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官道上有一駿馬疾馳而過，它的鬃毛如赤色火焰在風中狂舞。馬上的人突然一勒韁繩，馬的前蹄重重刨地，揚起半人高的塵土。那人似是連日趕路，一臉風塵仆仆，身上的玄色披風邊緣褪色泛白，卻怎么也掩蓋不了他身上那種血腥的殺伐之氣。他慢慢遛著馬兒拐進了邊上的樹林，不一會就聽水聲潺潺，一條小河出現在眼前。

“閃電，你真厲害，了解我的心意。”他眉眼凌厲，語氣卻異常溫柔，隨即摸了摸馬兒的頭，利落翻身下馬，放馬兒自由吃草。他邊走邊扯掉衣物，信步邁入水中。初春的河水還冒著絲絲縷縷的寒氣，他竟像是無法再忍受一身塵土，非要干干凈凈地才能去做旁的什么事。

洗凈一身疲憊，他神清氣爽地走向岸邊，周身的氣質都發生了改變。這樣看來，他身材頎長，眼神深邃。換下身上的半舊衣裳，一襲白衣勝雪，不像刀尖舔血的將士，倒像個書院的溫潤夫子。

這個白衣儒生牽著馬兒從樹林的小徑穿過，不一會就到了上元寺后面的圍墻下。他足尖輕點墻頭青瓦，落地時靴底輕觸落花，竟未發出一絲聲響，他一轉身，穿過了月亮門，來到了一座偏殿前。檐角銅鈴在微風中輕晃，他輕推偏殿的門，眼前燭火點點，原本在靜謐中輕輕搖晃的長生燈，似是受了驚擾，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他走到角落處，這里燃著一盞孤零零的燈。他取下燈罩，輕撥燈芯，就這樣直直地看著這盞燈。

又一聲“吱呀”，殿門再次被打開，一灰袍僧人漫步走來，許是光線原因，照的這和尚光禿的腦門上，似是籠罩了一層圣潔的佛光。

“阿彌陀佛，陳施主又來為母親守燈了。”和尚雙手合十，一縷檀香在他伸手之際，從袖間緩緩流淌，儼然就是那位云游歸來身患咳疾需要聘請名醫的凈禪大師。

陳馳沉默了一會，心道這和尚莫不是生了狗鼻子，能聞到自己的味道，巴巴地就趕來了。

陳馳都懶得轉身，直言不諱道：“我此次脫離主隊，先行回京，只有幾個近衛知道，凈禪大師的消息倒是靈通，莫不是我玄甲營中出了什么奸細？”

和尚柔和一笑，語氣無辜，“陳將軍說笑了，人人都知陳將軍克己奉公，玄甲營更是軍紀嚴明，令行禁止，怎么會有人泄露將軍的行程呢？是和尚夜觀天象，知曉今日有貴客臨門。”言罷，眼神毫不躲閃，神情不卑不亢，真有幾分佛家普照眾生的正直感。

要不是陳馳從小就跟這廝一起在逐鹿書院聽學，眼看著他上房揭瓦、學業無成、削發為僧，真要被他這光明磊落的一番說辭給唬住了。

陳馳懶得跟他掰扯一個和尚為何要夜觀星象，撩起袍子就打算走了。他此次為了在進京前拐道上元寺，已經快馬趕了兩天路了，實在疲乏得很。此時不論這破和尚有什么機鋒要跟他打，他都繳械投降，甘拜下風。

“征鴻。”凈禪突然道，“禪院的春日景象十分怡人，舅母以前也是喜愛的，你三年未曾回安州了，今日就留下來，算是陪陪舅母了。”

陳馳邁出偏殿的腳步停住了，他深深看了一眼凈禪，只見這和尚還是坦坦蕩蕩，神情悵惘，好像真的只是觸景傷情。

陳馳出身毓秀將門，他的父親陳直曾是西南統帥，執掌燼霄營。母親雖非名門貴女，但也秀外慧中，理家有道。他記得無數個晨昏，母親在廊下看他練武，督他習字，無論他多么技疏，她都含笑看著，摸摸他的頭，說：“阿池和爹爹一樣厲害。”

他那時尚年幼，對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甚清楚，只記得有一陣子，母親頻繁出入宮廷，似是與宮里的某位后妃交往過密。恰逢南越內亂，向大祁求援，本是協助一場不足掛齒的內部平亂，戰事卻異常膠著，后來他爹竟然在南越遇伏身亡。主帥戰前驟然陣亡，燼霄營回防不及，直接導致了西南門戶大開，南越國趁機跨過邊境線，與尤利族聯軍直逼安州而來。而后的記憶很是混亂，他們說母親傷心過度，在去上元寺的途中遇到了山匪，不幸被推入山崖。

小陳馳在短時間猝然失去雙親，整日渾渾噩噩，可就算是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多久，因為大祁世家貴族要避禍南遷了。他遇到了一個人，重新找到了靈魂寄托，逐漸從巨大的哀痛中恢復。于是他想，當年山崖下的那具女尸，雖穿了和母親一樣的衣服，卻面目全非，也許只是一個陰謀呢？自己的母親還在某個角落好好地活著。他在這上元寺里點了長生燈，固執地堅信，燈未滅，母親總會回來。

當年的南越內亂必有蹊蹺，母親突然交好的那個后妃到底是誰，這一次回安州，他定要一一查清。

這個凈禪和尚，實則是陳馳的表兄，他的母親是陳家庶小姐，但與陳直很是親厚，陳直當年作主，將其許配給自己的參軍崔衡，如今已升為燼霄營統帥，駐守西南。

“崔佑之，你好好地為什么要當和尚？”時隔數年，陳馳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總覺得，以崔佑之年少時那頑劣不羈、點火放炮的斑斑劣跡，不在紅塵里打滾個三生三世勢必不能罷休，實在不像是能突然感應我佛榮光，從此苦修之人。

凈禪和尚臉上閃過一絲落寞的神色。是啊，他也算是將門虎子，幼承庭訓，即使年少時人嫌狗厭，那也是少年意氣。如果按正常發展，他仰望著心中那座巍峨大山，總有一天會醒悟，我也該繼承家業，成為守護山河的不屈脊梁了。如果他不曾因頑皮而偷溜進父母房間，或許就不會聽到那些話。當錦繡帷幕被拉開，內里蒙著的真相是怎樣地齷齪不堪。

信仰崩塌，到頭來，不過是浮生若寄，萬世皆空！

不過就像是一瞬，他又釋然了，既已決定青燈古佛修身贖罪，且看來日吧。他笑得一臉高深莫測：“你留在廂房休息一晚，會有好事發生。”

“呵。”陳馳和煦的佳公子做派再也繃不住了，摔門而去。

他走出偏殿，在墻角凝望了一會杏花，杏枝擎著團團緋色，可憐可愛。他想起書房里有一幅畫卷，那個他此生心之所系的人在梨樹下撿落花的模樣，心中涌上一團暖意。

春色這般好，便是駐足停留一日又有何妨。

他一抬手，似是對著空氣吩咐：“去安排一間廂房。”他又想起那禿驢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道：“查查今日太常寺應大人家女眷可來了，若是來了，將廂房安排在她們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