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倪元璐蒼老的聲音響起,渾濁的眸子泛起微光。
他為官數十載,宦海沉浮,早已慣看風云。
上無愧朱明宗廟,下不負黎民蒼生。
但唯有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懷——對獨子倪會鼎的教養,終是有了疏失。
說來,倪元璐也算是老來得子,二十七歲方得此兒。
未幾,卻因‘妾冒妻封’之罪罷官,只得攜十余歲的會鼎,黯然歸返浙江故里。
這一去,便是七載春秋。
待他重返京師,倪會鼎已是弱冠之年。
深受其父牽連,倪會鼎科場屢試不第。
年過二十,才勉強過了鄉試。
以這般年紀,若按部就班,入仕之途已是迷茫。
然則,太子殿下心思縝密,竟破格擢升其子為大理寺少卿,更兼賜下翰林院侍讀之銜。
兩道恩旨,如同劈開荊棘,為倪會鼎鋪就了一條坦蕩仕途。
此刻,這老尚書眼中淚光浮動,目光近乎“熾熱”地投向朱厲,看得后者心頭莫名一緊。
朱厲目光微轉,瞥見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嘴角含笑,旋即轉身匆匆追著崇禎帝而去。
“老師,”朱厲略顯尷尬地摸了摸鼻梁,“倒也不必…如此看著孤吧?”
倪元璐也覺失態,慌忙用袖口胡亂揩拭面頰。
“殿下恕罪,老臣失儀了…只是…老臣萬沒想到,殿下竟如此顧念犬子…”聲音已帶哽咽。
“好了,老師。”朱厲語氣轉淡,“虎父無犬子,孤不過是順水推舟。
然則廟堂之上,非孤一人可決,老師還須好生督促才是。”
“是是是,殿下教誨的是!”倪元璐連連躬身。
“老臣回去定叫那不成器的,在翰林院恪盡職守,絕不負殿下期許!”
“嗯。”朱厲微微頷首,舉步向殿外走去。
倪元璐不敢怠慢,急忙趨步跟上。
一老一少,行于空曠宮道。
錦衣衛同知李若璉如影隨形,默然護在數步之后。
“李若璉。”朱厲腳步未停。
“臣在。”李若璉身形一閃,已至朱厲側后半步。
“此間事了,你身為錦衣衛同知,當司其職。
日日隨侍孤身側,成何體統?莫非想做孤的貼身侍衛不成?”朱厲語帶訓斥。
“殿下…”李若璉氣息一窒,語速急迫。
“衛中事務暫由高文采署理。眼下城中未靖,臣…只想護衛殿下周全…”
“罷了…”朱厲無奈輕嘆,“先去知會高文采,今夜押李自成至聽雨軒見孤。”
“遵命!”李若璉領命,身形如電,飛快遠去。
身側倪元璐望著那迅疾消失的背影,捋須微哂:
“李大人對殿下,倒是一片赤誠,殊為難得。”
“嗯。”朱厲面色不動,只淡淡應了一聲,隨即飄出一句:“與那些人對老師的忠心,倒也無二。”
話音落下,倪元璐臉上笑意瞬間凍結!
整個人猛地一顫,雙膝轟然砸落于冰冷的宮磚之上!
他心中知道,殿下說的‘那些人’都指的是哪些人!
見倪元璐驟然跪倒,朱厲腳步微頓,目光垂落在他身上。
“老師,”朱厲語氣平淡無波,伸手去扶,“孤不過隨口一言,何須如此?”
冰涼的手指觸到倪元璐臂膀,朱厲只覺一片濕冷寒意。
冷汗在一瞬間就浸透倪元璐的衣衫。
“起來吧,陪孤走走。”朱厲攙起倪元璐,緩步向坤寧宮方向行去。
一路上,倪元璐沒敢說話。
唯有朱厲低沉的聲音在宮墻間回蕩。
哪個府縣賦稅有虧,何處士紳橫行不法。
一個個官員、士紳的名字,如同驚雷,接連炸響在倪元璐耳畔。
這些人,他豈止認識?
其中大半,都曾受他羽翼庇護!
“……老師。”朱厲終于停下話頭,聲音轉冷。
“孤說這些,你應該明白孤的意思。
雖說黨爭自古有之,然如‘復社’之流,孤以為,還是不要存在為好。
這些人說到底,不過爭權奪利,盤剝民脂。
口口聲聲為了社稷蒼生,但哪個不是私囊早已填滿。
至于老師,孤知道老師一生清廉,然一人之清,豈能掩眾濁?
孤今日所言,非為苛責老師,只煩請老師轉告江南那位錢牧齋。
‘文壇泰斗也罷,東林領袖也好,’行事亦當收斂些。”
說到這,朱厲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是萬民的天下,但唯獨,不能是士紳權貴的天下!
孤與老師說這些,是望老師明辨利害,早與他們割席斷交。
老師身居文班之首,彼輩只會拖累老師清名與前程。
況且,老師不為自身考慮,也該為會鼎師兄謀個安穩前程?
待老師榮休,孤身邊,總需個如老師般的股肱之臣。”
朱厲微頓,輕輕拍了拍倪元璐的肩膀,目光掃過那張慘白的臉,聲音變得冰冷異常:
“古人云,出淤泥而不染。
然淤泥深處浸染久了,縱是白璧,也難免沾塵,望老師自珍自重,速將孤意轉達彼輩。
順便提一句,孤今日肯說這番話,已是顧念師生情分。
若彼輩不識時務…孤倒不介意遣李若璉去江南,與他們好生‘談談’。”
說著,朱厲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大明,到了該刮骨療毒的時候,經此一役,想來父皇亦會首肯。
此番闖賊入京,尸山血海都趟過來了…孤,不在乎再多些人頭落地。”
語畢,朱厲已在坤寧宮門前駐足,目光沉靜。
可卻帶著無形的壓力,籠罩在倪元璐身上,靜待回應。
倪元璐胸中已是驚濤駭浪!
他沒想到殿下剛剛擊退李自成,便將劍鋒調轉,直指江南士林魁首、東林一脈!
死寂在宮門前蔓延。
良久,倪元璐深深一躬,聲音艱澀而沉重:
“殿下…深意…老臣…明白。
定當…一字不差…轉達錢牧齋…及…諸公…”
此刻,他徹底醒悟。眼前這位年輕儲君,眼中根本沒有“死人太多”的顧慮。
在朱厲看來,這尸橫遍野的京城,正是揮刀斬亂麻、壯士斷腕的天賜良機!
他毫不懷疑,只要太子一聲令下,李若璉的緹騎便會如虎狼般直撲江南。
屆時,又是一場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