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圖書館頂層……那個放希臘文孤本的穹頂閱覽室……人很少……”

他的目光投向墻角的地板，仿佛那塊空地上有可以救命的臺詞提示本。

“書架特別高……走路會有回聲……有位……呃，穿藍塔夫綢裙的女士……在抄拜倫詩集。天光從圓頂的彩色玻璃照進來……她手腕這里……在桌角壓出一點紅印子，你知道嗎，愛米利亞小姐，就是那種滿是書架的圖書館，有可以寫字的桌子。”

愛米利亞興奮地點點頭，她從來沒去過圖書館，但她聽酒館里的人說過，那是個書很多的地方，是知識的海洋！

看著愛米利亞如癡如醉的表情，本杰明似乎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那天陽光剛好，落在那個紅痕上。她抄錯了行，一不小心把墨水弄翻了，我遞給她吸水紙，指尖碰到她握著筆的手，她的手背很涼。”

“她沒說謝謝，就是……就是呼吸突然更急促，那聲音在安靜的地方聽得特別清！你……你猜后面發生了什么？愛米利亞小姐？”

愛米利亞完全沒意識到這是本杰明因為戀愛經驗匱乏，不知道要怎么編下去，才向她提出的疑問，她幻想著，突然，似乎茅塞頓開了一樣：“她心里一定很感激你！本！她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對對對！就是這樣！她相當害羞！”本杰明似乎來了靈感，“她的裙子也被打翻的墨水沾濕了，還好裙子本身就是藍色的，不那么明顯！我把外套脫下來，借給了她，她臉紅了，就……就像果園里的紅蘋果！你見過的！我能看出她眼里滿是感激！她掏出粉色手提袋里的信紙，工工整整地用羽毛筆在上面寫一個地址，對我說，您真是個年輕的紳士，明天晚上有空來這里！”

“但我沒有去！我覺得這是小事，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感謝！”

本杰明的描述越說越順暢，越說越充滿理想主義的純情色彩，他把自己幻想成故事里溫柔體貼、文采斐然的男主角，而那個想象中的女校學生則是羞澀矜持、完美無瑕的夢中情人。

他描繪著那些他從未經歷過的、由書本拼接起來的浪漫場景，聲音里充滿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向往和濃烈的情感注入。

他甚至不自覺地開始微微側過身，更靠近愛米利亞一些，眼神雖然還帶著羞澀的躲閃，卻開始時不時地聚焦在她的臉上，試圖捕捉她的反應，仿佛要把這個幻想中完美戀人的形象，投射到眼前這個真實存在的女人身上。

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愛情童話里的本杰明沒有意識到，坐在他身邊的愛米利亞，早已聽得入了迷。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因講述而激動得泛紅的臉龐，那里面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湖泊、螢火蟲、小船、花海、日出、圖書館、墨水、書桌……

這些詞匯對她這個從未走出過鄉村、從未見過火車輪船、更無法想象女子學院的女孩來說，遙遠得就像另一個世界的童話！

那是她貧瘠生命中從未奢望觸碰的、閃爍著天堂之光的色彩！

她如癡如醉地聽著，每一個詞語都像一顆糖果落進心里。

小船晃動、風兒吹拂、花叢搖曳、書香四溢……

她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看到”過那些景象，那是如此美麗，如此夢幻，微微張開著粉嫩的嘴唇，呼吸輕輕淺淺的，生怕打擾這美妙的故事，臉上更是綻放出孩童般純粹的笑容，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渴望吸收他描繪的每一分美好。

而在本杰明的認知里，那個被狂熱的情欲、牢固的道德枷鎖和此刻自我陶醉的幻想蒙蔽下的認知下，愛米利亞這副沉浸、癡迷、崇拜到極點的神情，這微微靠近的姿勢，這如癡如醉毫不掩飾的目光，這一切都指向一個毋庸置疑的結論：

她聽懂了我的暗示！

她在回應我的‘情感’！

她是在告訴我，她愛我描繪的這個世界！更愛我這個人！她愿意成為我故事里的女主角！

這個念頭就像被點燃引線的火藥桶，瞬間將本杰明殘存的理智炸得灰飛煙滅！

他望著愛米利亞那雙倒映著虛幻光芒、滿眼只剩下他一個人的美麗眼睛，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呼吸變得粗重而滾燙！

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攫住了他！

他想要伸出手，去碰觸她近在咫尺的、白皙細膩的臉頰！

他想問“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湖邊劃船嗎？一起……去看山頂的日出嗎？”

這句話幾乎沖到了嘴邊！

就在這理智徹底崩潰、即將做出無可挽回之舉的千鈞一發之際！

“嗒。”

是門外，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擱置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像是一個無形的冰冷休止符，重重敲在本杰明那顆被虛幻愛火灼燒得滾燙的心臟上！

瞬間熄滅了他半數的妄念！

本杰明嚇得從床邊彈了起來，仿佛屁股下面不是柔軟的床墊而是燒紅的烙鐵，恐慌像冰水從頭澆下，甚至沒敢去看那扇只是虛掩著的房門，也顧不上身邊愛米利亞茫然不知發生了什么的眼神！

他像是一頭被獵槍聲驚到的鹿，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地沖向門口！

抓起那個剛放在門口、甚至還沒放穩的水桶，桶里的水因為他劇烈的動作嘩啦一聲又灑出來不少，嘴里語無倫次地嘟囔：“我……我想起來……水……水不夠……我再去打……去前面……”

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在門外回廊的陰影里。

房間里，只留下愛米利亞依然坐在床邊，臉上聽故事聽得癡迷的神情還未完全散去，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她看著空無一人的門口，又看了看窗臺上那幾株已經完全被澆透的小玫瑰，有些茫然地歪了歪頭。

“水……不是夠了嗎？”

門外走廊的角落陰影里，陸擎蒼背對著虛掩的房門，魁梧的身影融在濃重的陰影中，只有那雙在昏暗中微微抬起、投向本杰明倉皇逃離方向的眼眸，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