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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虎狼之藥

乾清宮西暖閣的燭火,搖曳著,將王承恩那張被巨大震撼與悲慟撕裂的臉龐映照得明滅不定。錦被之下,那只枯瘦、冰冷、卻帶著微弱卻不容置疑力量的手,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死死攥緊了他枯槁的手指,也攥緊了他瀕臨破碎的心魂。

不是幻覺!

陛下他…真的醒著!在這片連呼吸都帶著死亡氣息的深淵里,在魏忠賢那毒蛇般的目光日夜逡巡之下,他的帝王意志,從未熄滅!他一直在掙扎,在用這副殘破的軀殼,演一場以命為注的驚世大戲!

王承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信仰崩塌又瞬間重塑的狂潮。他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彌漫,強行壓下了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他不敢低頭去看,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用自己那雙同樣冰冷的手,更加用力、更加虔誠地反握回去,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通過這無聲的交握,渡給錦被下那具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帝王之軀。

時間,在這無聲的交流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暖閣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如同敲打在靈魂上的鼓點。王承恩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傳來的細微變化——那枯瘦的手指,在他反握的瞬間,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又緊了一分。力道依舊微弱,卻傳遞出一種磐石般的意志:穩(wěn)住!一切盡在掌控!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如同冰錐刮過琉璃的腳步聲,停在門口。隨即,是一個尖細、陰柔、帶著恰到好處恭敬的聲音:

“王公公,陛下龍體…可還安好?九千歲憂心如焚,徹夜難眠,特命咱家來探問,并送來御藥房精心熬制的‘安神定魄湯’,祈盼陛下圣躬早日康泰。”

是崔呈秀!魏忠賢的干兒子,五虎之首,心腹爪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終于循著昨夜“離魂驚怖”的動靜和慈慶宮的“警告”,撲到了皇帝的病榻前!

王承恩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魏閹的反擊,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準!探問是假,親眼確認皇帝的生死是真!這碗所謂的“安神定魄湯”…更是裹著蜜糖的穿腸毒藥!一旦陛下狀態(tài)稍有不對,或是被這“虎狼之藥”強行灌下引發(fā)變故…后果不堪設想!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王承恩的咽喉。他感到錦被下,那只冰冷的手也瞬間繃緊!傳遞來的不再是磐石般的沉穩(wěn),而是一種尖銳的、如同繃到極致的弓弦般的緊張!陛下也聽到了!他在等待自己的應對!

王承恩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他緩緩地、極其不舍地松開緊握的手,那冰冷的觸感離開掌心的瞬間,帶來一陣巨大的空虛和惶恐。他艱難地調(diào)整著臉上的表情,努力將那份深入骨髓的悲慟和絕望,轉(zhuǎn)化為一種更加灰敗、更加麻木的絕望。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暖閣門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拉開一條門縫,門外,崔呈秀那張保養(yǎng)得宜、堆滿虛假憂色的臉,在昏暗的廊燈光線下,顯得格外陰鷙。他身后,兩名東廠番子如狼似虎地侍立著,其中一個手捧著一個朱漆食盒,盒蓋縫隙中透出裊裊藥氣。

“崔…崔大人…”王承恩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濃濃的哭腔和疲憊,“…陛下…陛下他…剛剛…又發(fā)作了…比昨夜…還要兇險…”他側(cè)開身,讓出門縫后的景象。

暖閣內(nèi),光線昏暗。御榻上,朱由檢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臉色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嘴唇干裂發(fā)紫,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來得及擦拭干凈的白沫。整個人毫無生氣,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有胸口錦被那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起伏,證明著他還活著。

崔呈秀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針,銳利而冰冷地掃過御榻。他的目光在朱由檢臉上、嘴角、以及凌亂的被褥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尋找任何一絲偽裝的破綻。殿內(nèi)彌漫的濃重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衰敗氣息,似乎印證著王承恩的話。

“唉…”崔呈秀裝模作樣地長長嘆了口氣,臉上憂色更重,“陛下龍體,竟至如此…真是社稷之不幸啊!”他上前一步,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殿內(nèi)每一個角落,包括角落陰影里那個依舊在“瑟瑟發(fā)抖”的“泥鰍”。

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微微前傾,看似要阻擋,又像是悲傷過度站立不穩(wěn),恰好擋住了崔呈秀進一步靠近御榻的路線。“太醫(yī)…太醫(yī)們剛走…說…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他的聲音哽咽,渾濁的老眼里再次涌出淚水,“…用了針…灌了參湯…才…才勉強穩(wěn)住…可這氣息…這氣息…”他搖著頭,說不下去了,絕望之情溢于言表。

崔呈秀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張?zhí)闇I橫流、絕望麻木的老臉上停留了幾息。他能感受到王承恩那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悲慟和無力,不似作偽。再看看榻上那具如同活死人般的“龍體”,昨夜那場駭人的“離魂驚怖”表演似乎耗盡了這少年皇帝最后的心力。慈慶宮那邊的“警告”,看來是徹底擊垮了這主仆二人最后一絲抵抗意志?

一絲難以察覺的、混合著得意與輕蔑的冷光,在崔呈秀眼底深處一閃而逝。他臉上卻堆起更深的關(guān)切:“王公公切莫過度悲傷,保重身體要緊!陛下洪福齊天,定能轉(zhuǎn)危為安!”他側(cè)身,示意身后捧著食盒的番子上前,“這是九千歲千叮萬囑,命御藥房用百年老參、天山雪蓮等珍品,熬了足足六個時辰的‘安神定魄湯’,最能滋養(yǎng)神魂,穩(wěn)固元氣!還請王公公伺候陛下服下,九千歲也好稍解憂心。”

那朱漆食盒被遞到了王承恩面前。蓋子打開,一股濃郁得有些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只溫潤的白玉碗,盛著大半碗色澤深褐、如同濃稠血漿般的藥湯。

虎狼之藥!

王承恩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太清楚魏忠賢的手段!這碗湯下去,若陛下真的油盡燈枯,便是催命符!若陛下是偽裝…這藥性猛烈,強行灌下,必然引發(fā)難以控制的反應,瞬間就能戳破這以命相搏的偽裝!這是陽謀!是絕殺!

冷汗瞬間浸透了王承恩的內(nèi)衫。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接過那白玉碗,指尖卻在距離碗沿一寸的地方劇烈地抖動著,怎么也碰不上去。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在他胸腔里燃燒,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王承恩的意志瀕臨崩潰之際!

“嗬…呃…”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溺水之人發(fā)出的、短促而痛苦的呻吟,陡然從御榻上傳來!

聲音輕若蚊蚋,卻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暖閣中炸響!

王承恩渾身劇震!猛地回頭!

崔呈秀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電般射向御榻!

只見朱由檢依舊雙目緊閉,但身體卻極其輕微地、如同痙攣般抽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發(fā)出斷續(xù)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一絲粘稠的涎水,再次順著嘴角緩緩淌下。他的眉頭痛苦地蹙起,在灰敗的臉上形成幾道深刻的褶皺,仿佛正承受著來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折磨。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雖然微弱,卻打破了那死寂的假象!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崔呈秀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他醒了?還是…回光返照?亦或是…那“離魂驚怖”的余波?

崔呈秀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死死盯著朱由檢的臉,試圖從那細微的抽搐和痛苦的表情中,分辨出任何一絲偽裝的可能!他需要更近!看得更清楚!

“陛下!陛下!”王承恩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哭喊著撲回榻邊,用身體巧妙地擋住了崔呈秀大部分視線。他顫抖著手,用袖子慌亂地去擦拭朱由檢嘴角的涎水,動作充滿了絕望和無措,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您醒醒啊…看看老奴…看看老奴啊…藥…藥來了…喝了藥就好了…”

他一邊哭嚎,一邊仿佛才想起那碗藥,猛地扭頭,對著崔呈秀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哀求表情:“崔…崔大人…您看…陛下他…他這樣…這藥…這藥怕是…怕是灌不下去啊…”他的聲音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不確定,目光死死盯著那碗深褐色的藥湯,仿佛那不是藥,而是能瞬間吞噬皇帝的毒液。

崔呈秀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張?zhí)闇I橫流、恐懼到扭曲的老臉和御榻上那具間歇性抽搐、發(fā)出痛苦囈語的“龍體”之間來回掃視。他心中的疑慮如同毒藤般瘋長。這動靜…太微妙了!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他奉藥的時候?是巧合?還是…這主仆二人演給他看的雙簧?

必須試探!必須確認!

崔呈秀臉上憂色更濃,語氣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強硬:“王公公此言差矣!陛下龍體沉疴,正需此等固本培元的神藥回天!九千歲一片赤誠,天地可鑒!這藥,必須服下!”他上前一步,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東廠特有的陰冷威壓,“怎么?王公公是想違逆九千歲的鈞旨嗎?!還是…覺得九千歲會害陛下不成?!”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了王承恩的脖頸!冷汗涔涔而下!他張著嘴,喉頭咯咯作響,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就在崔呈秀步步緊逼,目光如同毒蛇般鎖定王承恩,準備強行下令灌藥之際!

“嘔——!”

一聲更加劇烈、更加真實的嘔吐聲,猛地從御榻上爆發(fā)出來!

朱由檢的身體猛地向一側(cè)弓起!雙眼依舊緊閉,但喉嚨里發(fā)出劇烈的、如同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痙攣聲!一大股混雜著胃液和之前灌下去參湯的、散發(fā)著酸腐氣味的黃褐色液體,如同噴泉般從他口中狂涌而出!瞬間染污了明黃色的錦被和枕褥!

污穢之物四濺!濃烈的酸腐氣味瞬間蓋過了藥香,彌漫在整個暖閣!

“陛下!”王承恩發(fā)出凄厲到變調(diào)的哭喊,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用自己瘦小的身體遮擋著嘔吐的皇帝,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拭,動作狼狽而絕望。

這突如其來的、極度真實的生理反應,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崔呈秀心中剛剛升騰起的疑焰!他看著眼前這污穢不堪、散發(fā)著惡臭的景象,看著朱由檢那如同蝦米般蜷縮、痛苦抽搐的身體,看著王承恩那完全失去方寸、只剩下本能反應的絕望哭嚎…這絕不是能偽裝出來的!

是了!這少年皇帝昨夜那場駭人的“離魂驚怖”,早已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根基!此刻,他就是一個被死亡陰影籠罩、連一碗湯藥都無法承受的廢人!慈慶宮的警告,更是徹底擊垮了他最后的精神!他完了!他根本不可能還有余力去謀劃什么!那蠟丸…那“殺蛇”的指令…恐怕也只是回光返照時的一句囈語,或是王承恩這老狗絕望中的臆想!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輕蔑和徹底放心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崔呈秀。他看著眼前這污穢絕望的場景,眼底深處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殆盡,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厭惡。他嫌惡地用手帕掩住口鼻,后退了一步,仿佛怕那污穢之氣沾染了自己。

“唉…陛下龍體…竟至如此不堪…”崔呈秀的聲音恢復了那種虛假的悲憫,語氣卻輕松了許多,“看來這藥…確實不是時候。王公公,你且好生伺候陛下,清理干凈。這‘安神定魄湯’,咱家先帶回去,待陛下…稍緩些再說吧。”他揮了揮手,示意番子收起食盒。

目的已經(jīng)達到。親眼確認了皇帝的“真實”狀態(tài)——一個連一碗湯藥都無法承受、隨時可能咽氣的活死人!這比一碗藥灌下去可能引發(fā)的未知變數(shù),更讓魏忠賢放心!慈慶宮的警告,已然奏效!這乾清宮,已是九千歲的掌中之物!

“多…多謝崔大人體諒…多謝九千歲隆恩…”王承恩頭也不敢抬,匍匐在污穢的榻邊,聲音卑微而顫抖,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放松。

崔呈秀不再看這污穢絕望的一幕,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對自己的褻瀆。他轉(zhuǎn)身,帶著兩名番子,如同得勝的禿鷲,趾高氣揚地離開了乾清宮西暖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深長的宮道盡頭。

暖閣內(nèi),死寂重新降臨。濃烈的酸腐氣味令人窒息。

王承恩依舊保持著匍匐的姿勢,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過了許久,才如同被抽去所有骨頭般,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榻上,朱由檢停止了嘔吐和抽搐,重新癱軟在污穢的錦褥中,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嘔吐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著生命還在頑強地延續(xù)。

王承恩渾濁的老眼,越過那片狼藉,看向皇帝那灰敗的臉龐。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污穢,流淌下來。

他看到了。

在崔呈秀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在皇帝那沾滿污物的、微微開合的干裂嘴唇邊,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個冰冷到極致、也嘲諷到極致的…無聲的弧度。

那不是絕望。

那是…在深淵泥沼中,對著頭頂盤旋的禿鷲,露出的…屬于獵手的…微笑。

王承恩猛地低下頭,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污穢的金磚地上,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痛哭流涕。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激動與敬畏!

陛下!他成功了!他用這污穢不堪的嘔吐,用這以假亂真的垂死掙扎,騙過了崔呈秀那毒蛇般的眼睛!騙過了魏忠賢的試探!那碗致命的“虎狼之藥”,被擋了回去!

“老…老王…”一個微弱到幾乎消散在空氣中的聲音,如同游絲般鉆入王承恩的耳中。

王承恩猛地一震,如同被雷擊中!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御榻。

朱由檢依舊閉著眼,嘴唇卻極其輕微地翕動著,發(fā)出氣若游絲、卻清晰無比的聲音:

“…臟…清理…安靜…”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卻依舊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掌控。

王承恩如同聽到了天籟綸音!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他的淚腺!他用力點頭,淚水混著污跡縱橫流淌:“…老奴…遵旨!…遵旨!”

他掙扎著爬起身,顧不上渾身的污穢和疲憊,如同重新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急促和從未有過的威嚴,對著門外低吼:“來人!快!打熱水!干凈的錦被!快!”

暖閣外守候的小太監(jiān)們早已被里面的動靜嚇得魂飛魄散,聽到王承恩的呼喊,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

王承恩親自指揮著,小心翼翼地避開皇帝的身體,用溫熱的濕毛巾一點點擦拭掉朱由檢臉上、脖頸上的污物。他的動作輕柔到了極致,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虔誠。當清理到皇帝的手時,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指尖極其輕微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觸碰。

王承恩的心,終于落回了實處。他看著在干凈錦被下重新躺好、氣息依舊微弱但似乎平穩(wěn)了些的皇帝,眼中充滿了死里逃生的慶幸和更深的堅定。

混亂平息,污穢清除,暖閣內(nèi)再次恢復了那種壓抑的寧靜,只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難以驅(qū)散的酸腐氣息。

王承恩疲憊不堪地守在榻邊,精神卻高度緊張。他知道,危機只是暫時解除。魏忠賢的試探絕不會停止。慈慶宮那邊…皇后娘娘收到陛下的“殺蛇”密令后,又會如何應對?巨大的擔憂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zhuǎn)為一種壓抑的深灰,預示著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即將過去。

就在王承恩心力交瘁,眼皮沉重得快要支撐不住之際。

暖閣最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里,那個如同石雕般蜷縮了一整夜、似乎被嚇傻了的“泥鰍”,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的動作幅度極小,如同枯葉在寒風中微不可查的顫抖。但在王承恩高度戒備的感知中,卻如同黑夜中的一點螢火。

王承恩渾濁的老眼猛地睜開,銳利的目光瞬間投向那個角落!

只見“泥鰍”依舊保持著蜷縮顫抖的姿態(tài),但他的右手,卻極其隱蔽地、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在冰冷的地磚上,極其輕微地…劃了一下。

一個極其簡單、卻足以讓王承恩瞳孔驟縮的暗號——**“回!”**

消息回來了!皇后娘娘有回信了!

一股巨大的期待和緊張瞬間攫住了王承恩!他強壓住劇烈的心跳,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泥鰍”的手。

“泥鰍”的手指,在劃出那個“回”字暗號后,并未停止。他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特殊的韻律,在冰冷的地磚上,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沒有聲音,沒有痕跡,只有王承恩能憑借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的默契,“讀”懂那指尖劃過的、無形的軌跡所代表的筆畫!

一筆…兩筆…

王承恩的心跳隨著那無聲的筆畫而瘋狂鼓動!每一個筆畫都如同重錘,敲打在他的靈魂上!

終于,“泥鰍”的手指停下了。那無形的訊息,已然傳遞完畢。他重新蜷縮起來,恢復成那副被嚇破膽的鵪鶉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王承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枯槁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讀”懂了。

那無聲的指尖,在冰冷的地磚上,寫下了三個無形的、卻力透千鈞的字:

**“備鴆酒。”**

---

慈慶宮。

晨曦微露,卻驅(qū)不散這座宮殿內(nèi)凝重的寒意。張嫣皇后端坐于梳妝臺前,銅鏡映照出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龐。昨夜那如同淬火寒鐵般的決絕眼神,此刻沉淀在眼底深處,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湖。

宮女小心翼翼地捧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濃郁的參味彌漫開來。

“娘娘,您一夜未眠,用些參湯補補元氣吧?”

張嫣的目光落在青花瓷碗上,那溫潤的釉色,昨夜曾盛放過滾燙的安神湯,也掩蓋過那粒致命的蠟丸。她端起碗,指尖感受著溫熱的瓷壁,動作優(yōu)雅而沉凝。

就在碗沿即將觸碰到唇邊的剎那!

“啪嚓——!”

一聲極其突兀、極其刺耳的碎裂聲,驟然打破了殿內(nèi)的沉寂!

張嫣手中的青花瓷碗,竟毫無征兆地脫手滑落!狠狠地砸在堅硬冰冷的金磚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參湯和瓷片四散飛濺!如同昨夜那驚心動魄一幕的重演!

“啊!”捧藥膳的宮女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娘娘饒命!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殿內(nèi)侍立的其他宮女太監(jiān)也齊齊變色,慌忙跪倒一片,噤若寒蟬。昨夜娘娘杖斃擅傳流言的雷霆之威猶在眼前,此刻這失手打翻御賜參湯的罪過…

張嫣卻并未如昨夜般雷霆震怒。她甚至沒有看一眼跪地求饒的宮女。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向那飛濺的碎瓷片之間。

在那里,在流淌的參湯和冰冷的金磚交界處。

一個極其微小、如同藥丸般、被蜂蠟封得嚴嚴實實的蠟丸,正靜靜地躺著。如同昨夜一般無二!只是這一次,它出現(xiàn)得更加突兀,更加…刻意!

張嫣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一股冰冷到極致、卻也滾燙到極致的洪流,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是他!果然是他!昨夜那“殺蛇”的血淚猶在心頭,今日這回應便已悄然而至!在這魏忠賢爪牙遍布、如同龍?zhí)痘⒀ǖ淖辖巧钐帲谶@看似絕望的深淵里,他竟能如此之快地將訊息傳遞回來!這需要何等的心智!何等的膽魄!何等的…信任!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感,讓張嫣幾乎窒息。她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瞬間布滿了冰寒刺骨的怒意,目光如刀般掃向跪地的宮女:

“廢物!連個碗都端不穩(wěn)!慈慶宮要你何用?!拖出去!重責三十杖!罰入辛者庫,永不許再近本宮身側(cè)!”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啊!”宮女的哭喊聲凄厲絕望,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太監(jiān)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都滾出去!把這污穢之地清理干凈!”張嫣的聲音帶著余怒未消的冰冷。

宮人們?nèi)缑纱笊猓B滾帶爬地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地上的狼藉,大氣不敢出地迅速退出了寢殿。

殿門合攏。世界再次只剩下張嫣一人,和地上那粒不起眼的蠟丸。

她緩緩起身,走向那片狼藉。腳步沉穩(wěn),如同走向祭壇。她彎下腰,指尖觸碰到那冰冷蠟丸的瞬間,昨夜那焚盡血淚字條時的決絕與誓言,再次轟然回蕩在靈魂深處!

她緊緊攥住蠟丸!如同攥住了那個身處深淵、卻依舊向她傳遞著希望與指令的少年帝王!

快步走回內(nèi)室最深處的屏風之后。這里,是連最貼身的宮女也不允許輕易踏入的絕對私密空間。她背對著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窺探,用顫抖卻異常堅定的手指,用力摳開蜂蠟!

蠟丸裂開。

依舊是那張卷得極細的薄韌紙條。

她屏住呼吸,顫抖著展開。

紙條上,只有三個字。

字跡不再是昨夜的潦草顫抖,而是變得異常簡潔、冷硬、如同淬火精鋼鍛打而成,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備鴆酒。”**

每一個筆畫,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張嫣的眼底!也扎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備鴆酒!

鴆酒!劇毒!見血封喉!

不是為自戕!

是為…殺蛇!

是為…魏忠賢!

一股冰冷徹骨的殺意,混合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決絕,瞬間從張嫣的骨髓深處爆發(fā)出來!她死死攥著這張小小的紙條,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陛下!他在深淵絕境之中,遞出的不是求援,不是安撫,而是一把淬毒的利刃!一個明確無誤的、準備決戰(zhàn)的信號!他在告訴她:時機將至!劇毒已備!只待…那斬蛇的雷霆一擊!

昨夜“忍!固本!待朕殺蛇!”的血淚猶在眼前,今日這冰冷的“備鴆酒”三字,如同最殘酷也最默契的回應!他從未放棄!他一直在黑暗中磨礪著獠牙!他需要她,成為那遞出致命毒酒的手!

張嫣緩緩抬起頭,眼中所有的柔弱、猶豫、恐懼都已被焚燒殆盡!只剩下一種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純粹到極致的殺意和堅毅!那眼神,足以凍結(jié)一切生機!

她走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柜前。這是她嫁妝中的舊物,看似普通,內(nèi)里卻另有乾坤。她熟練地打開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暗格不大,里面靜靜躺著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沒有任何紋飾、卻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心悸寒意的…瓷瓶。

瓶身上,用極細的朱砂,刻著一個古老的、扭曲的、如同毒蛇盤踞般的符文。

鴆羽之毒!

見血封喉!無藥可解!

這是張嫣家族秘傳的護身之物,亦是同歸于盡的最后手段!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用它來執(zhí)行一位帝王的絕殺令!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間最神圣也最邪惡的祭品般,捧起了那個冰冷的黑色瓷瓶。瓶身的寒意透過掌心,直刺靈魂。

她將那張寫著“備鴆酒”的紙條,湊近了暗格旁一盞小小的長明燈。橘黃色的火苗貪婪地舔舐上薄韌的紙張,瞬間將其吞噬、化為灰燼。如同昨夜焚毀那“殺蛇”的血淚。

淡淡的焦糊味在屏風后彌漫開來。

張嫣看著掌心那冰冷的黑色瓷瓶,感受著那足以弒殺世間最強大毒蛇的恐怖力量。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其重新放回暗格深處,如同藏起一柄等待出鞘飲血的絕世兇器。

做完這一切,她挺直了脊背。臉上再無一絲波瀾,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她走出屏風,重新坐回梳妝臺前。銅鏡里,映照出一張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龐,眼底深處,是凍結(jié)一切的寒冰,和…冰層之下,那為帝王遞出毒酒而沸騰燃燒的、無聲的烈焰。

她拿起梳子,開始梳理自己烏黑的長發(fā)。動作一絲不茍,沉穩(wěn)有力。

如同一位即將走上祭壇的祭司。

在準備著…那場以江山為祭壇、以巨蛇為犧牲的…血色儀式。

只待驚蟄雷動。

只待…鴆酒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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