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厲一通操作下來，著實給倪元璐嚇得不輕。

先是一顆甜棗，恩蔭其子入仕。

緊接著，便借李若璉這個由頭，悍然點破東林黨之事！

倪元璐甚至疑心，李若璉方才的言行，與太子早有默契，專為演給他看，逼他入彀。

見倪元璐面色依舊灰敗凝重，朱厲抬手，輕輕在他肩頭拍了拍，旋即指向坤寧宮深處：

“好了，老師。此事便到此為止。孤信老師自有分寸。”

言罷，他舉步便向宮內行去。

剛邁過門檻，朱厲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只見倪元璐仍僵立在原地，形如泥塑。

“老師？”朱厲微揚眉梢，“不隨孤進來？”

倪元璐眼中掠過一絲愕然，連忙躬身：

“殿下！此乃皇后娘娘寢宮，老臣豈敢擅入？此非人臣之禮……”

話音未落，一道靛藍身影已踏著細碎急促的步子匆匆而來。

人未至，聲先聞：

“哎呦喂！殿下恕罪，老奴來遲一步！”

王承恩快步掠過倪元璐身側，見他兀自呆立，奇道：“咦？倪大人怎不隨殿下入內？”

倪元璐此刻已是滿心疑竇，今日這坤寧宮，怎生成了人人都能隨意出入之地？

他喉頭滾動，艱難道：“王公公，皇后寢宮，老臣入內，實在不合規矩……”

王承恩聞言，以袖掩唇，發出一聲低低的輕笑：

“倪大人吶，今日這事兒，缺了您可不成！快隨老奴進來吧。”

說著，竟伸手去拉倪元璐的衣袖。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王公公！”倪元璐慌忙推拒，腳下如同生根。

“無娘娘懿旨，老臣斷不敢踏入坤寧宮半步！”

兩人正拉扯間，前方連廊盡頭，朱厲的身影已清晰可見。

他身旁，竟還侍立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臣，正與太子低聲交談，臉上帶著溫和笑意。

腳步聲驚動了那人，老臣轉過頭來，對著倪元璐和王承恩方向，從容一揖：

“倪大人，王公公?！?

王承恩連忙還禮：“蔣大人久候了，辛苦辛苦。”

倪元璐卻是瞳孔微縮，失聲問道：“蔣大人？您…您怎會在此？”

他目光轉向朱厲，心生疑惑。

那老者——便是禮部尚書蔣德璟。

后者聞言也是一怔，疑惑地看向朱厲：“殿下…此事，莫非倪大人尚不知情？”

“殿下，難道此事，倪大人還不知道…”

只見朱厲訕笑著拱了拱手，一臉憨厚說道：

只見朱厲臉上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憨厚”笑容，對著蔣德璟拱了拱手：

“嘿嘿，讓蔣大人見笑了。

這不是怕老師驟然聽聞，一時…嗯，轉不過彎來么？這才特意引老師至此。”

開玩笑，他可知道倪元璐是什么秉性。

以倪元璐那剛烈古板的性子，若早知道自己要娶吳襄那武夫的小女兒。

怕不是當場就要以頭搶柱，血濺金鑾！

在倪元璐眼中，區區遼東軍將之女，焉能配得上國儲？

更何況吳三桂手握重兵，聯姻之舉，豈非養虎貽患？

蔣德璟聽罷，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被王承恩半推半拽過來的倪元璐，此刻哪還有不明白的？

心頭頓時一片冰涼——又被這寶貝學生給套住了！

他正欲開口質問，殿內傳來一道溫婉卻自帶威儀的女聲。

那聲音如清泉流淌，瞬間撫平了殿外的些許紛亂：

“烺兒，既然人都齊了，便都進來說話吧。”

說話的，正是周皇后。

說話的，正是大明皇后周氏。

幾人聞聲，不敢怠慢，整肅衣冠，快步趨入殿內。

只見周皇后身著半舊青緞常服，端坐于上首圈椅之中，眉目含笑。

領口處細細捻著幾縷金線，襯得肌膚愈發瑩白。

一頭烏發梳得紋絲不亂，綰成端莊的發髻，只簪了幾支素凈的羊脂玉簪，并無半點奢華珠翠。

面容清麗秀雅，宛如上好的白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令人心安的親和力。

在朱慈烺的記憶深處，這位母后是極其嚴苛的。

對母后的畏懼，甚至超過了崇禎皇帝。

然而此刻映入朱厲眼簾的，卻是這樣一位和藹溫婉的婦人，巨大的反差讓他一時有些恍惚。

“臣等參見皇后娘娘——”殿內響起整齊的參拜聲。

朱厲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躬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后?！?

“都平身吧?！敝芑屎蟮穆曇粢琅f溫和。

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朱厲身上，那溫和瞬間化作了滿溢的心疼。

朱厲身上，還是那件染血的赤紅太子常服。

襟袖之上，污泥與暗褐的血跡斑駁交錯。

原本白凈的臉頰上，赫然橫亙著幾道猙獰的劃痕，尚未完全結痂。

周皇后的目光細細描摹著兒子襤褸的衣衫和臉上的傷痕，眼圈驀地紅了。

“烺兒，”她聲音微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過來，讓母后好好看看?！?

朱厲微微點頭，快步來到主座旁，學著記憶中朱慈烺的模樣站在周皇后面前。

朱厲依言上前，學著記憶中朱慈烺的姿態，恭敬地站到周皇后面前。

一雙白皙柔嫩的手，帶著沁涼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上他臉上的傷口。

那冰涼奇異地緩解了些許火辣辣的痛楚。

“烺兒…苦了你了…”周皇后的聲音哽咽得更明顯了。

這聲音落在朱厲耳中，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酸楚漣漪。

自莫名穿越至此，刀光劍影，步步驚心，在絕境中獨自搏殺出一條血路。

連面對那“便宜父皇”崇禎，也需時時提防。

何曾有人，這般毫無保留地流露出對他的關切？

這溫言軟語，倏然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記憶。

那個在現代社會，為了供他讀書，日夜操勞、打幾份零工的母親……

一股難以抑制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一行清淚毫無征兆地滑落。

然而，那淚水未及墜落，便被周皇后輕柔的指尖悄然截住，無聲地拂去。

朱厲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

母后這是在提醒他：儲君之淚，不可輕彈于臣子之前。天家威儀，不容半點輕忽。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甚至帶上了一絲少年人應有的、劫后余生的振奮：

“母后！兒臣…兒臣守住了！北京城，還在！”

周皇后凝視著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贊許與驕傲，重重點頭：

“好！好！好！你的事，王公公已遣人細細稟過本宮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再摸摸兒子的臉，卻又強自收回，只化作一句帶著無盡欣慰的輕嘆：

“我的烺兒……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