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引蛇入甕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6542字
- 2025-06-27 09:33:18
乾清宮西暖閣內,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層,唯有水珠從濕透的錦被邊緣滴落的聲響,敲打著王承恩幾近崩潰的神經。孫思邈那三根搭在皇帝腕脈上的手指,如同三座無形的山岳,死死壓在他的心頭,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脈動,都牽扯著他瀕臨斷裂的弦。
孫思邈臉上的驚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承恩絕望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死死盯著孫思邈那緊蹙的眉頭和驟然睜開的、充滿難以置信的眼眸,渾身冰冷,連呼吸都停滯了。完了…這位被魏閹倚為心腹、醫術通神的太醫院判,終究還是…察覺了異常?!
暖閣內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時間在孫思邈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被拉長成無盡的煎熬。王承恩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聲。角落里的“泥鰍”,蜷縮的身影似乎也繃緊了一瞬。
然而,就在王承恩以為一切偽裝即將被戳穿、萬劫不復的剎那,孫思邈臉上的驚疑,卻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那緊蹙的眉頭并未舒展,反而凝聚成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解讀的凝重。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搭在朱由檢腕脈上的手指,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仿佛剛剛觸碰的不是脈搏,而是某種禁忌而危險的深淵。
他沉默著,目光再次投向御榻上那張灰敗痛苦的臉龐。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混雜著一種深切的困惑,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他似乎在重新評估著什么,將眼前這具看似油盡燈枯的軀殼,與指下那詭異到超出他畢生所學的脈象,艱難地拼合在一起。
“孫…孫院判?陛下…陛下脈象如何?”王承恩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巨大的恐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試探。
孫思邈仿佛被驚醒,緩緩轉過頭,看向王承恩。他臉上那悲天憫人的溫和面具似乎碎裂了一角,露出底下深沉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震動。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暖閣內彌漫的藥味、死亡氣息以及那詭異的脈象余韻,都吸入肺腑。
“陛下的脈象…”孫思邈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慎重,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浮大中空,如按蔥管,此乃芤脈,主大失血或精血枯竭之極…此脈象,已是…已是燈枯之兆…”
聽到“燈枯之兆”四字,王承恩心頭猛地一沉,絕望的陰影再次籠罩。然而,孫思邈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驟然懸停在了半空!
“…然…”孫思邈話鋒一轉,眉頭鎖得更緊,眼中困惑之色更濃,“…此芤脈之中,卻又隱伏一絲極其微弱、極其艱澀之象…如…如冰封之河下,有暗流以萬鈞之力,欲破冰而出…又似…枯木之芯,猶存一線未絕生機…此等脈象,老夫行醫一甲子,遍閱典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孫思邈的聲音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震撼。他再次看向朱由檢,目光復雜到了極點,仿佛在審視一個違背了醫道常理的謎團。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醫者審視病人,更像是凡人在仰望某種超出理解的存在。
“陛下此癥…”孫思邈緩緩搖頭,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已非尋常藥石可醫。驚怖傷魂,氣血枯竭,根基已毀…昨夜嘔逆,更是雪上加霜…此刻,莫說那‘九轉還魂湯’,便是尋常參湯,亦是虛不受補,徒增臟腑負擔…”
他頓了頓,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眼下…唯有…靜養。以最溫和之米湯、參須水,徐徐圖之,或可…或可吊住一線生機…至于能否回天…全看…天命了…”
孫思邈這番話,如同驚雷在王承恩耳邊炸響!不是戳穿!是困惑!是震撼!是束手無策!他甚至將昨夜那場污穢的嘔吐和今日的“受驚”,都視為加劇病情的因素!陛下那偽裝出來的垂死掙扎,竟在孫思邈這等神醫眼中,變成了佐證其“天命將盡”的“鐵證”?甚至還引出了那玄之又玄的“枯木之芯”、“冰下暗流”?!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混合著一種近乎荒誕的敬畏,瞬間沖垮了王承恩的理智!他幾乎要當場跪倒,感謝上蒼!感謝陛下這神鬼莫測的偽裝!但他強行壓住,臉上擠出更加深沉的絕望和悲慟,對著孫思邈深深一躬,聲音哽咽:“…多…多謝孫院判…指點迷津…老奴…老奴定當謹遵醫囑…”
孫思邈疲憊地點點頭,似乎剛才那番診斷耗盡了他的心力。他不再看御榻,對王承恩道:“老夫會開一個最溫和的方子,以米湯為主,參須為輔,每日少量多次,徐徐喂服。切記,不可操之過急,不可再受任何驚擾!”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無聲無息的“龍體”,眼神復雜難明,隨即轉身,帶著兩名小太監,步履沉重地離開了乾清宮西暖閣。那離去的背影,竟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蕭索和迷茫。
暖閣門合攏的瞬間,王承恩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他扶著冰冷的蟠龍金柱,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浸透重衫。剛才那短短的片刻,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個來回!
他踉蹌著撲回御榻邊,看著錦被下那依舊“昏迷”的皇帝,渾濁的老眼再次涌出淚水,這一次,是狂喜的淚水!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卻又怕驚擾,只能低聲喃喃,語無倫次:“陛下…神機…神機啊…孫思邈…他…他信了…他信了!”
錦被下,朱由檢那枯瘦的手指,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個無聲的回應。
就在這時,暖閣角落的陰影里,那個一直如同石雕的“泥鰍”,極其敏捷地、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他的動作如同鬼魅,沒有引起絲毫聲響。
“王爺爺…”“泥鰍”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急促,“…孫院判出去時…臉色…很怪…他…他在廊下…站了很久…才往司禮監方向去了…”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緊!司禮監!魏忠賢!孫思邈這異常的舉動和那番驚世駭俗的脈象診斷,會帶給魏閹怎樣的信息?是徹底的放心?還是…更深的疑慮?
巨大的不確定性,再次如同陰云籠罩心頭。王承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慌亂都是致命的。他對著“泥鰍”使了個眼色,低聲道:“…盯著…外面任何風吹草動…”
“泥鰍”無聲點頭,再次如同融入陰影般退回了角落。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王承恩按照孫思邈的“醫囑”,親自去御膳房端來一碗溫熱的、稀薄的米湯,又命人取來幾根最細的參須,用銀剪剪成粉末,撒入湯中。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榻邊,用最輕柔的動作,用銀匙舀起一點點米湯,湊近朱由檢干裂的唇邊。
“陛下…喝點…喝點米湯…”他的聲音帶著顫抖的慈愛。
朱由檢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吸吮動作。王承恩心中狂喜,更加小心地一點點喂著。這溫熱的、帶著參須微苦氣息的米湯,此刻如同瓊漿玉液,維系著這出驚世大戲最后的偽裝。
一碗米湯喂了小半個時辰,只下去了淺淺一層。朱由檢的氣息似乎平穩了些,但依舊微弱。
就在王承恩稍稍松了口氣,準備將剩下的米湯端走時。
暖閣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不再沉重肅殺,也不似孫思邈的平和,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如同滑行在冰面上的、帶著陰柔威壓的腳步聲!
王承恩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比面對田爾耕和孫思邈時更加強烈百倍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這個腳步聲…他太熟悉了!刻骨銘心的熟悉!如同噩夢最深處的回響!
是…魏忠賢!
他終于…親自來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王承恩的咽喉!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青花瓷碗幾乎脫手!他死死盯著暖閣門口,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魏閹親臨!這意味著什么?是孫思邈的診斷未能讓他徹底放心?還是…他嗅到了什么?要來給予最后一擊?!
沉重的暖閣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隙。沒有通報,沒有請示。一張蒼白無須、堆滿憂戚關切、眼神卻如同九幽寒潭般深不見底的臉龐,緩緩出現在門縫的光影之中。
正是權傾朝野、生殺予奪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九千歲魏忠賢!
他并未立刻進來,只是站在門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如同盤旋在獵物上空的禿鷲,帶著一種審視一切、洞穿一切的陰冷目光,緩緩地、一寸寸地掃過暖閣內的景象。
目光掃過王承恩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老臉,掃過榻邊那碗只下去了一小層的米湯,最后…如同兩柄淬毒的冰錐,牢牢釘在了御榻上那無聲無息、氣息奄奄的少年皇帝身上!
那股無形的、足以讓朝堂袞袞諸公噤若寒蟬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充斥了整個暖閣!角落里的“泥鰍”,身體蜷縮得更緊,幾乎要嵌入墻壁的陰影里。
王承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雙腿如同灌了鉛,僵在原地,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困難。他張了張嘴,想擠出一點聲音,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氣音。
魏忠賢的目光在朱由檢臉上停留了許久。那目光冰冷、專注、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仿佛要剝開那層灰敗的死氣,看透皮囊之下靈魂的真實狀態。他看到了那干裂發紫的嘴唇,看到了嘴角殘留的、未來得及完全擦凈的細微白沫痕跡,看到了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起伏…
終于,魏忠賢臉上那憂戚關切的表情更深了,他發出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如同飽含了無盡的痛心與無奈。
“唉…皇爺…老奴…來看您了…”
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真摯”的悲痛,仿佛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仆,面對病危的主子,肝腸寸斷。
他緩緩抬步,邁過了暖閣的門檻。他的步伐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威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王承恩的心尖上。
王承恩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醒,猛地一個激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奴…奴婢…叩見…九千歲…千歲…千千歲…”
魏忠賢看也沒看跪在地上的王承恩,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御榻之上,緩步走近。隨著他的靠近,那股陰冷的氣息更加濃郁,仿佛連燭火都黯淡了幾分。
他走到御榻邊,距離那無聲無息的“龍體”僅有三步之遙。這個距離,足以讓他看清朱由檢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感受到那微弱氣息的每一次起伏。
王承恩的心跳如同擂鼓,幾乎要沖破胸膛!巨大的恐懼幾乎讓他窒息!他死死低著頭,不敢看,不敢想,只能在心中瘋狂地祈禱!陛下!穩住!一定要穩住!
魏忠賢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暖閣內只剩下王承恩壓抑的抽泣聲和朱由檢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聲。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魏忠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朱由檢臉上反復逡巡。從緊閉的眼瞼,到灰敗的膚色,到干裂的嘴唇…任何一絲肌肉的抽動,任何一絲氣息的紊亂,都逃不過他那雙如同毒蛇般的眼睛。
王承恩的冷汗,已經在地上洇濕了一小片。他感覺自己的意志,正在這巨大的壓力下瀕臨崩潰的邊緣。
就在王承恩以為自己即將支撐不住、精神徹底崩潰之際!
“嗬…嗬嗬…”
一連串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短促而痛苦的喘息聲,陡然從御榻上響起!
朱由檢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拉扯般,抽搐了一下!眉頭痛苦地蹙起,在灰敗的臉上形成幾道深刻的褶皺!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發出斷續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一絲新的、粘稠的涎水,再次順著嘴角緩緩淌下!他的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帶出一種深陷夢魘的痛苦掙扎!
這突如其來的、微弱卻真實的動靜,打破了死寂!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王承恩渾身劇震!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駭”和“絕望”!
魏忠賢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瞳孔驟然收縮!如同發現了獵物的毒蛇,瞬間爆射出銳利到極致的光芒!他死死盯著朱由檢臉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以及嘴角新淌下的涎水!
“陛下!陛下!”王承恩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連滾爬爬地撲到榻邊,用袖子慌亂地去擦拭皇帝的嘴角,“…您怎么了?!別嚇老奴啊!孫院判!孫院判剛走啊!…”
魏忠賢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如同凝固的冰錐,牢牢釘在朱由檢的臉上,仿佛要將那每一絲痛苦、每一縷掙扎都刻入腦海,反復咀嚼分析。
朱由檢的“痛苦”并未持續太久。在發出一陣短促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嗬嗬”聲后,他的身體再次軟軟地癱了下去,眉頭依舊緊鎖,氣息變得更加急促而微弱,仿佛剛才那一下掙扎,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嘴角的涎水,在王承恩的擦拭下,留下了一道濕亮的痕跡。
暖閣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王承恩壓抑的啜泣聲。
魏忠賢依舊沉默著。他那張蒼白無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王承恩卻敏銳地察覺到,魏忠賢身上那股如同實質的威壓和審視,似乎…悄然消散了一絲?
過了許久。
魏忠賢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那氣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擔,又像是確認了某個懸而未決的答案。
他臉上的憂戚之色重新浮現,甚至比剛才更加“沉痛”。他微微俯身,對著御榻上那無聲無息的“龍體”,用一種近乎耳語般的、帶著無限“悲憫”和“忠誠”的沙啞聲音,緩緩說道:
“皇爺…您…受苦了…”
“老奴…看著您這樣…心如刀絞啊…”
“您…一定要…挺住…”
“這大明的江山…離不開您…”
“老奴…定當竭盡所能…為您尋遍天下良醫…覓得續命靈藥…”
他的話語,充滿了“情真意切”的哀傷,仿佛字字泣血。然而,聽在王承恩耳中,卻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刺骨!這哪里是安慰?這是最后的確認!是給這出“死亡”大戲,敲定的喪鐘!
魏忠賢說完,再次深深地、無限“哀痛”地看了一眼朱由檢,仿佛要將這“主仆最后一面”刻入骨髓。然后,他緩緩直起身,臉上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深不可測的平靜。
“王承恩…”魏忠賢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陰柔威壓,目光落在依舊跪地顫抖的老太監身上。
“奴…奴婢在…”王承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好生…伺候著。”魏忠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冰封的命令,“…孫院判的方子,一絲一毫…也不得差錯!陛下…若再有半點閃失…”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酷刑都更加冰冷刺骨!
“是…是…奴婢…萬死…不敢有失…”王承恩以頭搶地,砰砰作響。
魏忠賢不再多言。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無聲的御榻,眼神深處,最后一絲疑慮似乎也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篤定。他轉身,那陰柔威壓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巨獸,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乾清宮西暖閣。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也隔絕了…他投向這“將死皇帝”的最后一眼。
當魏忠賢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宮道盡頭,暖閣內那凍結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王承恩依舊保持著跪地磕頭的姿勢,過了許久,才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他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剛從地獄爬回人間。剛才那一刻,面對魏忠賢那如同實質的目光,他感覺自己連靈魂都要被凍結、被洞穿!
他掙扎著抬起頭,看向御榻。錦被之下,朱由檢依舊無聲無息。但王承恩卻看到,皇帝那緊蹙的眉頭,不知何時…已悄然舒展。那灰敗的臉上,似乎殘留著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到極致的…嘲諷?
王承恩的心頭猛地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閃電般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
陛下…他剛才那番“痛苦掙扎”…是故意的!
他是在魏忠賢那最后的、最致命的審視目光下,主動遞出了“證據”!用那真實的涎水,用那瀕死般的喘息,用那耗盡全力的抽搐,徹底坐實了自己“油盡燈枯”、“神魂潰散”的“事實”!如同在深淵邊緣,主動將自己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毒蛇的獠牙之下,只為…讓那毒蛇徹底相信,這具軀殼,已無半分威脅!
這是何等的膽魄!何等的算計!何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敬畏,瞬間淹沒了王承恩!他掙扎著爬向御榻,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皇帝那冰涼的手指,卻不敢。
就在這時。
暖閣角落那片最深的陰影里,一直如同石雕的“泥鰍”,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極其敏捷地滑了過來。他的動作快如鬼魅,臉上依舊帶著驚惶,但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卻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寒星般銳利的光芒!
他滑到王承恩身邊,極其隱蔽地、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將一個用油紙包裹、米粒大小的東西,塞入了王承恩那因恐懼而冰冷汗濕的掌心!同時,他的嘴唇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翕動,發出只有王承恩能聽到的、氣若游絲的兩個字:
“…鴆…備…”
東西入手,王承恩渾身猛地一顫!他瞬間攥緊了掌心那微小的油紙包!一股冰冷而決絕的力量,仿佛透過那薄薄的油紙,傳遞到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明白了!
這是來自慈慶宮的回音!
是皇后娘娘…已經備好了那封喉的毒酒!
是陛下…等待已久的…殺蛇之刃!
王承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所有的恐懼、絕望、迷茫,都在這一刻被焚燒殆盡!只剩下一種如同淬火精鋼般的、冰冷到極致、也堅定到極致的決絕!
他看向御榻上那無聲的帝王。
又低頭,看向自己緊握的掌心。
那里,攥著的不再是恐懼。
而是…劇毒的引信!
是…驚蟄的驚雷!
是…斬蛇的號令!
暖閣內,燭火搖曳,光影明滅,將王承恩那張布滿皺紋、此刻卻堅毅如鐵的臉龐,映照得如同雕塑。
他緩緩挺直了佝僂的脊背。
無聲的殺意,如同蘇醒的潛龍,在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宮殿深處,悄然…昂首!只待…那最后的引線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