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杭州城東南的白沙坊內,一條昏暗的砂石街巷,此時人頭攢動,氣氛壓抑。
從自家碼頭收拾完殘局的兩方江湖幫派,在某種因素的干擾下,巧妙的于此時在這里碰了頭。
一時間雙方將近五六百人,火把如星般照亮了街道大半的區域,同時也驅散了深夜的寒冷。
相比較火把提供的一絲溫熱,此時場中每個人心間的肅殺與怒火,更是讓這群人的體內感到了無盡的熱血與亢奮。
一個個全都眼紅的盯著對方,呼吸也逐漸變得統一而有節奏。
從雙方各自了解到的信息來看,顯然已經沒有了講和的余地,畢竟如今各自的利益都已經是實打實的受到了重創,更何況還出了人命。
而唯一和平解決的渠道便是上層官員強制下場叫停,不然他們就只能在刀槍與血肉上分個高下。
以此來宣泄出,各自積壓在心中的憋屈與怒火。
大戰一觸即發,現場卻出奇的安靜。
彷佛時間和空氣在這一刻全都凝固了一般。
二十多丈外的一條深巷中,一伙不屬于雙方陣營的百十號人,正潛伏在黑暗的陰影里,靜靜的注視著街巷中的這一幕。
他們臉上有興奮,有疲憊,有疑惑,有痛苦,有驚懼。
他們剛剛參加完了一場戰斗,又將敵人給引誘到了指定位置,已經疲乏的不成樣子。
他們之中有的人斜倚在墻壁上渾身是傷,有的被人攙扶著蹲在墻角,衣袍早已被鮮血浸透。
在這條暗巷中,一間落滿白霜的屋脊上,此時正趴伏著三人。
“康都頭,你說指揮使這般做,若是圣公怪罪下來該怎么辦?”
這三人的臉上幾乎人人染血,居于最左側位置的一位壯碩青年皺起眉毛,問向了身旁的康星言。
康星言將身子埋的很低,避免談話時暴露己方行蹤,于是也將聲音也壓低了不少:
“我覺得應該不會吧?再說了如今這城中的各處亂象還少嗎?圣公有傷在身,若是每件事情都要去管,那還不得累死。
更何況在之前圣公的登基大典上出了那檔子事,諸位元帥之間相互猜忌,哪個不是天天發生矛盾?
若不是后來圣公將各地起義軍首領,以及諸路大軍全都派遣了出去,此時還不知要亂成什么樣呢?”
“也是,我聽說早在之前鄭元帥因為搶奪杭州布防權和呂元帥以及方元帥都有著過節,最后若不是圣公出面,只怕早就打起來了。”
那人自言自語著點了點頭。
但他的臉上還是有著疑惑:
“可我覺得,指揮使這般做總會落人口實,而且......而且我看今晚指揮使找來的那些人怎么,怎么有些像是朝廷的人?”
聽到這里,康星言也忍不住的露出了一絲不解。
在他的心里也一直都有這個疑惑,只是礙于身份與話題敏感,一直都沒有與他人提及罷了。
剛才說話那人見到康星言的神色,便有些猶豫的又繼續說了一句:
“都頭你說,咱指揮使會不會也是朝廷的人,不然,不然......”
“閉嘴!”
康星言壓低聲音,冷冷的喝止住了這人接下來的話。
“指揮使怎么可能會是朝廷的人?要是朝廷的人能救圣公嗎?能給咱們飯吃嗎?”
“那,那些人又是從哪冒出來的,之前絞殺黑水幫的時候,他們的武器和殺招,可都不像是普通人能使出的?”
康星言搖了搖頭:
“不要瞎想了,總之指揮使不會害咱們......”
他的話音未落,就在他們談話的這幾息間,街道上的雙方人馬終于是打破了原有的寂靜!
“殺了這幫雜碎!~”
轟~
漕幫的這些人率先將火把拋入了對方的陣營,繼而徹底拉開了混戰的帷幕。
“他們殺了幫主,不要放過這群狗才!”
黑水幫的陣營同樣大喊著發起了拼殺。
雙方幾百人轟然間對撞到了一起,喊叫與怒罵聲伴隨著血光,來到了今夜的最高潮時分。
火光映紅了這些漢子們猙獰的面龐,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等人已經落入了別人事先準備好的圈套內。
心智被怒火與榮耀占據,雙方不曾后退一步,一個個全都殺紅了眼睛。
一時間,短促而刺耳的金鐵碰撞聲,乒鈴乓啷的響徹在了整條街巷。
本就是雨后濕滑微微結冰的街道,此刻隨著刀光劍影拋灑而下的鮮血再次將石板街道的薄冰融化,顯得更加濕滑。
而混亂中,有的火把落在了一旁的房屋前,點燃了門前招搖的幌子,頓時一股濃煙升起,火光蔓延開來。
“啊~!去死~”
漕幫中為首一人,手執狼牙棒大開大合間,凡是被他砸中之人無不口吐鮮血,血肉橫飛。
同樣黑水幫中也有幾人揮舞著巨大寬刀,威勢駭人。
刀起刀落間,殘肢與斷臂隨著慘嚎聲躍起又落下。
躲在屋檐上的康星言看到眼前這一幕,無不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還好自己這邊撤退之時,并沒有被雙方發現,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能不能將那個拿刀的射死?”
康星言對著趴在自己右側的曲南仲問道。
“我試試。”
曲南仲點了點頭,他端起手中勁弩。
這把勁弩是孫大撤退前留給他的。
也是目前這支隊伍中唯一的一把。
而這在支隊伍里,就數他的準頭最為讓人滿意,雖達不到百發百中,但在此距離下,若想射殺某人,那還是十拿九穩的。
他將勁弩對準場中相互攻殺的最為激烈的一人,隨后扣動了勁弩的扳機。
只見箭矢如一道流光,嗖的一聲穿過混亂的人群,直接扎在了那位揮動大刀的漢子胸膛。
“大哥!大哥!他娘的!漕幫的這些狗才有手弩,大家小心!”
聽到街道上人群的大喊,康星言便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已然達成了。
于是為了不暴露己方行蹤,他急忙下了屋脊,對著歇息了許久的眾人下達了回營的命令。
就在他們前腳剛剛離開,遠處的街道上便傳來了一陣馬蹄的嘚嘚聲響。
接著,一群雜亂的步伐聲,緩緩朝著這邊壓了過來。
僅僅過了幾息,街道的盡頭處,一隊軍兵滿臉肅殺的朝著這邊奔跑而來。
“是鄭元帥的營兵到了,大家不要怕!快殺了這群黑水幫的雜碎!”
本就有些被壓著打的漕幫眾人,見到街道奔來的鄭字大旗,不由轉憂為喜,神情亢奮的大喊著砍向了黑水幫的人。
“凡是黑水幫之人,殺無赦!”
軍兵之中,一位騎在馬上的獨眼軍官,指著這邊戰場下達了第一條軍令。
“是!”
趕來的軍兵立刻舉起了盾牌,豎起了長矛加入了廝殺!
“快撤!快撤!”
黑水幫的一位頭目見此,哪里還敢繼續戀戰,他以為對方的到來只是為了制止雙方繼續廝殺的。
沒成想對方壓根就沒有要制止他們的意思,直接二話不說就加入了對方與自己這邊的戰斗。
街巷中的局勢一下子就發生了逆轉,眼看著已經快要變成單方面屠殺的戰場,他再也忍不住的喊出了撤退的信號。
“快撤!”
局勢發展到了現在,已經不是他們這群江湖漢子所能掌控的了。
這次沖突本就打的有些稀里糊涂,見到對方居然出動了軍隊,這性質一下子變得更加不可控制。
雖然在之前的一段時間里,小規模的軍營沖突時常發生,但像如今這般大張旗鼓的調動軍兵的行為,還是頭一次。
“鄭元帥造反了!鄭元帥造反了!”
“鄭元帥造反了?”
“造反了!造反了~”
不知是誰喊的一嗓子,頓時人群嘩然!
接著便是更多的人一邊潰逃,一邊大喊。
“給我殺了這群造謠的雜碎!”
騎在馬上的那位獨眼軍官,惡狠狠的瞪向前方混亂的人群,再次下達了軍令。
隨后,一批軍卒瞬間如同利劍一般,分割開了雙方的人員,追向了逃跑的黑水幫之人。
一時間整個街巷更加混亂,廝殺追逐著蔓延向了東城的其余街巷。
但是,這種局面并未持續多久,隨著呂師囊部的軍兵到來,戰場再次發生逆轉。
“姓張的,你們這是在造反!”
呂師囊部的軍兵裝備要好過鄭魔王的軍兵,一時間雙方人馬對峙在東城的一條寬大的主街上。
“哼!原來是劉統領,還真是會賊喊捉賊啊?”
獨眼軍官騎在馬上,冷冷的瞥了對方一眼,又繼續說道:
“我看是你們呂樞密想要造反吧?不然,你們這擅離軍營又是為何?”
劉姓男子聞言,臉色慍怒:
“胡說!誰要造反?還不是因為你們的人干的好事!殺我軍中兵卒,搶我軍中物資,你們簡直不把圣公制定的規矩放在眼里!”
獨眼漢子,當即便怒罵了回去:
“放你娘的臭屁!你們是什么貨色我還能不知道,你們呂樞密若是不想造反,怎會私自勾結朝廷,將我北路軍的虛實泄露出去,致使方元帥攻打秀州失敗?
若是你們不想造反,呂樞密又為何要遣人襲殺我城西軍營?
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個就是放下兵器,跪地受降聽候圣公發落,另一個嘛,就是被我剁成肉泥!”
“我入你娘的!殺了我們這么多人,如今卻還倒打一耙,想要我等跪地受降,簡直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今天就是圣公在這兒,老子也要剁了你!”
劉姓統領說完,直接舉起了右手的手臂,眼神冰冷的彷佛能凍殺死人:
“眾將士聽令!前方諸人膽敢前進半步......”
說到這里,他惡狠狠瞪向獨眼漢子,聲音驟然拔高了一些:
“就地格殺!!”
獨眼男子冷笑一聲,同樣伸出手臂:
“弓弩手準備,討伐叛賊,殺無赦......”
“咻~!”
他的話音剛剛接近尾聲,一根箭矢驟然落入了對方陣營,帶起一絲血色弧線。
下一瞬,越來越多的箭矢裹挾著風雷之音傾瀉向了雙方陣營。
......
相較于東城的混亂,北城瓦子街的一處戲臺前,戰斗已經趨于平靜。
孫大在殺了最后一人后,用衣袖擦拭去了臉上的鮮血。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身旁的同伴迅速朝著這邊圍攏過來。
“孫都頭,這邊已經處理干凈。”
孫大拍了拍自己身上粘稠的鮮血,點了點頭道:
“嗯,咱們去院子......”
隨后他提著還在滴血的環首刀,轉身朝著身后的院子走去。
這院子很大,能在這煙柳之地擁有這般大的宅子,不用想也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前街的幾家青樓妓院在此之前,就已經被他們和另外一伙人給清理了一番。
殺掉了一些黑水幫的殘余之外,還解救了一批落難的年輕女子。
不過這處院子比較特別,其中女眷多為高麗女娘,仆人護院也是最多,極有可能是之前那伙人要找的地方。
他們這群人才剛剛進入院子,便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求饒聲:
“壯士饒命!壯士饒命啊~”
只見不遠處的一間屋子前,一群渾身染血的漢子,守在門前。
“啊~!饒命!”
“我錯了,壯士饒命!”
孫大來到近前,對著蹲坐在一旁臺階的青年人微微拱手道:
“程幫主,那些兵器可以分了吧?”
程軒站起身子,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房間,這才轉過頭來笑著說道:
“孫兄弟果然是條漢子。”
他稱贊了孫大一句,接著嘴角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
“你們指揮使之前欠了我一個人情,嗯,所以我有個想法,那些兵器呢我原本是打算用來抵這個人情的。
不過,也考慮到你們如今缺少刀具,我就給你們分上一些,但不能很多,畢竟還要抵消你家指揮使欠我的人情不是?
但放心,你們當兵的打仗,那庫房中的黑火藥你們可以全部拿走,攻城拔寨的總能用得到,其實這般說起來,你們一點也不吃虧......”
“這......”
孫大聽完對方一堆磨耳朵的話,眉頭瞬間就變得極為難看。
眼看對方不好糊弄,程軒便又把孫大拉到一旁,一副都是為了你好的架勢說道:
“我說孫兄弟啊,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們今日可是出人又出力,還死了不少的弟兄,拿個大頭其實也不過分。
就是你家指揮使在這里,肯定也會答應的,再說了你們人又不多,拿的太多也無甚大用,倒不如用來抵個人情來的實在。
再說了,那黑火藥不也是你們起義軍急需的嗎?”
孫大尷尬的正在猶豫,只聽房門砰的一聲轟然炸碎。
武松渾身是血的從房間走了出來,屋內求饒的聲音已經消失不見。
武松來到孫大面前,贊賞的點了點頭,這才將目光看向了程軒。
“程幫主可莫要欺負人,還是五五分吧。”
程軒皺了皺眉,最后卻還是滿臉苦澀的點頭答應:
“武大哥,那蔡鋆死了?”
武松指了指房間中只剩半個腦袋的尸體道:
“嗯,死了~”
程軒和孫大見看到房中的這一幕,當即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再次看向武松的目光,便多了些敬畏。
......
子時將盡。
貓兒橋巷的陳策,正在看著滿院子的糧食心中思緒著什么。
“指揮使,真的要搬走嗎?”
一位中年婦人滿臉憂色的問向陳策。
同時,滿院子的人也都將目光望了過來。
然而,還不等陳策回答,一旁的許央便不耐煩的對著婦人呵斥道:
“你這婦人懂什么?指揮使這叫戰略性轉移。”
看到自家男人呵斥自己,那婦人趕忙閉上了嘴巴,看著滿院子的糧食,眼中滿是不舍。
沒辦法,餓怕了。
陳策輕笑著安慰道:
“不用擔心,咱們先轉移一半,轉移的地方也足夠安全,咱們不會再餓肚子的。”
許央點了點頭,隨后又對著婦人說道:
“聽到了吧?趕緊回去吧。”
就在這時,原本守在巷口處進行警戒的一名兵卒,火急火燎的跑進了院子:
“指揮使,孫都頭他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