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鐵證 火雨 一線光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6699字
- 2025-07-08 12:54:57
乾清宮東暖閣內,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燭火搖曳,在張嫣蒼白如雪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她坐在榻邊錦墩上,身體繃得筆直,如同一尊冰雕,唯有緊攥著沾血絲帕、指節泛白的手,泄露著內心翻涌的驚濤駭浪。目光死死鎖住御榻上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捕捉著他每一次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起伏。李青云枯瘦的手指依舊虛搭在朱由檢的寸關尺上,眉頭緊鎖,額角冷汗涔涔,仿佛在與那脈搏深處隨時可能寂滅的微弱生機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拉鋸。王承恩蜷縮在榻邊小杌子上,如同一尊風化的石像,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每一次朱由檢喉間逸出的、帶著痰音的微弱喘息,都讓他枯槁的身體隨之顫抖一下。
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唯有藥香和血腥氣無聲地彌漫。
“娘娘…”王承恩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嘶啞低微,帶著無盡的恐懼,“駱…駱養性那邊…有消息了嗎?”
這細微的詢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張嫣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視線卻沒有離開朱由檢。她仿佛沒有聽見,又仿佛聽見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已凝聚在守護這縷隨時會熄滅的燭火上,無力分神。她不能去想王洽的暗格,不能去想那可能存在的通敵鐵證,甚至不能過多地憂慮皇太極的兵鋒。李青云的話如同懸頂利劍——任何一絲情緒的漣漪,都可能成為壓垮皇爺心脈的最后一片雪花。
就在這時,暖閣厚重的門簾被無聲地掀起一條縫隙。司禮監秉筆太監王之心那張素來不動聲色的臉探了進來,目光飛快地在壓抑的暖閣內掃過,最終落在張嫣冷硬的側影上。他嘴唇翕動,欲言又止,顯然有極重要的消息,卻懾于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皇后身上散發出的、近乎實質化的冰冷威壓。
張嫣沒有回頭,但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死寂的、冰封的決斷,直接傳入王之心耳中:“說。”
王之心渾身一凜,連忙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啟稟娘娘,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遣心腹緹騎密報:王洽府邸書房…搜到了!”
張嫣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攥著絲帕的手驟然收緊,骨節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她依舊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釘在朱由檢臉上,但一股無形的、更加凜冽的寒氣瞬間從她身上彌漫開來。暖閣內的溫度仿佛又驟降了幾分。
“說下去?!彼穆曇羧缤懔吮?。
“是!”王之心語速極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駱指揮使親自帶人,按李國楨所供位置,在書房西墻書架后,發現一處極其精巧的夾層暗格!內藏…內藏未及銷毀之密信三封!一封為…為晉商范永斗親筆,詳述去歲末至今年初,經王洽默許、李國楨操辦,分三次倒賣京營火銃兩百桿、火藥三千斤、精鐵甲胄五十副于建虜之交易明細,并附…附王洽所收‘冰敬’銀兩數目及交接地點暗記!另兩封…”王之心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的寒意,“…落款為‘四貝勒府行走’,行文雖隱晦,然其意昭然,乃索要我宣府、大同、薊鎮之…之駐軍輪換時辰、糧道布設及…及去歲勤王軍主力集結之確切方位!王洽…王洽在其中一封角上,留有朱筆批注‘知悉,慎之’四字!”
轟——!
王之心的話,如同九幽寒風,瞬間凍結了暖閣內本就凝固的空氣!
鐵證如山!
通敵!資敵!泄露軍國重器!出賣九邊布防!泄露勤王調度!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嫣的心上!這已不是蛀蟲,這是附骨之疽,是插在帝國心臟上的毒刃!王洽,這個執掌天下兵馬的兵部尚書,竟是皇太極埋在大明最高軍事中樞最深的一顆毒牙!
一股混雜著滔天憤怒、刻骨恨意和巨大后怕的洪流,狠狠沖垮了張嫣強行維持的冰封外殼!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又被她強行咽下!
“呃…”
就在這心神劇震的瞬間,御榻上,朱由檢的喉嚨里猛地發出一聲痛苦壓抑的悶哼!那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驟然一挺,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緊閉的眼瞼瘋狂顫抖,干裂的嘴唇瞬間失了最后一絲血色!
“皇爺!”王承恩魂飛魄散,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李青云臉色劇變,搭脈的手指猛地一沉,厲聲喝道:“心脈受激!藥!快!護心丹化水!快——!”他另一只手快如閃電,數根銀針瞬間刺入朱由檢胸前大穴!
暖閣內頓時一片混亂!小太監連滾爬爬地去取藥。張嫣猛地撲到榻前,看著朱由檢痛苦抽搐、氣息瞬間紊亂的模樣,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臟!是自己!是自己剛才那無法抑制的憤怒波動,驚擾了他!
“皇爺!皇爺!臣妾該死!臣妾該死!”她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洶涌而出,雙手顫抖著想去撫平他抽搐的身體,卻又不敢觸碰,只能無助地懸在半空,心如刀絞。
李青云接過化開的藥水,小心翼翼地撬開朱由檢的牙關,一點點灌入。藥力化開,配合著金針渡穴,朱由檢劇烈抽搐的身體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般,慢慢癱軟下去,氣息依舊微弱紊亂,但總算不再有立刻斷絕之虞。
李青云緩緩收回手,整個人如同虛脫,后背官袍已被冷汗徹底浸透。他看向滿臉淚痕、眼神充滿無盡懊悔和后怕的張嫣,聲音嘶啞沉重,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嚴厲:“娘娘…方才…只差一線…陛下心脈,已如累卵!經不起…一絲風浪了!請娘娘…務必…務必持守本心!天塌下來…此刻…也請暫放一邊!”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門口噤若寒蟬的王之心。
張嫣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她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劇烈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再冷靜!她緩緩站起身,看向王之心,那雙鳳眸中的脆弱和淚水瞬間消失,只剩下一種冰封萬里、將所有情緒徹底凍結的決絕,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告訴駱養性,將搜出之物,連同王洽府中所有可疑文書、賬冊、往來信件,封存!即刻移送詔獄!由楊嗣昌親自接管!嚴密封鎖消息!今日之事,敢泄露半字者,誅九族!”
“命楊嗣昌,持此鐵證,繼續深挖!李國楨、王洽,還有他們背后所有魑魅魍魎,一個…也不許放過!但審訊…暫緩!一切…待陛下龍體稍安!”
“你,退下!”
一連串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帶著玉石俱焚般的冷酷。王之心被那森然殺氣激得渾身汗毛倒豎,不敢有絲毫停留,躬身倒退著,迅速消失在門簾之后。
張嫣緩緩轉過身,重新坐回榻邊。她看著朱由檢依舊痛苦蹙眉、卻不再抽搐的蒼白面容,看著李青云疲憊凝重的臉,看著王承恩絕望無助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她緩緩閉上眼,將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都用來壓制那翻江倒海的恨意和恐懼。
皇爺…撐住…臣妾…錯了…臣妾…不會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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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東南,寶坻縣境,夜。**
寒風呼嘯,卷起原野上殘留的積雪,抽打在枯黃的蒿草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沒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光勉強勾勒出大地模糊的輪廓。一支三百余人的騎兵,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潛行在荒廢的田埂和干涸的溝渠之間。人銜枚,馬裹蹄,只有甲葉在黑暗中偶爾碰撞發出的微弱輕響。
尤世威伏在馬背上,僅存的右臂緊握著韁繩,左臂空蕩蕩的袖管用布帶緊緊扎在腰間。他的臉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和凍瘡,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如同雪原上饑餓的狼,死死盯著前方地平線上那一片龐大而模糊的、移動著的巨大陰影——那是皇太極主力后軍的尾巴,負責押運沿途劫掠而來的糧草輜重。
“將軍…”身邊一名同樣疲憊不堪的夜不收湊近,聲音嘶啞低微,“探清了…是建虜正藍旗的包衣奴才押著車隊…糧車至少有二百輛!護衛的甲兵…約莫兩個牛錄,五六百人…離他們主力前鋒…大概…大概三十里?!?
尤世威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三十里!這是他們能抓住的唯一機會!襲擊輜重隊,造成的混亂最大,對皇太極主力的遲滯效果也最強!但風險…也最大!
他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壓抑的嘶鳴。尤世威拔轉馬頭,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身后一張張同樣布滿風霜、疲憊不堪卻燃燒著決死火焰的臉。這些都是他從殘兵中挑選出的、還能在馬背上揮刀的漢子,是盧督師手中最后能打出去的幾顆釘子!
“弟兄們!”尤世威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寒風的決絕,“前面!是建虜的糧車!是喂飽了韃子、讓他們有力氣殺我們父老、斷我漕運的糧食!盧督師給咱們的命令是什么?!”
“襲擾!遲滯!拖住他們!”三百人壓抑著的聲音,如同悶雷在胸腔中滾動。
“對!”尤世威猛地拔出腰間的長刀,冰冷的刀鋒在暗夜中劃過一道微弱的寒芒,“光燒橋斷路不夠!要讓他們痛!要讓他們亂!要讓他們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看到那些糧車了嗎?那就是韃子的命根子!搶?我們搶不走!但我們可以…燒!”
他刀鋒前指,直指那片龐大的陰影:“一人三馬!只帶弓弩火油!沖進去!放火!燒糧!燒車!燒掉一切能燒的!燒完就走!絕不戀戰!給老子記?。≡蹅兪酋乒侵〔皇侨テ疵?!燒起來!鬧起來!然后…活著回來!聽清楚沒有?!”
“燒!燒!燒!”低沉的吼聲帶著嗜血的狂熱。
“好!”尤世威猛地一夾馬腹,“跟老子——沖!”
三百余騎,如同驟然離弦的黑色箭矢,借著夜色的掩護和地形的起伏,分成三股,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悄無聲息卻又迅疾無比地刺向那片龐大的、緩慢移動的陰影!
距離在飛速拉近!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敵襲——!”建虜后隊終于發現了異常!凄厲的警哨聲劃破夜空!原本散漫的隊伍瞬間騷動起來!
“放箭!”尤世威的嘶吼如同炸雷!
嗡——!
一片密集的箭雨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死亡的蝗群,瞬間覆蓋了建虜輜重隊的后部!慘叫聲、馬匹的驚嘶聲驟然響起!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
“擲火油!點火!”尤世威一馬當先,率先沖入混亂的敵陣!他僅存的右臂奮力一揮,一個裝滿火油的皮囊狠狠砸在一輛堆滿糧袋的大車上!身后騎兵如法炮制,數十個燃燒的火把緊隨其后,如同流星般投向那些油囊!
轟!轟!轟!
橘紅色的火焰沖天而起!瞬間吞噬了糧車!干燥的糧袋、木質的車轅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借風勢,瘋狂蔓延!濃煙滾滾,直沖云霄!將整個后隊映照得如同白晝!
“走!”尤世威看也不看身后的火海,長刀劈翻一個試圖阻攔的建虜步甲,嘶聲大吼!
三百騎如同旋風,毫不停留,在點燃了數十輛糧車、制造了巨大的混亂后,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借助燃燒的火光和濃煙的掩護,向著來時的黑暗疾馳而去!
“追!給我追!殺光這些明狗!”建虜甲兵的怒吼聲、包衣奴才的哭喊聲、戰馬的嘶鳴聲在火海中交織成一片!混亂中,一小隊建虜精騎終于組織起來,如同憤怒的狼群,紅著眼睛,狂追不舍!
箭矢在耳邊呼嘯!尤世威伏在馬背上,感受著身后越來越近的追兵馬蹄聲,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絕。他猛地勒住韁繩,調轉馬頭!
“孫二狗!帶弟兄們先走!按預定路線撤!老子斷后!”
“將軍!”那名被點到的年輕騎兵目眥欲裂。
“執行軍令!快走!”尤世威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僅存的右臂緊握長刀,橫在路中,面對著洶涌追來的建虜鐵騎,如同驚濤駭浪前一塊沉默的礁石。他身后,只有不足五十名自愿留下的、同樣抱著必死之心的老兵。
“將軍保重!”孫二狗含淚嘶吼一聲,帶著主力騎兵,頭也不回地沖入更深的黑暗。
“來吧!韃子!”尤世威看著越來越近的追兵,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笑容,僅存的右臂高高舉起了長刀,刀鋒映照著身后沖天的火光,如同燃燒的血色旗幟!
“殺——?。?!”
五十余騎,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絕望的勇氣,義無反顧地撞向了洶涌而來的建虜鐵流!刀光、血光、火光,瞬間吞噬了這片京畿大地寒冷的夜空!
那沖天的火光和濃煙,如同黑夜中醒目的烽燧,在數十里外,都能隱約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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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格物院臨時工棚。**
爐火熊熊,映照著工匠們汗流浹背、沾滿煤灰的臉。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砂輪尖銳的嘶鳴、風箱沉重的呼哧聲,混雜著劣質燈油燃燒的嗆人氣味,構成了這片廢墟旁臨時工棚的主旋律。絕望的氣息如同無形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孫元化站在一座剛剛熄火冷卻的砂型旁,手中捏著一根剛剛敲掉泥芯、尚有余溫的燧發槍管毛坯。管壁厚薄不均,靠近尾部的地方,一道清晰的、如同蜈蚣般的裂紋猙獰地蜿蜒著。又一個廢品。
“孫大人…”負責鑄造的老工匠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還是不行…這厚殼法…太難了…十根里能成一根,都是老天爺賞飯吃…這損耗…金山銀山也填不起啊…”
孫元化沒有說話,只是臉色又灰敗了幾分。他將廢管丟進旁邊堆積如山的廢料堆里,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這聲音,像重錘砸在所有工匠的心上。前線在等槍!在等希望!可他們…卻在制造一堆堆無用的廢鐵。
“徐閣老那邊…淬火油…”孫元化轉向另一邊。
徐光啟正守在一座小爐旁,爐上溫著最后半罐粘稠的、散發著奇異氣味的黑色油脂——趙士禎昏迷前留下的淬火油。一個老師傅正用鐵鉗夾著一根好不容易打磨好的槍管,小心翼翼地浸入油中,反復淋淬。動作緩慢而專注,每一次淬火都伴隨著滋啦的聲響和升騰的青煙。但旁邊已經淬好的幾根槍管,放在專門的測試架上,其中一根的管口處,赫然出現了細微的崩裂痕跡!
“還是不行…”老師傅摘下被汗水模糊的眼鏡,聲音疲憊,“新配的油…火候差得太遠…淬出來的管子,要么軟,要么脆…根本經不起幾下擊發…這最后半罐老油…也快見底了…”他看著那罐珍貴的黑色油脂,眼神充滿了不舍和絕望。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整個工棚。連最響亮的敲打聲似乎都低落了下去。技術瓶頸如同無法逾越的天塹,橫亙在他們面前。燧發槍的威力在薊州已得驗證,可這勝利的光芒之后,竟是如此深不見底的泥潭。
“大人!大人!趙老…趙老醒了!”一個驚喜的聲音打破了沉重的氣氛。角落里,趙士禎的學徒激動地喊道。
眾人猛地回頭。只見角落硬板床上,趙士禎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的臉色依舊蠟黃如金紙,嘴唇干裂,眼神渾濁而渙散,顯然高燒并未完全退去,神志也不甚清醒。但他深陷的眼窩,卻死死地、茫然地盯住了徐光啟身邊那半罐在爐火映照下微微泛著油光的淬火油。
“……油…油…”一個極其微弱、含糊不清的音節,從趙士禎干裂的嘴唇里艱難地擠出。
“趙老?您說什么?要水嗎?”學徒連忙俯下身。
“……不…油…”趙士禎的眼神依舊空洞地盯著那油罐,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僅存的右臂極其微弱地、神經質地抽搐著,仿佛要抓住什么,“…桐…桐油…石灰…硫…硫磺…硝…”
他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念叨著幾個詞,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在嘈雜的工棚里幾乎被淹沒。
但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徐光啟,卻猛地抬起了頭!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精光!他幾步沖到趙士禎床前,俯下身,聲音帶著顫抖的激動:“士禎!你說什么?!桐油?石灰?硫磺?硝?你說清楚!”
趙士禎似乎被徐光啟的聲音驚擾,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茫然地看了徐光啟一眼,隨即又陷入了昏沉的低語:“…油…不夠…混…混起來…熱…要熱…熬…熬稠…”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徹底消失,他頭一歪,再次陷入昏睡。
“桐油…石灰…硫磺…硝…混合…熬稠…”徐光啟喃喃自語,如同著了魔,猛地直起身,看向那半罐珍貴的淬火油,又看向堆積如山的廢槍管,眼中爆發出近乎瘋狂的光芒!
“快!快去找桐油!生石灰!硫磺!火硝!快!”徐光啟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而亢奮,帶著一種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要最純的!越多越好!快——!”
整個工棚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驚得呆住了!孫元化愕然地看著狀若癲狂的徐光啟:“徐…徐閣老?您這是…?”
“趙老在點醒我們!點醒我們?。 毙旃鈫⒓拥煤毝荚陬澏?,他指著昏睡的趙士禎,又指向那淬火油,“他的意思!用桐油做基!摻入生石灰吸濕增稠!再用硫磺、火硝調和其性!高溫熬煮!或許…或許能配出代替這‘秘油’的淬火劑!這是…這是最后一線希望了!快去找!快??!”
如同在無盡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微光!絕望的工棚瞬間被點燃了!工匠們雖然不明所以,但徐閣老的激動和趙老昏迷中的囈語,讓他們死寂的心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火焰!
“桐油庫房還有幾大桶!”
“生石灰!工棚后面就有!”
“硫磺火硝!格物院庫房有備用的!”
“快!搬爐子!架大鍋!”
混亂的指令和行動瞬間取代了剛才的死寂。工匠們如同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爆發出驚人的效率。巨大的鐵鍋被架起,熊熊的爐火被點燃,一桶桶桐油被傾倒進去…生石灰被小心翼翼地研磨成細粉…硫磺和火硝被按比例稱量…
徐光啟親自守在鍋邊,用一根長長的鐵棒攪動著鍋中逐漸變得粘稠、顏色詭異的混合物,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翻滾的油液,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緊張和希冀。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流下,滴落在滾燙的鍋沿上,發出滋啦的輕響。
孫元化站在一旁,看著鍋中翻滾的、如同巫婆湯藥般的粘稠液體,又看看昏睡中依舊眉頭緊鎖的趙士禎,再看看周圍工匠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爐火般的光芒,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微弱的希望,悄然在心底滋生。
這…能成嗎?這格物院廢墟之上,這彌漫著絕望的工棚里,這由一位昏迷老人囈語啟發的、近乎異想天開的嘗試…會是大明科技強軍之路上…那撕破黑暗的…第一縷微光嗎?
爐火熊熊,映照著徐光啟執著而蒼老的臉,也映照著工棚角落昏睡中趙士禎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巨大的鐵鍋中,那粘稠的、混合了桐油、石灰、硫磺、火硝的液體,在高溫下翻滾著,冒著詭異的氣泡,散發出令人不安的氣息,也孕育著…一線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