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斷線風箏,登山之人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3919字
- 2025-06-15 00:52:00
申時初刻,帶著國子監墨香與沉重氣息的賈琰,踏著暮春漸長的夕照,回到榮國府那片浮華喧囂之中。
梨香院的門似乎比晨間更顯頹敗老舊。
他腳步未停,習慣性地避開前廳可能的窺探,穿過一道側門,拐入通往大觀園方向的小徑。
此地草木深幽,相對僻靜。
剛轉過一道爬滿藤蘿的月亮門洞,一陣夾雜著歡快喘息、銀鈴般清脆的笑語便穿花拂柳而來。
“咯咯咯……林姐姐快瞧!飛起來啦!”
是探春的聲音!
不同于平日在長輩跟前的小心端方,此時跳躍著一種無拘無束的青春鮮活。
賈琰循聲望去,只見前面綠茵如毯的小坡上,兩個窈窕的身影被夕陽勾勒出金邊。
年方十四五的探春,穿著一身鵝黃交領窄袖便服,袖口還略略挽起一截,露出一段健康圓潤的手腕。
她手中高高擎著一根細長的絲線,線的那端,一只扎工精巧、蝶翅斑斕的彩色大紙鳶,正乘著晚風扶搖直上,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中肆意盤旋。
她仰著頭,陽光灑在微汗的飽滿額頭和因興奮而漲紅的臉頰上,煥發出驚人的明亮光彩。
而她身邊,站著的是黛玉。
小少女也仰著頭,一雙映著漫天彩霞的明眸,緊緊追隨著那越飛越高的紙鳶,櫻唇微啟,露出一口編貝般的細牙。
與探春健康蓬勃的美不同,她周身籠罩著一種精工描繪般的脆弱與靈秀,仿佛水晶琉璃,流光溢彩又易受驚擾。
此刻她一手還捏著不知從哪里折來的半枝嫩柳條,一手則虛虛地攏在眉際,遮擋那有些刺目的夕光,薄透的藕荷色衣袖滑落臂彎,露出小半截欺霜賽雪的細瘦臂膀。
兩人一個活潑張揚,一個內蘊光華,站在這春意盎然的小丘上,如同兩朵并蒂而生的春花。
探春大約是仰脖子久了,或是過于興奮,腳下一個趔趄,手中絲線一松。
那原本溫順翱翔的紙鳶似得了自由,猛地朝更高處猛地一竄,隨后開始不受控制地打著旋兒墜落下來!
“哎呀!”探春驚呼。
黛玉也跟著輕呼一聲,帶著些微緊張的關切。
就在那紙鳶即將砸落在地的瞬間,探春動作極其敏捷,一個箭步上前,猛地一拽絲線尾部!
紙鳶被這股力道一帶,貼著地面驚險地掠過,險險掛在了不遠處一棵老梅樹的低矮枝椏上。
“好險!好險!”
探春拍著胸口,咯咯地笑起來,臉上毫無懼色,反而添了幾分因成功“搶險”而生的得意。
她快步跑到梅樹下,踮著腳去夠那紙鳶。
黛玉這才松了口氣,唇角也彎起淺淺的弧度。
她轉過身,似乎想尋個石凳坐下歇息,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賈琰站立的方向。
那一瞬間,賈琰清晰地看到,黛玉那雙清澈如寒潭的眼睛里飛快閃過的一絲意外。
她沒有立刻回避,只是將手中的那枝嫩柳條下意識地捻在纖細的指間轉動著,目光帶著一絲朦朧的審視和不易察覺的探究,仿佛要將他這與國子監冰冷考場融為一體的身影,放進這暖融融的春景里重新度量。
夕陽的余暉在她眼中跳躍,像撒了一把細碎的金粉。
賈琰正欲微微頷首示意,另一道身影驟然撞入眼簾。
就在離兩位姑娘十幾步遠的垂絲海棠樹下,少年寶玉不知何時已倚在那里!
他穿著一件簇新卻壓得有些皺巴的寶藍色錦袍,顯得整個人有些慵懶而漫無目的。
此刻,他根本未看那紙鳶一眼,烏黑的眼珠像粘了膠一般,牢牢鎖在探春與黛玉身上——更確切地說,是牢牢釘在黛玉那只剛剛摘下嫩柳條、此刻無意識捻動著、在夕照下如白玉雕琢般的纖纖素手上!
那眼神既癡且迷,帶著一種毫無掩飾的、沉浸在純粹感官愉悅中的沉醉,還有一絲……孩童般眼巴巴的羨慕?
仿佛他并非能隨時接近的貴公子,只是個被無形藩籬隔絕在外、渴望加入卻不得其門的過客。
賈琰心頭掠過一絲混雜著荒謬與冷意的了然。
這位寶二爺的快樂煩惱,大約永遠只在這花紅柳綠、絲竹管弦之間了。
而他自己袖口那點磨破的毛邊,猶帶著考場墨痕余韻的素色直裰,在寶玉那簇新錦繡的映襯下,愈發顯得格格不入,仿佛是闖進這繁華春夢的一塊冰棱。
他不再停留,無聲地轉身,欲循原路返回梨香院那方清冷天地。
剛邁出兩步,身后梅樹那邊傳來探春清脆的、帶著微微氣喘的聲音:
探春清脆的、帶著微微氣喘的聲音響起:
“二哥哥!你眼巴巴在那兒望什么?莫非也想要這只紙鳶不成?喏,給你放會兒!”
言語間滿是促狹的笑意,顯然早發現了寶玉。
寶玉卻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一激靈!
那雙一直粘在黛玉素手上的癡迷目光瞬間縮了回去,仿佛大夢初醒!
他整個人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腳跟幾乎絆到海棠樹根!
“快拿走!”
他尖利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惡俗之物玷污的驚駭和抵觸,仿佛探春遞過來的不是彩蝶紙鳶,而是一把沾滿污泥的臭穢之物!
他嫌惡地、近乎粗暴地連連擺手,眼睛甚至不敢再看那紙鳶一眼,
“這等沾了塵土草屑的粗笨東西……怎配得上我……怎配得上妹妹們的仙子風采!快些拿了開去!莫污了這清凈地方!我……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看、聽聽你們嬉鬧便滿心歡喜了!看著你們玩,我才覺得干凈!”
他飛快地撇開臉,生怕沾染了俗物,抬手用簇新寶藍云錦袖口掩住口鼻,仿佛那紙鳶真散發出不可聞的氣息。
那急切避開的姿態,那驚弓之鳥般的反應,活脫脫像個有重度潔癖的怪人!
他心中惶惶然只想:這等粗糙玩物,摸一摸便會俗氣入骨!
連帶著碰過它的手都會蒙塵!
林妹妹那纖纖玉指,方才雖捻過柳條,到底也是自然清物,豈是這破爛能比的!
探春被他這過激反應弄得呆住了,擎著風箏的手僵在半空,滿臉愕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二哥哥你……”
黛玉的聲音適時響起,解了這尷尬:“寶二哥若有興致,去玩便是了。我與三妹妹歇歇腳。”
她語氣溫和,卻像一盆冷水,澆在寶玉心頭那點失禮的慌亂火焰上,也無聲地劃開了界限。
話音剛落,賈琰眼角余光瞥見一物被輕飄飄拋了過來——
是黛玉手里捻著的那根嫩柳條!
它被精準地拋出一個小小的弧線,軟嗒嗒地落在離他不遠的草地上,細嫩的葉尖還在微微顫動。
他非但沒去接風箏,反而有些局促地往后縮了縮,生怕這俗物沾染了那兩位的仙氣,更怕那柳枝砸在自己身上。
一陣風吹過,掛著小丘上的紙鳶在梅樹枝頭發出輕響。
夕照熔金,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顯得有些孤寂。
就在此時,掛在高枝上那僥幸獲救的彩蝶紙鳶,原本緊緊纏住的絲線軸“啪嗒”一聲輕響——那根探春引以為傲的、韌性十足的絲線……不知是早先掛樹時被枝椏刮傷,還是最后那一拽用力過猛,竟然悄然繃斷了!
斷了線的蝴蝶紙鳶猛地一顫,在枝頭滯留了短短一瞬,隨后便在尚未散盡的晚風中,飄飄搖搖地打著旋兒,頭也不回地朝著花園更幽深的角落——一頭墜落下去。
探春“哎呀”一聲,懊惱地追了幾步,最終也只能徒勞地望著它消失在假山花木之間。
黛玉靜靜地站著,看著那只紙鳶墜落的軌跡,眸光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而寶玉,依舊倚在海棠樹下,只是望著那紙鳶消失的方向,微張著口,神情恍惚,仿佛迷失在一個短暫的夢里。
賈琰收回目光,腳步未停,踏過地上那根被黛玉丟棄的、已然顯得有些孤伶伶的嫩綠柳枝,踏碎一地斑駁的光影。
梨香院的角門已在眼前,然而那考場上司業指尖壓住的“本”字模糊墨痕,那只斷線風箏倉促墜落的姿態,竟在他心頭重疊交錯。
一種莫名的預感,比暮色更濃重地籠罩下來——似乎方才的落筆入紙,已然驚動了某處蟄伏的陰影。
這榮國府看似平湖秋月的園景之下,風暴已在悄然醞釀它的第一道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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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梨香院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榮禧堂東路一處小花廳內的融融暖意。
窗外暮色四合,室內卻早已掌燈。
賈敏身著家常的月白素緞褙子,并未歪在榻上,而是端坐于書案前,親手研著一方上好的松煙墨。
墨錠在硯臺里無聲地旋轉,細膩的墨香在空氣中悄然彌漫。
“母親,這般好的徽墨,為何今日要親自來研?”
黛玉坐在她身側,小手托著腮,好奇地看著母親專注的側臉。
燈光下,母親的神情似乎比平日里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鄭重。
賈敏并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只是淡淡一笑:
“有好墨,自然是要配好字的。我聽你三姐姐說,她近日習字遇到了瓶頸,總覺得筆下的‘風骨’二字,有形無神。我想著,或許是缺了一份可供揣摩的‘真跡’。”
正說著,周瑞家的從外間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辦妥差事的興奮,將一張素雅的拜帖,雙手奉上。
“太太,按您的吩咐,帖子已經送到了崔府。崔府的管家親自收了,只說……”
周瑞家的壓低聲音,學著那管家不卑不亢的語調,
“‘相爺說了,賈夫人雅意,已然盡知。府上小女,明日恰奉圣旨在國子監有講學之職,若夫人不棄,屆時或可在監外一敘,亦可另約府敘之期,全憑夫人定奪。’”
賈敏終于停下了研墨的手,接過那并無回帖、只有口信的消息,指尖在那空空如也的拜帖封皮上輕輕摩挲。
黛玉冰雪聰明,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
“母親?您這是……想請崔家的小姐,來為三姐姐指點書法?”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驚奇。
“指點?”
賈敏抬眼,眸中閃過一絲深意,那眼神是黛玉從未見過的銳利,
“玉兒,你要記住。到了京城這種地方,有時我們去登一座山,并非只為山頂的風景,更是為了讓山下所有的人,都看見我們有‘登山’的意愿和能力。”
她的話語如同一顆石子投入黛玉心湖:
“我不是去請她‘指點’探春。我是要讓這滿京城盯著我們林、賈兩家的人看看,當今圣上最看重的‘新風’,崔家這面旗,我賈敏,也一樣敬得、更攀得上。”
黛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她能感受到母親平靜話語下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日……”賈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院墻,望向了國子監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想必會很熱鬧吧。”
黛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小聲問:“母親是為了三姐姐么?”
賈敏聞言,轉頭看向窗外探春所居的院落方向,目光變得格外柔和,帶著一絲幾乎不可察的嘆息:
“你三姐姐……是府里這些姊妹中,唯一一個‘心口’都燙著的人。可惜,生錯了地方,更生錯了身子。若能助她一臂之力,讓她筆下的‘風骨’二字,不只寫在紙上,也能立在心里,便不算白費我這番功夫。”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黛玉身上時,眼神又恢復了純粹的母愛與溫柔:
“至于你,只需安安心心讀書作畫,凡事有我,有你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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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放榜的鑼聲驚醒了榮國府。
賈琰的名字,赫然列在“上等”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