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都說女子無才“辯”是德(上)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3437字
- 2025-06-16 12:00:00
國子監(jiān)沉重悠遠的晨鐘聲,驅(qū)散了薄霧。
賈琰踩著鐘聲的余韻,踏入肅穆宏敞的彝倫大堂。
堂內(nèi)早已聚了八九成青衫方巾的監(jiān)生。
晨光如金粉,穿過高聳雕花窗欞的繁復欞格,在冰冷青磚地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
空氣里浮動著墨汁干燥后特有的微苦、陳年書卷的沉郁霉味,以及年輕軀體因緊張興奮隱約散發(fā)的汗息。
“賈兄!這邊!這邊!”
循聲望去,程景明那張圓潤白凈的臉上堆滿了急切的笑,正隔著幾排書案拼命朝他招手。
賈琰剛落座,這位來自江西的舉子便將毛茸茸的腦袋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抑制不住的神秘和探聽:
“大消息!天大的消息!聽說今日率性堂那位新主講的空缺,終于定了人了!你道是誰?”
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兩眼放光,
“竟是崔老相爺……他那位捧在掌心里的嫡親孫女兒——崔令儀!說是奉了圣上的口諭,可以在監(jiān)內(nèi)各堂自由聽講,隨時參議學問!”
賈琰正整理書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抬眼看向程景明:
“崔氏女……入國子監(jiān)主講?”
這離經(jīng)叛道的消息,饒是他也頗感意外。
“噓——慎言!”
程景明胖臉上的肉緊張地抖了抖,眼珠滴溜溜四下一掃,才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位小娘子豈是尋常閨秀可比?三歲能誦《說文解字》,七歲已通《毛詩》大義!更有甚者——去年轟動學林的那部《春秋繁露新注考異》……對!就是那部被國子祭酒蘇大人親口贊為‘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孤本!主筆者……正是她!”
話音未落——
“嘩啦!”一聲刺耳的書冊摔砸聲驟然響起!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鄰座,來自山東的舉子劉承業(yè)猛地站起,額角青筋暴凸如虬龍!
一張方闊臉膛因憤怒而漲成了醬紫色!
“牝雞司晨!乾坤顛倒!女子焉能登堂入室,妄言圣賢大道?!”
他聲音洪亮如鐘,震得梁上積塵簌簌下落,“此乃褻瀆圣人,悖逆祖宗成法!我輩豈能坐視?!這就去尋祭酒大人陳情問個明白!”
堂內(nèi)氣氛瞬間緊繃如弦!
北方籍貫的監(jiān)生紛紛投來贊同與煽動的目光,交頭接耳,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嗤笑。
案角書冊被故意摔得噼啪作響。
“劉兄,少安毋躁。”
一個冷靜的聲音響起,如清泉注入滾油。
江南才子陸明遠慢悠悠地撣了撣石青襕衫前襟沾染的浮塵,
“崔老相爺上月方奏的《廣開才路疏》,陛下朱筆御批是何字樣?劉兄想必……還未曾忘懷吧?”
他微微抬眼,目光銳利如劍鋒掃過劉承業(yè),
“‘天下英才,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為國求賢’——這十六個御筆朱砂,此刻還在監(jiān)內(nèi)明倫堂高懸著呢!劉兄此去面陳祭酒,究竟是問誰一個‘明白’?又想把誰架到那‘抗旨不遵’的火爐上去?”
滿堂喧囂瞬間被這冰冷的話鋒壓得驟然凝固!
針落可聞!支持劉承業(yè)的那一撥人個個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鵝,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賈琰垂眸,目光掠過幾個縮在角落、衣著漿洗發(fā)白的寒門監(jiān)生。
他們的眼神熾熱如火!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女子能踏破如此天塹鴻溝立于此處,背后所依仗的,是何等磅礴似海的力量與無法想象的代價!
就在這無聲對峙的死寂達到頂點之時——
一股沉凝古樸、仿佛穿越千年時光的奇異香氣悄然彌漫開來!
初聞是深林幽谷中千年沉水木芯的醇厚,細品卻又蘊含著一絲冰雪般的冷冽,瞬間壓倒了堂內(nèi)所有汗味、墨香與塵埃的氣息!
所有目光如被磁石吸附,投向那洞開的門戶。
最先出現(xiàn)的是一角衣袂——
鴉青色!厚重如暮色沉淀的玄天黑水!
竟是最正式、最挺括的男子儒生直裰樣式!
腰間束一條未染纖塵、純白如雪的絲絳,末端懸著一枚比羊脂更溫潤瑩澤、卻透著千年冰川般清寒的白玉印鑒!
衣角的主人終于徹底踏入光塵之中。
全場倒抽冷氣的聲音匯聚成一片“嘶——啊”的驚顫!
竟真是個女子!
她身量極高,挺立如經(jīng)霜古松,竟比堂上絕大多數(shù)男子監(jiān)生還要超出半指!
肩線平直,腰背挺直得毫無閨閣裊娜之態(tài)。
鴉青色的寬袍大袖非但未能掩去她的風華,反而如同名劍收于古樸的鞘中,沉淀出一種淵渟岳峙的威儀!
鬢角如刀裁,青絲濃密如墨染,僅以一根通體烏黑、毫無紋飾的木簪干凈利落地全部綰在頂心,一絲不亂!
兩道秀逸絕倫的眉,既非柔弱柳葉,也非凌厲劍形,而是斜斜飛入鬢邊,帶著天然的銳利感,如同名家墨筆最精妙的一抹飛白。!
最令人窒息的,是她腰間玉綬上懸垂的那枚印鑒!
其造型奇古——并非尋常的獅鈕龜鈕,赫然是一頭獨角怒張、獠牙森然、作勢欲撲的上古神獸——獬豸!
傳說中的刑獄神獸,明辨是非曲直之象征!
此刻這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與律法威嚴的圖騰,竟然掛在一位未出閣的少女腰間!
她步履沉穩(wěn)地走至講案之后,鴉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沸騰湖面的墨錠,瞬間鎮(zhèn)住一切喧囂。
甚至沒有環(huán)視眾人,甚至沒有半句多余的寒暄,她直接拿起案上那卷早已備好的古籍,翻開。
手指修長有力,骨節(jié)勻稱分明,虎口和指節(jié)內(nèi)側(cè)清晰可見一層薄而緊實的繭子——那是絕對是日夜筆耕不輟的印記!
尤其當那卷帙被握在這只手中時,竟給人一種定鼎乾坤的錯覺。
“《禮記》第三卷。”
聲音響起,并非預想中的清脆鶯啼或故作低沉,而是如同深山古寺寒潭畔被敲響的千年玉磬——字字清脆,句句冰徹,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清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壓,
“今日研習……‘儒行篇’。”
滿座愕然!
所有開場白、訓導、示恩威的流程統(tǒng)統(tǒng)省略!
直切主題!
簡潔利落!
就在這幾乎被凝滯的寂靜中,賈琰的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捕捉到了她微微側(cè)臉整理書卷時——那近乎無瑕的、如冰雕雪塑般的左眼角下方!
一粒極其細小、色澤極淡、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淚痣!
如天邊孤星落入寒潭,驚鴻一現(xiàn)!
若非他此刻的角度和距離,絕難發(fā)覺!
這點帶著宿命般哀感的印記,為這張威嚴肅穆的臉龐平添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破碎感。
一聲巨響再次打破死寂!
“且慢——!”
劉承業(yè)面色赤紫,眼珠暴突,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的青磚仿佛都被他踏得呻吟!
“崔、崔小娘子!”
他刻意咬重了“小娘子”三字,充滿侮辱與挑釁,
“小生才疏學淺,倒有一惑請教!敢問崔姑娘,可曾遍覽《白虎通》?!那書中圣人垂訓——‘婦人無外事’、‘男女之別、國之大節(jié)’……莫非已是陳腐之言,不入姑娘法眼了?!”
他幾乎是咆哮著喊出后面兩句。
“嗬……”
“嗤……”
堂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參差不齊的輕蔑嗤笑聲,更多北地學子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譏誚,只等著看這位奇女子如何出丑。
崔令儀握著書卷的手,甚至沒有絲毫抖動。
在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下,她緩緩抬起眼睫,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如同冰層下燃燒的火焰,直刺劉承業(yè)!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竟倏然展顏!
唇角勾起一絲極淺、極淡、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般的笑意?
她抬手,極其優(yōu)雅地摘下發(fā)間那根僅剩的束發(fā)烏木簪。
那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拂去鬢邊塵埃。
然后——
“錚!”
清脆而冰冷的一聲金石摩擦音!
簪尾如筆,如劍!
在堅硬的檀木講案上毫不留情地用力一劃!
留下了一道深刻見木、清晰無比的刻痕!
“劉監(jiān)生既如此熟稔《白虎通·嫁娶篇》所言……”
她聲音依舊清冷,卻帶上了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那可知同篇之中,亦錄《尚書》之訓——”
她簪尖在那道刻痕左側(cè)三寸處輕盈、準確無誤地點下一點!
“‘德無常師,主善為師’!”
她目光如電,瞬間刺透劉承業(yè)強撐的怒容下那一瞬間的茫然!
“此言出自《尚書·咸有一德》!承天之佑,咸有一德!以德為師,有能者舉之!”
簪尖陡然一轉(zhuǎn),于刻痕右側(cè)寸許之處重重頓下!幾乎要戳透木面!
“至于你方才言之鑿鑿、奉為圭臬的‘圣人之訓’……”
她猛地將手中那卷《禮記》如同審判的令牌般,“啪”地一聲拍在刻痕與頓點之間!
修長的手指,精準地翻開她帶來的那卷明顯更具古意、紙張都顯得枯黃的《禮記注疏》珍本!
攤開《內(nèi)則》一篇!
“睜大你的眼睛!”
聲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鳳唳穿云!
“《禮記·內(nèi)則》原文:‘禮始于謹夫婦,為宮室辨外內(nèi)。男子居外,女子居內(nèi),深宮固門,閽寺守之……’其下乃是——‘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婦人無外事。’”
她的指尖重重戳在“婦人無外事”五個字上!
隨后毫不拖泥帶水地急速上移,點在緊跟其后的漢末大儒鄭玄那字跡稍小的注疏上:
“鄭玄注曰:‘無外事者,謂不當與男子雜處,共蒞外廷政事也!此特指……’”
簪尾如劍!直指其后數(shù)行!
“孔穎達作疏解尤為明晰!特指——‘祭祀宗廟、賓客饗燕之際,為避男女混雜、主次不明之嫌,故婦人不宜與男子同席列坐、預聞外事!’”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每個音節(jié)都像冰雹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得不容錯辯!
“此‘婦人無外事’,特指祭饗禮宴,男女分席而置!豈是禁錮天下女子,終身不得踏出深閨一步、不得學圣賢書、不得論天下事的鐵律枷鎖?!!”
滿堂嘩然!
死寂被徹底打破!
驚愕的抽氣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憤怒的捶桌聲交織一片!
支持劉承業(yè)的監(jiān)生們?nèi)缤话瘟松囝^的鴨子,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轉(zhuǎn)青!
崔令儀的目光如冷電再次掃過全場!
“方才!還有哪位監(jiān)生!言說‘婦人不當預聞儒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