬間慘白!搭脈的手指感受到那脈搏如同垂死掙扎的野獸,驟然變得狂亂而暴烈!
“心脈欲裂!快!護心丹!金針!”李青云嘶聲厲吼,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絕望!
張嫣猛地轉頭,看著朱由檢痛苦掙扎、氣息瞬間瀕臨潰散的慘狀,再看著王之心那張驚惶的臉,一股混雜著滔天憤怒、無邊恐懼和巨大自責的洪流,徹底沖垮了她苦苦維持的理智堤壩!
“滾——!!!”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帶著泣血之音的嘶吼,從張嫣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如同受傷母獸的悲鳴,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暴戾!
她猛地抓起榻邊小幾上一個沉重的青玉藥碗,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門簾!
砰——!
藥碗撞在厚重的門簾上,碎裂開來!瓷片和溫熱的藥汁四濺!王之心的身影如同受驚的兔子,瞬間消失在門簾之外。
暖閣內,只剩下朱由檢瀕死的掙扎、李青云絕望的施救、王承恩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張嫣那因巨大痛苦和憤怒而劇烈顫抖、卻再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的、無聲的悲泣。
那破碎的藥碗和四濺的藥汁,如同這帝國核心此刻最真實的寫照——混亂、破碎、絕望,在死亡的陰影下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