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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篇策論而已,你們的腿在抖什么?

國子監沉重如鐵的晨鐘撞開層層疊疊的暮春薄霧,三聲悠遠卻自帶威儀的嗡鳴,沉沉壓在整個官學的脊梁上。

賈琰肅立于肅穆高聳的明倫堂外,一身素白直裰,麻料紋理粗糲,在一眾或新或舊、但皆象征前程似錦的監生青衫中,如同茫茫雪地里一截淬煉過的寒梅枯枝,扎眼又帶著無聲的悲悼。

“看!那就是‘蔭監生’?”

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如同陰冷的穿堂風,在肅立的人群縫隙間流淌。

“聽說是金陵賈家的旁支?”

“死了爹才換來的名額,嘖嘖……”

“小聲!聽說他爹就是在淮揚鹽場上,查著查著……人就‘暴斃’了!水深的緊……”

那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針,細密地扎在耳膜上。

賈琰面上紋絲不動,下頜的線條卻繃緊了一分。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攢動的人頭,牢牢釘在大堂門楣上那方太祖手書的泥金大匾——

“明德親民”。

四個擘窠大字,金漆早已剝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質底胎,斑駁滄桑,卻依舊帶著開國帝王的鐵血遺風,沉甸甸地懸在頭頂,壓迫得所有進出此門之人難以喘息。

這就是帝國的權力基石,冰冷,堅硬。

“肅——靜——!”

監丞一聲斷喝,如同皮鞭抽破空氣。

所有竊竊私語瞬間死寂。

穿著各色襕衫的監生們如同溪流入海般,垂首斂目,魚貫而入。

腳步聲在空曠古老的殿宇里回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局促。

賈琰的座位被安排在明倫堂西窗最角落。

窗欞是繁復的冰裂紋格,幾經修補,新補的桐油木料混在舊色里。

春日稀薄的陽光費力地穿過這些網格,在他面前粗糙的考卷宣紙上,投下細碎而搖晃的光斑碎片,如同一地難以拾掇的心事。

墨已研濃,狼毫鋒銳。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久存典籍紙張的霉味、新墨的松煙氣息,他緩緩展開面前的考題卷封。

雪白宣紙上一行墨字:

《論君子務本》。

——一個再尋常不過、幾乎被歷屆學子嚼爛了的經義題。

賈琰懸腕、提筆,呼吸沉入丹田。

筆尖飽蘸濃墨,輕輕落在紙上,墨色緩緩暈開,像一滴化不開的濃愁。

父親嚴厲的教導在腦海中響起:“考場如戰場!文章不必鋒芒畢露,招致物議!但求……滴水不漏!”

他凝神聚氣,字字落筆千鈞:

“君子務本。此‘本’者,根也,源也。非獨言孝悌于家門之內,更當正心明辨于廟堂之上、是非黑白之間!

鹽政之弊,其表象在于課稅之巨額虧空,如體膚瘡癰,觸目驚心;

然其癥結之根本,深埋于權柄傾軋、綱紀馳墮之內腑!

昔管子嘗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今鹽政何如?

江淮鹽丁灶戶,拋家棄井,形若野鶴散沙;

漕運舟楫名冊,虛增浮冒,蛀蟲盤踞其中!

此乃倉廩未實,黎庶根基動搖!

而京師權貴,朱門宴飲未歇,膏腴先自滿溢!

——此非‘本’失,而大廈將傾之兆也?

溯及鹽鐵之議,桑弘羊主斷專營以奪利,賢良文學倡放任以養民。

然二者皆陷偏隅,未能洞察根本至理:鹽之利,如江河之水,當歸流以沃原養民,豈容筑堰閘壩以獨肥官蠹?

治河之術,疏浚為本,方得源流澄澈;

筑堤為末,徒堵一時潰決。

今鹽政只究堤壩(稅吏貪墨)之崩頹,不查河道(根本制度與民生)之淤塞朽壞,豈非舍本逐末?

縱累月經年,終為徒勞無功!”

筆鋒劃過宣紙,發出沉穩單調的“沙沙”聲。

字字如刀刻斧鑿,力透紙背。沒有一絲火氣,卻字字皆是寸寸斬向頑石的寒鐵!

考場落針可聞,唯有墨干筆走之聲。

距離稍遠,一個江西口音的舉子程景明,捏了捏藏在中衣里的銀票——那是父親偷偷塞給他打點關系的,并再三囑托:“金陵賈家雖大廈將傾,畢竟是百年勛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見著了那位蔭監的,莫要輕易得罪……”

他眼角余光飛快地掃向那個素白的身影,正欲估量這“駱駝”的斤兩,目光卻精準地捕捉到了賈琰因頻繁翻閱父親舊書而在袖口處磨出的毛邊!

一絲混雜著憐憫與居高臨下的無聲嗤笑,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緊挨著賈琰的山東監生劉承業,原本只是習慣性斜眼,欲窺探鄰座答案片段。

當視線猛然撞見考卷上“鹽政”、“權柄傾軋”這幾個力透千鈞的字眼時,他心頭驟然一悸!

他慌忙收回視線,一顆心幾乎要跳破胸膛——他的嫡親伯父,正是掌大周北方鹽脈的長蘆鹽運司運使!

而在考棚最昏暗逼仄的角落,一個衣衫漿洗得發白、面有菜色的寒門監生吳銘,顫抖著地手指死死握著一桿禿筆。

他粗糙、布滿裂口與舊傷的十指指甲縫里,深深嵌著永遠洗不凈的灶鹽顆粒的灰白結晶。

當“鹽場灶戶逃亡者……”

這一行墨字刺入眼簾,瞬間勾起深埋的、親人在鹽課酷吏鞭下掙扎、最終填了溝壑的記憶!

他渾身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狠狠砸在考卷上,將剛寫下的“君子”二字,暈染成一團模糊不堪的墨疙瘩“君孑”

——獨子遺民,只剩孤魂!

賈琰筆鋒穩健,直入第三頁。

正寫到“終為徒勞無功”時,一片黑影陡然覆壓下來,將他考卷上的光斑徹底吞噬。

賈琰霍然抬頭。

一位身著正五品青色鷺鷥補服、面容清癯肅然的官員,已無聲無息地立在考案前尺許之處。

那人腰間懸著一塊代表身份的素面象牙腰牌,上書鐫刻著三個端謹小字:“國子監司業陳景明”。

陳景明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眸緩緩掃過他的答卷,從題頭“君子務本”,掠過“鹽政之弊”,最終停在剛剛落筆的“夫鹽鐵之議……舍本逐末”的論述之上。

他的目光在此駐留了一息,并未言聲。

然而,他竟緩緩伸出枯瘦修長卻蘊含力道的手指,越過冰冷的考案邊緣,用指尖在那考卷墨跡未干的“本”字左上一點!

那一點,極輕、極快,又似帶著某種無聲的警示或共鳴!

賈琰握筆的手指猝然繃緊!

一股微不可查的氣流從筆端泄出。

那“本”字墨跡未干,被這一拂一壓,墨色瞬間微微暈開一點淺淡的濕痕,邊緣模糊,猶如一點凝結在史冊紙頁上、苦澀的淚印。

陳景明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甚至連眼波都未曾與賈琰對視一次。

他一拂袍袖,仿佛只是例行巡視,負手于后,便如同來時般無聲無息地轉身離開了這片考區。

賈琰的目光再次垂落在那行被陽光映照得格外刺眼醒目的字句上:“鹽政之弊,在失其本!”

每一個字的筆鋒,都尖銳如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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