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地中海到黃河:希臘化文明與絲綢之路(第五卷)
- 楊巨平總主編 楊巨平等著
- 4857字
- 2025-05-29 16:45:52
第三節 《后漢書·西域傳》中的“希臘化”遠國與近鄰
關于《后漢書·西域傳》的記事原則,作者范曄(公元398—445年,南朝宋人)有一段話說得很清楚:“班固記諸國風土人俗,皆已詳備《前書》。今撰建武以后其事異于先者,以為《西域傳》,皆安帝末班勇所記云。”(49)這就是說,只要以前班固記過之事,本傳不再贅述。與前不同者才是本傳記述的重點。本傳的資料來自班超之子班勇。(50)班勇子承父業,于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安帝元初六年(公元119年)至順帝永建二年(公元127年)兩度進入西域。他對蔥嶺之外西域各國情況的了解程度可能不如其父,但還是補充了不少新的見聞,尤其是甘英帶回的關于大秦、安息、條支的資料。(51)公元1、2世紀之交,西域的政治格局與公元前1世紀相比已經大為改觀。其一,東地中海的塞琉古王國和埃及托勒密王國(Ptolemic Kingdom)都被羅馬(Rome)吞并。幼發拉底河(Euphrates)一線成了羅馬帝國與帕提亞(Parthia,安息)帝國的相持之地。其二,印度西北部的希臘人、斯基泰人和帕提亞人建立的小王國被來自巴克特里亞的貴霜人(大月氏五翖侯之一,后統一其他四部,國號貴霜)所取代。羅馬、帕提亞、貴霜成為歐亞大陸和漢代中國比肩并立的三大帝國。除漢帝國之外,帕提亞、貴霜(Kushan)和羅馬帝國都包括了以前希臘化王國的屬地。因此,有關的信息在《后漢書》中還是有所體現。
比如,它提到“其條支、安息諸國至于海瀕四萬里外,皆重譯貢獻”。(52)條支首次出現于《史記·大宛列傳》,位于安息以西。當時安息以西只有塞琉古王國,所以,將條支視為塞琉古王國都城安條克(Antioch/Antiocheia)的諧音也比較合理。這時作為塞琉古王國轉稱的“條支”國已不存在,它的國土或歸于安息,或歸于羅馬,但作為城市的“條支”(安條克)依然存在。(53)這兩地以遠的四萬里外諸國,只能是東地中海沿岸國家。這些都在原來希臘化世界的范圍之內。他們不遠萬里,前來貢獻,自然帶來當地的出產。
至于“皆來歸服,遣使貢獻”的所謂“遠國蒙奇、兜勒”,(54)學界說法頗多。爭論集中于兩點:一是蒙奇、兜勒是一國還是二國,二是它或它們位于何方。《后漢書·和殤帝紀》說是二國。多數學者同意此說。主張一國者認為蒙奇、兜勒應是Macedonia的對音,即馬其頓。二國實為二區,是馬其頓境內的兩個地區(楊共樂)。(55)主張二國者說法較多,有“馬其頓、推羅(Tyre)”說(林梅村);(56)有“馬爾吉亞那(Margiana)和大夏(吐火羅,Tukhara)”說(余太山);(57)有“濛池、怛羅斯(Taras/Taraz)”說(John Hill),(58)兜勒還有“色雷斯(Thrace)”說(莫任南)。(59)如果依據馬其頓、推羅、色雷斯等說,它們就有可能是所謂的四萬里之遠國。但若依從他說,則是指中國西域周邊地區的國家。據《后漢書·和殤帝紀》,這二國曾“遣使內附,賜其王金印紫綬”。(60)就其請求內附,并接受表示臣屬、封國的金印紫綬而言,它們應離中國不遠。否則,如何內附?蔥嶺之外,漢代有記載的被“授印綬”的西域國家僅罽賓一例。(61)但罽賓與漢西域都護轄地是近鄰,由漢使扶立。以此而論,蒙奇、兜勒應是周邊小國,在中國政治勢力影響范圍之內。因此,其方位不可能遠在地中海地區。有的學者以“遠國”作為“蒙奇、兜勒”為“馬其頓、推羅、色雷斯”的依據,但“遠國之說”值得探討。且不說本傳并未明確說這二國是在“海瀕四萬里之外”,就是所謂的“遠國”也不一定就是在條支、安息以遠。《漢書·西域傳》中把漢帝國近鄰的“康居、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之屬”都列入“絕遠”之國。(62)可見,遠國的概念是相對于中原而言,漢帝國轄地之外的蔥嶺以西以南,大概都屬“遠國”。這些遠國大多都在原來希臘化世界的范圍之內。
本傳關于安息的記述中,有一個甘英西行抵條支臨大海欲渡,被安息西界船人勸阻的故事,學界頗為重視。這是漢代中國使者西行的極限。盡管關于這個“條支”的方位還不確定,但位于安息以西、臨海無疑。所謂“甘英乃抵條支而歷安息,臨西海以望大秦”(63)可為證。甘英西行之時(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的安條克只是羅馬敘利亞行省的一個大城市或首府而已,已非獨立之國。傳文稱“條支國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臨西海,海水曲環其南及東北,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64)這反映的恰恰是一個臨海城市的地理位置,非深入其地,難以有如此詳細的描述。甘英應該親臨過此城。
據斯特拉波(Strabo),奧龍特斯河上的安條克城(Antioch on the Orontes)是一個海濱城市,奧龍特斯河沿城而過,向南流向大海。出海口附近有一個港口城市,也名為塞琉西亞(Seleucia)。此城距出海口40 stadia(1 stadion約合185米),約7.4公里,距安條克城120 stadia,約22.2公里,從海口溯流而上到安條克,也就一天的航程。安條克城由“勝利者”(Nicator)塞琉古一世首建,后來發展為四城之都(tetrapolis),由四部分組成,每個部分都有自己的內墻和共同的外墻。這就意味著,城市有不同的街區,既相對獨立,又渾然一體。它是國王的王宮所在地,在地位或規模上與底格里斯河(the Tigris)上的塞琉西亞和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相差無幾。(65)根據現有的考古資料可以看出,安條克的主城區在奧龍特斯河東岸的臺地上,包括河中心的小島。羅馬時代雖幾經擴大重建,但總的格局沒有變化。小島上的宮殿始建于塞琉古一世時期還是羅馬帝國時代,難以確定。島上有該城唯一的競技場。公元115年大地震時,圖拉真(Trajan)皇帝曾從附近的一個屋子逃到競技場避難,(66)可見此時島上還有宮殿存在。三座橋跨河而過,將小島與主城區連接起來。(67)安條克地區屬于地中海型氣候,冬季多雨,夏季干旱,空氣濕潤,年平均氣溫在15—20攝氏度之間,有利于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的生長。奧龍特斯河的右岸是肥沃的阿穆克(Amuk)平原,種植小麥、大麥、橄欖和葡萄,橄欖油、葡萄酒也就成了此地的特產。此地也是動物的樂園,出產獅子、老虎、鹿、鴕鳥和犎牛(humped oxen)。(68)
這些文獻和考古結論顯然與《史記》《漢書》《后漢書》中關于條支的記載有所接近。據《史記》,條支“臨西海。暑濕。耕田,田稻。有大鳥,卵如甕”,據《漢書》,條支“國臨西海。暑濕。田稻。有大鳥,卵如甕”。《漢書》雖與《史記》雷同,或許照搬而來,但也說明信息來源沒有變化,而且這些地理位置、環境氣候、出產等在一般情況下,短期內不會發生突變。《后漢書》的描述最為詳細,且和該城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比較相似。安條克依山沿河而建,最初的城小一些,周長僅有7.5公里,但后來城區擴大,周回40里也有可能。(69)河中有小島,島上有王宮,有橋通對岸陸地,也與“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有暗合之處,“土地暑濕”與當地的地中海氣候顯然有關。當地的動物新加了“師子、犀牛、犎牛、孔雀”,不知是野生還是馴養。這些似乎都是古代印度的特產。《漢書·西域傳》中的“罽賓”“烏弋山離”篇,本傳的“天竺”篇中都有所記載。(70)此處信息混淆也是有可能的。但無論如何,這些新加的信息是如此詳細、具體,一定來源于轉述者的親身觀察或耳聞。甘英有可能到達了條支城。此時的安條克城雖然早已不是塞琉古王國的都城,但它還是羅馬敘利亞行省的首府,稱其為條支國城也有情可原。他所面臨的西海應該是地中海。
該城“波斯灣—條支”說也有一定道理,因為這時的波斯灣確實可以看作安息的西界。此西海也就只能是波斯灣及其以西的大海了。更為重要的是《后漢書·西域傳》提供了一條絲路南道向西南方向的延長線,即自烏弋山離(時改名排持)“復西南馬行百余日至條支”。盡管古代馬行一日與人行一日有多大區別不詳,但人行的代步工具也可能是馬。這個資料的關鍵詞是“西南行”。烏弋山離,前文已知是在現在的坎大哈一帶,由此西南行的終點只能是波斯灣。《漢書·西域傳》也說,烏弋山離“西與犂靬、條支接”,“行可百余日,乃至條支”,但又說烏弋山離“絕遠,漢使希至。……至烏弋山離,南道極矣”。可見,班固之時,對條支的大致位置還是了解的,但如何抵達語焉不詳。《后漢書》的材料來自班勇,那至少在班超、班勇父子的時代,他們已經獲悉了抵達條支的路線。這是否與甘英西行大秦的實際路線一致,不得而知。不過,如果這個“西南馬行百余日”可至的“條支”確實是在波斯灣,那甘英原計劃出波斯灣繞阿拉伯半島進入紅海再經陸路到大秦(犂鞬)也有可能。這一線相對于伊朗高原的北線,可能要艱難一些。但亞歷山大當年從與印度回軍時,就是派他的部將克拉特魯斯(Craterus)帶領一部和大象經阿拉科西亞、德蘭吉亞那(Drangiana)、卡爾馬尼亞(Carmania)抵達波斯灣。(71)后來到中亞、印度宣示主權的塞琉古王國安條克三世(Antiochus III Megas,公元前223—前187年)也是由此路返回兩河地區的。由此可見,從坎大哈經伊朗南部到波斯灣的道路一直存在并且可行。甘英去時走此道也是可能的。但伊西多爾的《帕提亞驛程志》根本就沒有提到這條路,可能在當時被視為畏途,或許是他忽略了這條路。由烏弋山離到波斯灣,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繞道而行:由此北上,沿伊朗高原北緣的絲路主干道向西到塞琉西亞,再南下波斯灣。
如果認定條支即Antioch或Antiocheia的諧音,那在波斯灣的諸國城國中,應該就有一個安條克城或國的存在。結果我們發現,此地歷史上真還出現過一座名為“安條克”的城市,不過那座城建于公元前3世紀與前2世紀之交,而且存在時間不長,不到百年就被毀并重建易名了。這座城市可能就是普林尼(Pliny)提到的波斯灣的Charax城。它位于底格里斯河與Karun河的匯合處,建在一塊人造臺地之上,根據拉丁原文,此城(或兩河之間)有二羅馬里寬。(72)一羅馬里一般折合1481米,二羅馬里就是2962米,接近3公里,折合漢里也就約7.2里。(73)但長度多少,沒有提到,因此周長無從計算,與“周回四十余里”是否相符也就難以確定。希爾(Hill)引用索馬(Soma)的意見,把這二羅馬里視為周長,從而認為此城太小,符合此條件的應是附近的蘇薩城。(74)“羅葉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普林尼《自然史》的譯者(H. Rackham)認為這個數據應該修訂為3英里或6英里。(75)若此,以寬度為3英里計算,再加上一個同樣的寬度和比此更長的兩個長度,那么周長就至少在12英里即19公里以上,這與周回40里就比較接近了。此城原是亞歷山大所建,主要是為了安置已被毀掉的都林(Durine)皇城的居民和那些傷殘的馬其頓人。此城以他命名,稱為亞歷山大里亞,但馬其頓人的聚居區則特別以他的出生地Palla城命名為Pellaeum。此城后來毀于河水的沖擊,曾被敘利亞的第五個國王重建,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Antioch)。(76)“條支”之說或可來源于此。
此城后來再次被毀,安條克七世(公元前138—前129年)死后,原來此地的總督,當時的阿拉伯人國王斯帕歐希尼斯(Spaosines)將其重建,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稱為“Charax Spaosinou”,即“Spaosines之城”。他還為城市修了防護堤,抬高了相鄰的土地,其長為6英里,寬稍短一些。(77)如果甘英抵達的是這座城市,那此城的周長已經大大超過了“周回四十余里”范圍。當然,這些數據都是模糊的估計,只有參考價值,不能當作實數。但有兩個疑點需要注意。其一,《后漢書》中的“條支國城在山上”,顯然是一個山城,但這個城自始至終都在人工建造的臺地上修建,充其量是個土丘而已,地形地貌難以吻合。其二,此城早已易名,距甘英抵安息西界之時已有兩個世紀之久。此時該城是否還有Antioch之名,已不可考。因此,波斯灣“條支”之說,又略顯證據不足。
此外,就甘英出使的目的地而言,從敘利亞的安條克到大秦(不論是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還是意大利本土的羅馬)(78),都要比波斯灣—紅海—尼羅河—地中海線要便捷得多。而且,既然出使大秦,總歸是要見大秦王,這時的羅馬還是唯一的都城,因此,如果甘英對大秦的方位和抵達大秦都城的路線有所了解,那他很可能選擇陸路,直達敘利亞的安條克城。由此可出海直航羅馬或亞歷山大里亞。他在此偶爾碰見“安息西界船人”也有可能。《魏略·西戎傳》說,條支被安息“役屬之,號為安息西界”。(79)盡管此時敘利亞及其安條克城都在羅馬的管轄之下,但如果甘英對此并不知曉,誤認當地為安息西界,稱當地的船人為“安息西界船人”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此條支是指敘利亞的安條克城,甘英抵達地中海邊說可以成立。當然,甘英功虧一簣,大秦在望卻望而卻步,確實遺憾。但無論如何,甘英西行是古代中西交通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也是絲綢之路延伸至東地中海地區的證明。不論我們將他所抵達的“條支”歸于何處,波斯灣和敘利亞都是原來希臘化世界的中心地區。