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藥引驚魂
- 啟明:朕的崇禎風物志
- 早日謫居
- 7031字
- 2025-06-27 07:19:47
乾清宮西暖閣的空氣,仿佛被昨夜那場污穢的掙扎和崔呈秀帶來的冰冷試探徹底凍結(jié)。王承恩枯守在御榻邊,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如同兩盞在寒風中搖曳的殘燭。錦被之下,那只枯瘦冰涼的手,此刻也沉寂著,不再有絲毫觸碰的跡象。若非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氣息仍在頑強起伏,王承恩幾乎要以為昨夜那無聲的交流、那嘲諷的微笑,不過是自己絕望中的幻夢。
然而,掌心殘留的冰冷觸感,和那三個由“泥鰍”指尖劃出的、力透千鈞的“備鴆酒”字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靈魂深處。皇后娘娘…已經(jīng)備好了那見血封喉的毒蛇之酒!陛下…他究竟在等待什么?是在等魏忠賢自己撞上那淬毒的刀刃?還是在等一個能將這盤踞朝堂的巨蛇一擊斃命的絕佳時機?
這等待,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每一息都煎熬著王承恩的神經(jīng)。他必須維持著那副天塌地陷般的絕望麻木,任何一絲破綻,都可能引來魏閹更加瘋狂的撕咬。他只能將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恐懼,死死壓在心底,如同守著最后一點火星的守夜人。
窗外的天色,由深灰轉(zhuǎn)為一種壓抑的魚肚白。黎明,并未帶來絲毫暖意,反而讓這紫禁城的森嚴壁壘更加冰冷刺骨。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暖閣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這一次,腳步聲沉重、整齊、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冰冷聲響。不是崔呈秀那種陰柔的試探,而是赤裸裸的、屬于武力的壓迫!
王承恩的心臟驟然沉落!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瞬間布滿驚懼。東廠的番子?!還是…錦衣衛(wèi)?!
沉重的殿門被粗魯?shù)赝崎_,沒有通報,沒有請示。一股肅殺之氣瞬間涌入暖閣!
當先一人,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鐵,鷹隼般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威壓,瞬間掃過整個暖閣,最后如同釘子般釘在御榻上那無聲無息的“龍體”上。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魏忠賢的另一條惡犬——**田爾耕**!他身后,跟著四名同樣氣息精悍、眼神冰冷的錦衣衛(wèi)力士。
而在田爾耕身側(cè),則是一個穿著深青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太監(jiān),面色白凈,眼神卻如同深潭,看不出絲毫情緒。他手中捧著一個比昨夜崔呈秀帶來的更為華麗的朱漆食盒,盒蓋緊閉,卻透著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霸道、甚至帶著一絲腥甜的藥味。
田爾耕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張絕望驚惶的臉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他大步走到御榻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朱由檢,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在死寂的暖閣中激起刺耳的回響:
“陛下龍體欠安,九千歲憂心如焚,食不甘味!特命御藥房不惜工本,取百年紫河車、天池雪蛤、深海龍涎香等稀世奇珍,熬煉十二個時辰,制得這碗‘九轉(zhuǎn)還魂湯’!此乃固本培元、起死回生之神藥!今日,必須伺候陛下服下!以慰九千歲拳拳忠君之心!”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中年太監(jiān)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食盒的蓋子。一股濃烈到令人頭暈?zāi)垦5陌缘浪帤猓旌现环N難以言喻的腥甜異香,如同實質(zhì)的煙霧般噴涌而出!碗中湯汁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金色,粘稠如漿,在燭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這哪里是藥?分明是熬煉出的某種精怪之血!
虎狼之藥!比昨夜崔呈秀帶來的,更加兇險霸道十倍!其藥性之烈,足以讓瀕死之人回光返照,亦足以讓偽裝之人瞬間原形畢露,氣血逆行!
王承恩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魏忠賢!這是要下死手了!他根本不再滿足于試探!他要強行撬開皇帝的嘴!用這碗霸道的毒藥,徹底確認這具“龍體”究竟是死是活!若活,這藥灌下去,必然引發(fā)難以控制的劇烈反應(yīng)!若死…那便正好!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王承恩!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榻前,對著田爾耕連連磕頭,聲音帶著泣血的哭嚎:
“田…田指揮使!…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昨夜…昨夜崔大人送來的安神湯…陛下…陛下剛沾唇就嘔得天昏地暗…氣息…氣息幾乎斷絕啊!…太醫(yī)…太醫(yī)再三囑咐…陛下龍體虛不受補…此刻…此刻再灌這等虎狼之藥…那…那是要陛下的命啊!…求指揮使開恩…開恩啊!”
王承恩的哭求凄慘絕望,涕淚橫流,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發(fā)自肺腑的恐懼和無力,聽不出絲毫作偽。
田爾耕卻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只螻蟻的哀鳴。他臉上的冷酷沒有絲毫動搖,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繡春刀的刀柄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發(fā)出沉悶的威脅:
“王公公此言差矣!陛下乃萬乘之尊,真龍?zhí)熳樱∝M是尋常藥石可以論斷?!九千歲一片赤誠,天日可表!此藥乃集天地精華而成,正合陛下龍體!休要再聒噪!來人!伺候陛下用藥!”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軍令!他身后的兩名錦衣衛(wèi)力士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兇悍,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一人直接粗暴地撥開跪在榻前阻擋的王承恩,另一人則伸手就要去按住榻上“昏迷不醒”的朱由檢!
“不!不能啊!”王承恩發(fā)出絕望的嘶吼,如同護崽的母獸,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死死抱住那錦衣衛(wèi)力士的腿,“…陛下…陛下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你們…你們這是弒君!弒君啊!”
“滾開!”錦衣衛(wèi)力士被阻,勃然大怒,抬腳狠狠踹在王承恩的胸口!
“呃啊!”王承恩一聲悶哼,瘦小的身體如同斷線風箏般被踹飛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龍金柱上!劇痛瞬間席卷全身,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涌上口腔!他強忍著沒有噴出,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陣陣發(fā)黑,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暖閣內(nèi)瞬間一片混亂!田爾耕帶來的肅殺威壓與王承恩絕望的阻攔交織在一起,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兩名錦衣衛(wèi)力士如狼似虎,一人已經(jīng)按住了朱由檢的肩膀,另一人則伸手去掰他緊閉的牙關(guān)!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住手!!!”
一聲蒼老、威嚴、帶著雷霆震怒的斷喝,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暖閣門口炸響!
這聲音是如此突然,帶著一股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磅礴氣勢,瞬間壓過了暖閣內(nèi)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的動作都為之一滯!田爾耕猛地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王承恩掙扎著抬起頭,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只見暖閣門口,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位身著緋色仙鶴補子官袍的老者!他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身形并不高大,但站在那里,卻如同淵渟岳峙,一股浩然正氣撲面而來!正是內(nèi)閣次輔,東林元老,素有清名、亦是魏忠賢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錢龍錫**!
錢龍錫身后,跟著幾名同樣身著官袍、神色肅穆的官員。他們顯然來得極其匆忙,官袍下擺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錢龍錫一步踏入暖閣,目光如電,瞬間掃過混亂的場面,最后定格在田爾耕和那兩名正欲對皇帝動手的錦衣衛(wèi)力士身上!他那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眼中,瞬間燃起滔天怒火!
“田爾耕!爾等錦衣衛(wèi)!意欲何為?!!”
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暖閣嗡嗡作響!
田爾耕臉上的冷酷瞬間凝固,隨即被一層陰沉的怒意取代。他萬萬沒想到,錢龍錫這個老匹夫,竟然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闖宮!他強壓怒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原來是錢閣老。九千歲憂心陛下龍體,特命卑職送來御藥房精心熬制的‘九轉(zhuǎn)還魂湯’,伺候陛下服用。王公公百般阻撓,卑職也是奉九千歲鈞旨行事,迫不得已。”
“九轉(zhuǎn)還魂湯?”錢龍錫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刺向那名捧著藥碗的中年太監(jiān),以及那碗散發(fā)著霸道腥甜氣息的暗金色藥湯。他久歷宦海,見識廣博,豈能看不出這藥的兇險?!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滔天怒意,瞬間席卷全身!魏閹!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用這等虎狼之藥弒君!
“荒謬!”錢龍錫須發(fā)戟張,怒斥道,“陛下龍體沉疴,太醫(yī)院早有定論,虛不受補,需靜養(yǎng)溫調(diào)!此等霸道虎狼之藥,氣味腥烈,藥性如火!豈是垂危之人所能承受?!爾等強行灌服,與謀殺何異?!九千歲忠君體國,豈會下此亂命?!定是爾等奸佞小人,曲解上意,意圖不軌!”
錢龍錫的斥責,字字如刀,句句誅心!直接將矛頭指向田爾耕等人“曲解上意”、“意圖弒君”!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饒是田爾耕兇悍,也不禁臉色微變!
“錢閣老慎言!”田爾耕聲音轉(zhuǎn)厲,手按上了繡春刀的刀柄,眼中兇光畢露,“卑職奉九千歲鈞旨而來!閣老如此污蔑九千歲,意欲何為?!難道閣老要抗旨不成?!”
“抗旨?”錢龍錫冷笑一聲,毫無懼色地迎著田爾耕兇戾的目光,向前一步!他身后的官員們也齊齊上前一步,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那股源自清流風骨、不惜死諫的凜然氣勢,竟絲毫不遜于錦衣衛(wèi)的刀鋒!
“老夫身為內(nèi)閣輔臣,上輔天子,下安黎庶!眼見奸佞以虎狼之藥謀害圣躬,豈能坐視?!此藥,絕不能讓陛下服下!若九千歲真有此鈞旨,老夫拼卻這身官袍項上人頭,也要親赴司禮監(jiān),面見九千歲,問個明白!看是九千歲要弒君,還是爾等小人假傳鈞旨,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錢龍錫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他身后的官員也齊聲喝道:“吾等愿隨閣老,面見九千歲!問個明白!”聲音雖不高,卻匯聚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暖閣內(nèi)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一方是手握刀柄、兇悍強橫的錦衣衛(wèi),一方是須發(fā)皆白、卻正氣凜然、不惜以死相拼的清流文臣!王承恩匍匐在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錢閣老!他竟敢在這時候挺身而出!他…他這是在賭!賭魏忠賢此刻還不敢徹底撕破臉皮,與整個清流文官集團全面開戰(zhàn)!
田爾耕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錢龍錫這老匹夫,以閣臣身份硬抗,甚至不惜抬出“面見九千歲對質(zhì)”的旗號,這確實打在了七寸上!魏忠賢雖權(quán)勢滔天,但此刻天啟帝新喪,崇禎帝名義上仍是皇帝,根基未穩(wěn)之際,若因一碗藥引發(fā)朝堂清流的集體死諫,掀起滔天巨浪,對魏黨而言絕非好事!這碗藥,今日怕是灌不下去了!
他陰鷙的目光在錢龍錫那張正氣凜然的老臉上掃過,又瞥了一眼榻上那具依舊無聲無息、仿佛隨時會斷氣的“龍體”。心中念頭急轉(zhuǎn):昨夜崔呈秀親眼所見,皇帝確實嘔得不成人形,連溫和的安神湯都無法承受。今日這錢龍錫橫插一杠…也罷!這藥灌下去,若皇帝真死了,反而坐實了弒君之名,給了清流口實。若沒死…也證明不了什么,反而顯得自己太過急切。
“哼!”田爾耕冷哼一聲,收回了按在刀柄上的手,臉上擠出一絲冰冷的笑意,“錢閣老言重了!卑職一片忠心,天日可鑒!既然閣老認為此藥不妥,那…便罷了!”他揮了揮手,示意捧著藥碗的太監(jiān)退下。
那中年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將食盒蓋上,那股霸道的藥氣瞬間被隔絕。兩名錦衣衛(wèi)力士也松開了按住朱由檢的手,退到田爾耕身后。
“不過…”田爾耕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如同毒蛇般再次掃過御榻,“陛下龍體事關(guān)社稷,不可輕忽。九千歲有命,著太醫(yī)院院判孫思邈(虛構(gòu),代指魏黨掌控的太醫(yī)院權(quán)威)即刻入宮,為陛下請脈!詳查病源,以定方略!王公公,你好生伺候著!待孫院判來了,再行定奪!”說完,他不再看錢龍錫等人,帶著錦衣衛(wèi)和那捧藥的太監(jiān),轉(zhuǎn)身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不甘和余威,消失在宮道盡頭。
暖閣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終于消散了一些。
錢龍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剛才那一番對峙,看似他占了上風,實則兇險萬分,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快步走到王承恩身邊,將其攙扶起來,低聲問道:“王公公,陛下…陛下如何?”
王承恩捂著劇痛的胸口,艱難地喘息著,看著錢龍錫,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后怕:“多…多謝錢閣老…救命之恩!…陛下…陛下他…還是那樣…”他不敢多言,只能用眼神示意榻上那毫無生氣的皇帝。
錢龍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朱由檢那灰敗枯槁的面容,心頭也是一陣刺痛。他對著御榻,鄭重地躬身一禮,聲音低沉卻充滿力量:“陛下…老臣無能…讓陛下受驚了…老臣…定當竭盡所能,護陛下周全!”
就在這時,暖閣角落那片陰影里,一直如同石雕般蜷縮的“泥鰍”,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最隱蔽的探針,飛快地掃過錢龍錫的臉,隨即又迅速垂下。
錢龍錫并未察覺角落的異動。他直起身,對王承恩低聲道:“田爾耕此去,必會稟報魏閹。太醫(yī)院那個姓孫的,是魏閹的心腹,他若來診脈…王公公務(wù)必萬分小心!若有任何異動,即刻設(shè)法通知老臣!”他留下一個只有王承恩能懂的眼神暗示,隨即帶著身后的官員,也匆匆離開了乾清宮。他們必須立刻商議,如何應(yīng)對魏黨接下來可能的反撲。
暖閣內(nèi),再次只剩下王承恩和那無聲的帝王。劫后余生的慶幸并未持續(xù)多久,更大的陰云已經(jīng)籠罩下來——太醫(yī)院院判孫思邈!魏忠賢的御用醫(yī)官!他若來診脈…以他的手段,是否真能看出陛下是在偽裝?是否會借診脈之機,暗中下毒手?!
冷汗,再次浸透了王承恩的內(nèi)衫。他看著榻上依舊“昏迷”的皇帝,心中的弦,繃得更緊了。
等待,變成了另一種酷刑。時間在焦灼中緩慢流逝。日頭漸高,慘淡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終于,在午時將至之際。
暖閣外傳來一陣平穩(wěn)、甚至帶著幾分祥和意味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溫和、如同春風拂面的聲音:
“太醫(yī)院院判孫思邈,奉九千歲鈞旨,前來為陛下請脈。”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暖閣。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來了!這條披著醫(yī)者仁心外衣的毒蛇!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著御醫(yī)官服的老者走了進來。他須發(fā)皆白,面容慈和,眼神溫潤,嘴角帶著一絲悲天憫人的笑意,行走間步履輕盈,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讓人一見之下便心生好感。正是太醫(yī)院院判,魏忠賢的心腹——孫思邈。
他身后,跟著兩名捧著藥箱的小太監(jiān),神情恭敬。
“孫…孫院判…”王承恩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恭敬,顫巍巍地行禮。
孫思邈溫和地擺了擺手,目光悲憫地看向御榻:“王公公不必多禮。陛下龍體違和,老朽憂心如焚,夜不能寐。九千歲更是夙夜憂嘆,特命老朽務(wù)必竭盡全力,為陛下診治。”他的聲音充滿了真誠的關(guān)切,聽不出絲毫虛假。
他緩步走到御榻前,并未像田爾耕那般粗魯審視,而是靜靜地、帶著醫(yī)者的專注,觀察著朱由檢的面色、氣息。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皇帝灰敗的臉上、干裂的唇上、微微起伏的胸口,緩緩掃過。
“唉…”孫思邈長長嘆息一聲,臉上悲憫之色更濃,“陛下此癥…乃驚怖過度,神魂離體,傷及心脈根本…又兼氣血兩虧,虛不受補…昨夜那番嘔逆,更是雪上加霜…難…難啊…”他搖著頭,仿佛在為一位至親的病情而痛心疾首。
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他不知道孫思邈這番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王公公,”孫思邈轉(zhuǎn)過頭,看向王承恩,溫和地道,“煩請取一盆溫水,一方干凈的素巾來。老朽需為陛下凈手,方好診脈。”
“是…是…”王承恩不敢怠慢,連忙吩咐門外的小太監(jiān)去準備。
很快,一盆冒著熱氣的溫水和一方潔白的素巾被端了進來。
孫思邈挽起寬大的袖袍,露出保養(yǎng)得宜、指節(jié)修長的手。他先用素巾仔細擦拭了自己的雙手,動作優(yōu)雅而一絲不茍。然后,他示意小太監(jiān)將水盆端近御榻。
就在小太監(jiān)端著水盆靠近御榻邊緣的瞬間!
變故陡生!
那小太監(jiān)不知是緊張還是怎地,腳下竟一個趔趄!
“哎呀!”
一聲驚呼!
手中那盆溫水,竟脫手飛出!直直朝著御榻上潑去!
“小心!”孫思邈發(fā)出一聲恰到好處的驚呼!
王承恩更是魂飛魄散!陛下!
眼看那盆溫水就要潑在朱由檢身上!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靜靜躺著的朱由檢,身體猛地、極其劇烈地、如同觸電般彈動了一下!枯瘦的雙手本能地向上抬起,似乎想要格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呃啊!”聲!雙眼依舊緊閉,但臉上的肌肉瞬間扭曲,顯露出巨大的驚恐和痛苦!
“砰!”
水盆砸在榻邊的金磚地上,發(fā)出巨響!溫水四濺!打濕了錦被的下擺和御榻邊緣!
朱由檢那彈起的身體,在“掙扎”了一下后,再次重重地癱軟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呼吸變得更加急促而微弱,臉上殘留著痛苦扭曲的表情。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王承恩已經(jīng)撲到榻邊,用身體擋住飛濺的水花,看著皇帝那更加“痛苦”的模樣,發(fā)出凄厲的哭喊:“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孫院判!快救救陛下啊!”
孫思邈也“大驚失色”,快步上前,口中連道:“陛下受驚了!陛下受驚了!”他迅速俯身,一手極其自然地搭在了朱由檢那剛剛因“本能格擋”而暴露在錦被之外、此刻正無力垂落在榻邊的枯瘦手腕上!
診脈!
就在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和皇帝“本能反應(yīng)”的掩護下,孫思邈的手指,如同靈蛇般,精準地扣在了朱由檢的寸關(guān)尺三脈之上!
王承恩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驚恐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孫思邈那搭在皇帝腕脈上的手指!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中計了!
那盆水的“意外”,根本就是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目的,就是為了制造混亂,逼出皇帝本能的反應(yīng),同時為孫思邈創(chuàng)造這瞬間的診脈機會!魏閹!好毒辣!好精準的手段!
暖閣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水珠從濕透的錦被邊緣滴落在地磚上的聲音,啪嗒…啪嗒…如同催命的鼓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孫思邈那三根搭在皇帝脈門上的手指上!王承恩的心跳幾乎停止,渾身冰冷,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完了…全完了…陛下他…偽裝得再好…在這等神醫(yī)的手指下…如何能瞞得過?!
孫思邈閉著眼,臉上那悲憫溫和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專注和凝重。他的三根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感受著指下那微弱到幾乎難以捕捉的脈搏跳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幾息之后。
孫思邈的眉頭,極其極其輕微地…蹙了起來。那蹙起的弧度,極其細微,卻如同在王承恩絕望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塊巨石!
他察覺了?!他發(fā)現(xiàn)了異常?!
王承恩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滑落。
又過了幾息。
孫思邈的眉頭,蹙得更深了!甚至,他那溫潤平和的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
這…這是什么脈象?!
浮大中空,如按蔥管!卻又在空泛之中,隱隱透著一絲極其微弱、極其古怪的…凝澀?如同枯竭的河床下,有暗流在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涌動?!這絕不是簡單的虛脫之脈!更不像是裝病能偽裝出的脈象!這脈象…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仿佛這具軀殼已近油盡燈枯,但靈魂深處,卻又有一股極其堅韌、極其隱晦的意志在死死支撐?!
饒是孫思邈醫(yī)術(shù)通神,行醫(yī)數(shù)十年,也從未見過如此古怪復(fù)雜的脈象!這…這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驚疑不定!目光如同兩道利劍,再次射向御榻上那張灰敗痛苦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